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许念复仇记 作者:Alea 文案 块令符,满门性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湖、朝堂,天下八方,都被这一枚小小的令符搅得风起云涌。且看许念如何抽丝剥茧,窥得真相 许念:捅了皇子的屁股,打了皇子的脸,摸了皇子的(哔——)怎么办? 林决:【捂脸跑走(*/ω╲*)】 林决:你放心,我会护着你! 许念:(王之蔑视)就你? 林决:你别小瞧我,我也会剑法! 许念:切~~(¬_¬) 很久之后的某个晚上…… 许念:不得不说你的“剑法”还是挺厉害的o(* ̄▽ ̄*)o 林决:早就跟你说过…… 许念:很好,再来切磋一次!【推倒】(/*·ω·)/ P.S.由于作者是个渣,所以考据党求放过,呐,做人嘛,开心就好啦~~_(:з」∠)_~ 内容标签: 报仇雪恨 恩怨情仇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念,林决 ┃ 配角:隐之,林琮,林冼,恭王刘显,刘炅 ┃ 其它:1V1,HE ================== ☆、亡国 作者有话要说:  许念:大家好!我要开始报仇了!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成功的![自信脸] 作者:(飘过)而且这个故事最后会有惊天大逆转哒!!大家喜欢就收藏哟~~   孝纯三十一年冬,平南王林磬于潭州病逝,享年不过四十又三。三十三年夏,德宗皇帝猝死,同月,平南王世子于潭州举旗起兵。世子林琮号令一出,天下纷纷响应,数十州于次月同时举兵反叛。   林琮身边有一五品校尉名为许挚,骁勇善战,以一当百,随林琮冲锋陷阵,攻城略地。大军一路北上,畅行无阻,短短几月内就攻破东京开封府。   孝纯三十四年正月,天下局势已定,群臣拥立,林琮称帝,改国号为魏,并追封平南王为圣祖皇帝。是为开宁元年。   一夕之间,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从此以后这大梁的天下便被林家倾数收入囊中。   ********************   开宁十五年六月初十,正午时分,天上没有一丝云,日头火辣辣的烧得人直疼,路上只有零零星星几个来往行人车马。街边茶棚里坐满了喝茶歇脚的人,各个摇着扇子眯着眼,仿佛下一刻就要睡着,一时谁也不说话,只听得见知了在外面树上“知知”聒噪个不停 。说书的先生坐在门口一张矮凳上,眯着双眼,明明看起来下一刻便要倒,却仍是坐得端正,只有脑袋往下一点一点。   许念赶了一早上的路,此刻才到渭州城内。日头毒辣,一路上汗水直往眼里流,她根本顾不得歇息,只匆匆抬起袖子抹一下,不一会儿额头上的汗又顺着眉毛流下来。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到了渭州,她只觉得嗓子都要冒烟了,恨不得喝上一水缸的水,进城之后好容易看见一个茶棚,她想也没想便驾马跑过去。再在外头多呆片刻她整个人都要化成一滩烂泥了。   茶棚里的客人被马蹄声惊醒,一个两个忙着擦嘴里流出来的口水,抹一把头上的汗,又跟同桌的人絮絮叨叨聊起闲话。   不多时,那马蹄声便在茶棚门口停下,马上下来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短打,身后还背着一柄不到两尺的短剑。看着模样眉清目秀的,只是脸蛋儿被日头晒得通红,眉毛眼睛被汗水糊在了一起。那小姑娘好不容易到了阴凉的地方,眯着眼喘着气,两手在脸上随便胡撸一把,便对屋里喊道:   “小二来碗茶!要凉的!”   里面的店小二一溜小跑到许念面前,哈着腰满脸堆笑问道:   “这位小娘子赏脸了!楼上雅座空着,您看要不上去坐坐?”   有个黢黑的大汉在旁边桌起哄:   “柳三儿你这小子,俺们来了你咋不招呼上雅座?”   叫柳三的店小二也不生气,仍是笑眯眯地答道:   “六爷您说的哪儿的话,在这坐着咱不也是照样伺候您嘛!哪怕您要碗凉水,咱对您也保准跟雅座的客人一样一样的!”   那大汉哈哈一笑,装模作样吩咐柳三说:   “那就给爷来碗凉水!”   柳三“诶”了一声应承下来,回头看见许念两眼在茶棚里四处寻摸,知道她不想上楼。于是他跑到那个叫六爷的桌对面,把肩上的抹布拿下来擦了擦桌子板凳,招呼许念说:   “小娘子劳烦坐这!您只管叫我柳三就行了,您可要喝什么茶?双井、瑞龙、观音、金片儿,样样都有,您要是急着赶路,那就喝个现成的凉茶,都是熬好了晾着的,管保叫您一杯下肚通体舒泰咯!您看……”   许念看见柳三嘴里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跟不要钱似的说了一通,觉得他特别像跟外头树上的知了,聒噪了老半天,她就听进去一个“凉茶”。   这小子说起来还没完了,再说下去我都渴死在这儿了。   许念赶紧截住他的话头:“就凉茶吧!赶紧的!”   “诶!好嘞!您喘喘气儿,稍等片刻,凉茶这就来咯……凉茶来咯!”说这话的功夫,柳三已经飞快的进屋转了一圈儿,手里拖着两个碗出来了。   柳三把一个大碗托放到许念面前,虽然他一路小跑,但满碗茶汤愣是一点儿都没洒出来。   这小子还有两下子。许念暗自点点头,捧起那个茶碗咕嘟咕嘟就往下灌。   穿过身他又把另外一个茶碗放在六爷跟前儿,大声吆喝了一句:   “六爷您的凉水也来咯!”   四周众人嘿嘿一笑,六爷知道柳三在打趣他,倒是不生气,也端着那碗凉水跟着一起嘿嘿笑。   许念一碗凉茶下肚,浑身毛孔都张开了,一下子汗也不出了眼也不花了,清醒了许多。柳三看见她喝得快,就在边上小声问:   “小娘子可得慢点喝,当心呛着您呐!小的给您再来一碗,您慢慢儿喝尝尝味儿?”   许念也确实是渴得不行了,于是冲柳三点点头,不多会儿就又有一碗凉茶端到她的面前。   身后那桌有个人忽然提高声音说:   “那可如何是好?”   许念耳朵一动,一边低头喝着茶一边偷偷听后面那桌上说的话。   一个尖细的女声说道:   “那童老汉可真是倒霉!女儿女婿都死了,就指着一个孙女儿活命呐。这好好的孙女儿才养到十七就让人给抢去了,这个杀千刀的,不给老汉留活路了!”   又有个年轻的男声说道:“赵大婶儿,这个事儿咱们压根儿管不了?”   那个赵大婶儿一听就急了:“怎么管不了?告到衙门去就是了,还怕了他了?”   那个年轻的男声又说:“这事儿啊~~非但咱们管不了,连渭州衙门的大老爷都管不了!”说完停住话头,就在那儿等着别人问他下一句。   许念对面那个六爷先坐不住了,把板凳往旁边桌一挪,就坐到那个赵大婶儿的旁边,冲那个男的叫道:“你这个小崽子,还挺会吊人胃口!快说说为啥连大老爷都管不了了?”   茶棚里又有好几个人应和道:“刘大,你倒是说说呀!”“为什么呀?”   刘大得意一笑,故意在那儿挤眉弄眼、压低声音说道:“那是因为呀~咱们的千岁爷要过生辰了!”   许念听见“千岁爷”三个字眼神一暗,放下茶碗,“呸”的往桌上吐了一口。   这一声“呸”得异常响亮,茶棚里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许念,连刘大都往她这儿瞅了一眼。许念回过头冲刘大咧嘴一笑,露出脸上的两个小酒窝,真是笑得天真烂漫、毫无心机。   然后她顶着一张童叟无欺货真价实的嫩脸蛋儿,跟刘大道歉:“刚才茶里有个石子儿,大哥别在意!”   刘大被她笑得心神荡漾,赶紧摆摆手:“不在意!我哪能在意这个呢~”众人也都回过神,又追问刘大:   “刘大刘大,你刚才还没说完呐!”“千岁爷过生辰跟童老汉家的孙女有什么关系呐?”   刘大抬抬手让众人安静,然后才说道:   “你们想啊,咱们渭州这位千岁爷,最是爱美女珍宝,每到生辰都有一车一车的宝物往府里运呐!我瞧得真真儿的,那天把童老汉的孙女抢走的那个人,就是庆州新上任的知州,肯定是来不及准备宝物,所以看见哪家的小娘子就直接抢走送给千岁爷了!”   茶棚里众人听了唏嘘不止,因为这个恭王爷的所作所为他们是知道的,府里一个王妃没有,倒是已经有好几十个侍妾了。平时谁家有好看的女儿都得像防狼一样防着王爷,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让王爷给叼回府里去了。   以往这类事儿都是暗中做的,有的人家害怕王爷的威势,只得狠狠心把姑娘送出去;有得穷得叮当响,得了几十两银子,还当了王爷的便宜亲家,恨不得把姑娘洗得干干净净送到王爷的屋里。渭州的知州胆子小,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他根本就管不过来,索性就由着王爷胡闹去了。   现在这个明抢的事儿一出,大家一时间又惊诧又感慨,但不敢再议论什么。只有那个六爷,真是替童老汉和他那个孙女儿着急,忍不住高声问道:   “那个庆州的知州想得真美,一文钱没花又讨了个人情!还有,那恭王还是啥玩意儿的也不是个好东西!”   店小二在一边着急上了,跟六爷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诶诶!好六爷,咱们说话可小心点儿,指不定这什么人听到了呢!您得好好保着命,也得给咱们小店儿留个活路呀!”   六爷哼了一声,坐在那儿生闷气。赵大婶儿在一边小声嘀咕:   “什么狗屁千岁爷,咒他这辈子当个三十的短命鬼!”   许念把凉茶一口喝干,取下背上的剑放在手里轻轻摩挲,眼里尽是狠厉,全无半点儿刚才的天真可爱。   她把剑轻轻抽出来,两根手指抹了一把剑刃,心里想道:   “还三十岁?马上就是这狗贼的死期!”    ☆、入虎穴(捉虫)   许念早就打听好了,这个恭王爷刘显每年六月十三过生辰,她奉师父之命往太原府送信,一路快马加鞭、紧赶慢赶才挤出了三四天的时间。她大腿根儿都磨起泡了,现在还疼呢!   走之前她卖乖学巧装了好几个月,师父才同意让她下山,谁知道都到临走了那个老头才说让二师兄跟着她。   完蛋了。   二师兄最婆婆妈妈,跟师父简直不能更像,两个人都喜欢管着她,。是跟二师兄一起,自己的计划不就全完了!本来从灵台山到太原府不用经过渭州地界,许念趁着夜里师父和师兄都睡着,揣着信,拎着包,背上剑,就一路狂奔下了山。好不容易空出这几天,专程绕道过来,就是为了杀了刘显这个狗贼。   许念在客栈里歇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挨到夜里三更,打更的梆子一响,她就背着剑,把脸一蒙,只露一双大眼在外面。她早就换好了夜行衣,轻手轻脚的把窗户打开一个缝儿,闪身出去,又反手把窗户挂上,然后一个翻身窜上房顶,奔着恭王府的方向去了。   **************   这狗贼防备竟然如此严密!   许念在王府外溜了一圈儿,看西院防守最弱,本来想从这儿翻进去,结果半个身子刚伸过墙那边儿,就听到“噗”的一声,一支箭紧紧擦着她的肩头飞过。她吓了一跳,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妙。这狗贼还装了像模像样的暗器呢,之前还真是掉以轻心了。   不一会儿西院屋里灯就亮了,一个老仆人哑着声问道:   “谁呀?谁呀!”   许念不敢再待下去,又绕着王府转了一圈儿,院院都有守夜值班的,她看了半个时辰,正好碰见那些守夜的换班,于是她在心中暗暗记住换班的时辰和位置,便转个身回客栈了。   这一夜踩点儿也不算一无所获。起码许念知道了那狗贼府上戒备森严,她得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但另一方面她也担心,她一个人要是真被发现,跟王府的兵打起来,肯定捞不着好。   她心里不高兴,连带着对客栈的小二也爱答不理的。那个小二看她不高兴,就撺掇她上街走走:   “娘子怎么不去街上瞧瞧?今儿个六月十一,一、四、七正是赶集的日子,街上可热闹了!”   许念正烦着呢,也想出去走走,就叫那个小二把她的马好好喂了,赏了他一块碎银。下了楼在街上逛了约莫半个时辰,开始那会儿许念还觉得挺新鲜,后来人越来越多,把她快挤成干儿了。好不容易挤到马路边上,就看见旁边的人在那儿指指点点,她往墙上仔细一看,顿时乐了。   真是缺什么来什么。恭王爷见了童老汉的孙女喜欢的不得了,脑袋一拍决定就趁生辰那天将她抬进门,正好凑成个“双喜临门”。童老汉听了只能哭天抢地无可奈何,恭王府也不管他,只派了管家刘春赶紧寻上五六个美貌温顺的丫鬟给童老汉的孙女陪嫁。   丫鬟招聘,不论家世,只要年轻未婚、而且是貌美的姑娘,明日就到王府后门报到,一旦录取每人赏银五十两。   “啧啧啧……”许念在一边暗暗感慨,这狗贼倒是财大气粗。不过这个告示倒是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机会混进王府。   当天下午许念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身破破烂烂尽是补丁的衣服, “咔哒”一按,那把剑就一下子缩短了一半。她一夜合不上眼,脑子里一遍一遍演练杀死那个狗贼的场景,直到天快亮才睡着。   许念换上丫鬟的衣服,端着一盆红烧肉,转过墙角往恭王府的正屋走。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将那道红烧肉捧到恭王的面前,恭王见她清秀可人的样子,一把抓住她的手不放,于是许念顺势将一盆红烧肉扣在他脸上,一盆酱色的肉汤洒得恭王满身都是,那副样子活像刚从茅坑里出来。许念从裙子里抽出刀,照着那个满身“粪汤”的王爷就劈过去,不一会儿就把他劈成了筛子。   许念哈哈一笑,终于报了大仇了,真是爽!然后她拿起那桌上的猪蹄儿,心想:“这么好的猪蹄被这狗贼糟蹋了,真是可惜了,现在狗贼已死,我就把它吃了吧!”想着就使劲儿啃了一口。   “诶哟!”许念猛地一下醒来,看见右手上黏黏糊糊的口水和一排牙印儿,这才反应过来:“感情我刚在在做梦呢!”   她连连叹了几声,表情甚是惋惜痛心:“好好一盆红烧肉让这狗贼给浪费了……唉……还有一个大猪蹄儿”   她越想越生气,这狗贼在她梦里都不安生,明天就把他给“咔嚓”了,看他以后还怎么作乱!   “小二!小二!”许念打开门冲楼底下大喊。   “诶!诶!来了来了!这位娘子可是要吃早食?”   许念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对,给我来个大猪蹄儿,我身子不舒服,吃完猪蹄儿还要接着睡觉呢!”   店小二听了失笑,哪有大早上吃那油腻腻的猪蹄儿的,但他看许念一脸正经,于是也就规规矩矩地答应下来:“得嘞!您且等片刻,小的这就给您去叫猪蹄儿!”   许念“嗯”了一声,又把门关上。   她想着猪蹄,丝毫没听到斜对面甲字上房里传来的一声轻笑。   “二爷笑什么?”伴当林雨正跟他们家二爷说话,结果突然听见二爷笑了一声,他也拿不准二爷的意思,以为是自己哪里说错了。   要是他知道他们家林二爷此时正在笑那个“大猪蹄儿”,他肯定会喷血三尺,然后泪流满面地抱着二爷的腿大喊:“二爷啊二爷!小人正在跟您说人命攸关的正经事儿啊,到底是命重要还是猪蹄儿重要啊!”   *************************   吃完猪蹄儿,许念好好吩咐了小二一番,叫他未经召唤不要来打扰。然后进屋换了破破烂烂的衣服,在脸上抹了一把灰,又把眉毛画了两笔,化成了两道又浓又粗的蚯蚓,然后趁着后院没人,从窗子“嗖”的一下跳下了楼。   一路遮遮掩掩好不容易到了恭王府的后门,她刚一敲门,后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打扮利落的胖仆妇从门里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许念连忙装作羞涩低了低头,然后小声说:   “贱妾是来应聘丫鬟的……贱妾家中已经没人了,不求那五十两银子,只求能有口饭吃,将来到了年纪放出去嫁人……就已经千恩万谢了!”   那个仆妇见许念楚楚可怜的样子,略一思考,就让她进来了。进来之后把她领过后院,又过了一道小门到下人们住的院子,然后把她带进屋,转过身就把门关上了。   许念吓了一跳,难道是这仆妇看出什么来了?   结果那个仆妇只是捏了捏许念的胳膊腿,摸了摸许念的腰,然后递给她一身儿衣服和一张纸,对她说道:   “把衣服换上,然后把这活契签了!以后叫我徐大娘就行了。”   许念刚才被徐大娘搜了一回身,心在嗓子眼儿里砰砰直跳,冷汗都吓出来了。幸亏她把短剑绑在大腿里边儿一侧,要不然可就要被搜出来了;也幸亏徐大娘还没有流氓到看着她换衣服,她才能把这事儿遮掩过去。   换好衣服,徐大娘给她分配了住处,又领着她见了新主子,交待了一应事宜,就等着明天六月十三恭王的生辰了。   ************************   恭王刘显是前朝的四皇子,林琮即位后为表仁德,赐了当时只有十岁的刘显“恭王”的封号,封地渭州、庆州两州。   刘显今年二十有五,正是风流倜傥的时候,被搜罗来的女子众多,有些当时不愿意,日子久了有好吃好喝的供着,又加上恭王模样英俊潇洒,纷纷控制不住一颗春心,都拜倒在王爷的裤腿儿下。也有心气儿高的,性情刚烈、寻死觅活,恭王就由着她自缢、跳井、吞金,各个花样自杀一回,然后第二天拿草席卷巴卷巴,往乱坟岗一扔就完事儿了,连个棺材板儿都没有。   这个新来的童四娘倒两种都不是。她被抢到府里少说有半个月了,恭王也不强迫她,每天来跟她喝喝茶,说说话,摸摸小手搂搂腰,童四娘每次都又羞又恼地红了脸,惹得恭王一阵大笑。现在看来她倒是既不寻死觅活,也没被恭王一张人模狗样的脸迷惑。   后院儿里的侍妾一拨拨儿的来劝解童四娘不要想不开,又一拨拨儿的奚落她泥腿儿农妇没见过世面。送走这拨儿又来一拨儿,一整天吵得许念脑子里嗡嗡直响,像有几十只苍蝇在飞来飞去。   好容易熬到第二天,一大早上外院来赴宴的人就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内院里早就有王府的婆子来给童四娘梳妆打扮,换上桃粉色的新衣服,然后坐在屋里候着前面传唤。   快到正午时分,恭王才跟前面那些人寒暄完,然后传童四娘去行礼。许念跟其他五个丫鬟一齐跟在童四娘的后面,穿过一个花园,不多会儿便到了内院的正屋。童四娘低下头跪在恭王面前,磕了三个头,许念她们也跟在后面磕头。   略一抬眼,便看到了恭王刘显那面带□□的狗脸,她眼圈儿倏地一下子就红了,两只手死命地抠住手心,咬紧牙根儿,才不让眼里掉出泪来。   仇人就在面前!只要挨到今晚,就能把他杀了雪恨!   许念喘了好几口气,才把嗓子眼儿里的酸涩压下去,喜婆还在前面念念叨叨讲着规矩,等她抬起头时,脸上平静无波,早已恢复了来时候的样子。   狗贼,为了一己私欲残害忠良,杀我许家五十八口人命,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作者有话要说:  刘显:作为大反派之一,我比男主还要早出场哟!请大家…… 许念:好了好了,今天的采访到此结束!谢谢大家!再见不送! 刘显:……(委屈) 未露面的男主:……(更委屈) ☆、夜袭   “宛夏,你往哪儿去?”   “回姐姐,刚才收拾的时候一不留神就将酒水洒在衣襟上了,我这就去把衣服换了。”许念两只手扯着胸前衣襟,可怜巴巴地给宛春姐姐看。   宛春撇着嘴瞅了许念一眼,看到衣襟上真是打湿了一块儿,然后才勉强点点头说:   “赶紧去吧!换完了回来守着。”   许念“诶”了一声,一溜烟儿的跑没影了。她四处望了望,确定没人跟过来,才闪身钻进了茅房里,不一会儿功夫就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顺手扔进茅坑里,只穿着一身紧身黑衣。她又使劲儿在脸上脸抹了抹,把眉毛、黑灰都擦干净,然后掏出黑布一蒙,提着剑就翻身上了房顶。   今天白天闹了一天,府里老老少少早就累得半死,这时候都已经歇息了。许念在屋顶上悄无声息地飞奔,一路上畅行无阻。   对于今晚的刺杀,许念心里有十足的把握。就算到时候出了岔子,反正童姨娘的跨院离外墙不远,也可以从那儿直接逃出去。   待会儿等那狗贼进了帐子她就进屋,然后等他放松警惕的时候就撩起帐子一刀直戳他心窝子,把他戳成个死不瞑目。许念趴在房顶上默默地又在心中排练了一遍。   瓦片儿轻轻掀开一个缝儿,不多一会儿她就看见恭王往床上坐着的童姨娘走过去。她翻身下来,蹑手蹑脚的进了屋。外屋的灯已经吹了,她一路摸索着走到里屋的门口,贴着墙根儿躲在门边。   恭王先是安慰了童姨娘几句,然后站起身准备宽衣解带,童姨娘坐在床上也不说话也不动弹。等恭王刚一起身,许念就感觉眼前金光一闪,再仔细一看,她竟然在袖子里藏了一把一掌长的剪刀,冲着恭王的背影走了过去。   这不是要坏事儿嘛!许念急得差点儿跺脚。   这两天在王府里当丫鬟,她知道这个童姨娘真是一个货真价实、娇滴滴的小姑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就算拿着剪刀又怎么能打得过这狗贼!一会儿肯定把府里的人都招来,到时候自己再想杀人就来不及了。   许念一咬牙,在童姨娘伸出剪刀要刺向恭王的时候从外屋猛地冲了进来。她本来在等待恭王进了帐子、露出命门的绝佳机会,但是现在看来已经不可能了,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她二话不说一剑刺向恭王的后心,恭王没来得及转身,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但这一下并不深,因为许念的剑正好被恭王脱到半截儿的外衣给缠住。恭王将那外衣使劲儿一扯,就着许念的手就把剑从后背拔了出来。   许念心里完全懵了。这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啊!说好的一剑正中心窝子呢?后心窝子也行啊,怎么被就拔-出-来了?   许念挪步向前,又一剑劈向恭王的脖子,恭王虽然脸上疼得直冒汗,但还是闪身一躲躲过去了。他还有闲工夫冲许念扯了个笑脸,然后边躲边问:   “谁派你来的?”   许念本来已经是出师不利,现在看这狗贼的身手居然比想象中高,后背上受了一剑还能坚持这么久,而且还有闲心东扯西扯,这下可真的慌了,也不顾什么招数,扑上前去就一阵乱砍。就不信乱剑砍不死你!   恭王靠到窗边,一回手往外扔了一件东西。她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就听见那个东西在院子里咕噜噜地打转,然后叮叮当当叫唤个不停,紧接着门口就响起了脚步声。   许念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这是个报信儿的东西!不行,得赶紧跑!   恭王刚才使了全力扔出那个信铃,这时候已经支撑不住了,后背上的血把里衣都染红了一大块,他两腿一软跪在地上,还跟许念嘴硬说道:   “你也不过如此……”   许念回头看童姨娘,已经吓得都傻了。要是扔下童姨娘,日后肯定还得出事儿,要不就是她杀人不成被赐死,要不就是这狗贼被她杀死。但目前看来第二种显然是不可能的。   许念心里叹了口气:“算了,今日就算我倒霉吧!要救人就不能跟这狗贼再纠缠了。唉……谁叫我善良呢!”   她一脚踢在恭王的心窝子上,踹得他直不起身,这才解了一丝丝的气,然后扯过傻了眼的童姨娘就往外跑。   两个人从侧门一路飞奔到了后院院墙,许念也不顾童姨娘喘不喘的上来气儿,两手托住她的腿就往墙上送。   “童芳……谢过恩人相救……”那个姨娘攥住她的手望着她,眼里含着两泡泪,看着马上就要淌出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工夫自报姓名?今天怎么遇见的人一个个都这么闲?   许念皱着眉,一咬牙就把童芳托上墙头,嘴里断断续续说道:   “翻……过墙……就跑!别回头!”   刚说完,后院儿里守夜的人就点了灯,趿拉着鞋要出来,许念使劲儿把童芳往墙头上一送,就翻身上了屋顶,径直朝着王府里头跑去。童芳跨坐在墙头,远远的看见王府的侍卫被许念引走,只能狠狠心,往墙外一跳,然后提着裙子不要命的一路狂奔。   仗着自己轻功好,许念把王府侍卫溜了一路。那些侍卫们,刚看见她在这个院儿的屋顶,等呼呼啦啦追过来的时候,人早就翻到了那个院儿的屋顶上。   许念估摸着童芳应该跑远了,这才定定神一路往外跑去。谁知道恭王早已经叫了弓箭手在王府里里外外围了一圈儿,各个都搭着弓,一片黑亮的箭尖对着屋顶。   今天真的是撞大运了!许念无奈苦笑,只能停下脚步,半蹲下来。   恭王披着衣服站在一边儿,冲屋顶虚弱地一笑。话也不多说一句,一挥手,四周的弓箭就“嗖嗖”地向屋顶飞来。   许念心里直骂:这臭不要脸的!   在屋顶上滚了几滚,拿剑挡了几下,虽然躲过了不少,但她手臂还是不可避免地中了一箭。这一箭,倒是把她射清醒了。反正今天也不一定有命活着出去,不如临死前就抓了那狗贼来赔命吧!   许念咬着袖子使劲儿一扯,就把箭扯了出来,顿时左臂上的留下一个血肉翻飞的窟窿。她弯着身子,顺着屋脊一路往边儿上跑。底下的箭一路追着她而去,不过片刻,大腿上又中了一箭。   许念一个趔趄,险些摔下来。恭王在底下一笑,知道她应该是不行了,又让弓箭手加紧射箭,务必要将这刺客杀死。她心一横,也不躲了,说什么都不能白来一趟,今天可不能白白死在这儿,怎么也要拉上个人赔命。   她撑着剑颤颤悠悠站起来,一个翻身就下了房。   弓箭手们没想到她会下来,迟疑了片刻才调整箭对准她。正是这片刻的迟疑给了许念扭转局面的时间。   众人准备射箭的时候,她的剑已经早了片刻架上恭王的脖子,顿时划出了一道血印,血水顺着剑滴答滴答往下直流。   许念眼睛有点儿花。刚才冲过来已经废了她全部的力气,现在虽然剑架在恭王的脖子上,可是她已经使不上劲儿砍下去。   但她也不能示弱。装也要装个样子出来。   于是众人只看到许念一柄剑架在恭王的脖子上,也不提要求,也不动,满院子一群人就大眼儿瞪小眼儿的干站着。   恭王也摸不清这个刺客是什么意思,但不管怎么说架在脖子上的剑力气还是挺大的,今晚上要是再失血,他就真的要死了。   “我可以放你走,只是……”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西跨院那边火光冲天,门外有人哭天喊地地跑过来报信:   “千岁爷——千岁爷!西边走水——嘎!”   那人一进院子就看见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瞅着他,他的千岁爷正站在院子当中,脖子上架着一柄剑,血就顺着那剑“滴答”“滴答”地往下淌。他“嘎”了一声把下面要说的话都咽到肚子里,然后干笑了两声,说道:   “打搅了……打搅了!千岁爷恕罪……恕罪……”一边儿说话一边儿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恭王无奈,又回过头来跟许念商量。到底要杀要剐,她总得说句话呀。他刚张开嘴,话还没说出口,便有一记飞镖“咻”的一下扎在他的肩上,他捂住肩头,一下栽倒在地。   院里众人往上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屋顶上竟然又出现一个刺客!   许念的剑脱了恭王的脖子,边儿上的几个侍卫迅速围上来把她按在地上。其余的弓箭手拉起弓对准屋顶的刺客唰唰的放箭。   那个新来的刺客看样子轻功并不十分好,不过他使得一手好镖。不一会儿工夫,已经有十几个人中了镖,说起来也是奇怪,那些个飞镖专门射他们的右手手腕,一射一个准儿,虽然伤不至于要命,但恐怕他们以后再也用不了箭了。   围住许念那几人也纷纷被飞镖射倒。她跪在地上,两眼直冒金星,耳朵里嗡嗡直响,根本看不清四周发生了什么,右手摸摸索索摸到了剑,撑在地上,一条腿刚站起来,手就一滑,摔倒在地上。   大腿一抽一抽钻心的疼,而左臂已经是没什么知觉了。她知道自己流血太多,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唉……真是倒霉,不但仇没报成,我今天也要丧命在这狗贼的手里。也罢,就算是团圆了……”她趴在地上眨巴着两眼,心中认命地想道。   谁知道她刚闭上眼在地上准备等死,就被人一把拖起来背在背上。她勉勉强强睁开眼,用手摸了摸那人蒙在黑布下的脸,于是嘿嘿笑了一声,小声说道:   “二师兄……”   然后就两眼一黑,放心地晕过去了。   *********************   恭王府后花园,两个人正躲在假山后面看着府里众人乱糟糟地从池子里提水救火,其中一个人小声问道:   “二爷,今日还要继续么?”   “该看的都已经看到了,也该走了。” 另外一个人答道,“今天王府怕是出事儿了。”   先前那人点点头,于是两人匆匆穿过花园,翻过院墙,然后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不见踪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许念:今天的戏拍得非常棒!谢谢各位的配合! 刘显:……我的脖子是真的流血了呢…… 许念:啊呀!童四娘跳墙戏脚崴了呢~~~ 刘显:哪里?哪里?我的小美人,让我看看去! 露了一面的男主:……你们等着 ☆、交锋(捉虫)   许念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二更了,腿上的箭被拔了出来,用布缠着,左手臂上的伤口也被简单包扎了。她咳了一声,嗓子里就像灌了一碗黄沙,又干又疼,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她抹摸了摸茶壶,还有水,于是把剩下的半壶茶一股脑儿的都喝了。正在这时,客栈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喧哗。   不一会儿她就听见楼下的说话声:   “军爷……军爷!客人们都睡了……”   “我奉命前来捉拿刺客,你快闪开!”   “诶诶!您老行行好,刚才有个军爷带着人追着刺客跑了,怎么您这……这又来抓刺客?”   “别废话!快闪开!”   然后就听见“咯吱咯吱”鞋底踩在楼梯上的声音,看来二师兄只引开了王府的一路追兵,没想到现在还有一路。   许念深吸了一口气,把剑挎在背上,强忍着疼从窗户翻了出去。   外边儿,一队官兵吵吵嚷嚷地把客人们闹醒,然后一间一间地进去搜查。店小二跟在后头挨个儿的跟人家陪不是,也有好奇的客人,偷偷跟他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正纳闷儿呢,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跟人家摇头赔笑。   “小二,你过来!”忽然一间房里传来一声大喊。   店小二忙不迭的跑过去,只见领头的那个军爷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看见小二进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问道:   “这屋里住的是什么人?现在到哪儿去了?”   店小二像小鸡仔儿一样被那军爷拎在手里,忙挤出个笑脸儿,哆哆嗦嗦说道:   “军爷好说话……好说话……,这屋里……屋里住的是……哦!想起来了!”店小二想“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结果手伸到一半才想起自己被拎着,于是讪笑了两声,然后说道:   “这屋里住的是个小娘子,一个人来的,前两天病了就一直呆在屋里。客人不叫打扰,咱也不敢进去不是?兴许她今天出去了,小的也没注意……没注意……”   领头的冷哼了一声,松开店小二的衣襟,然后又带着人在屋里转了几圈儿,看样子确实是有人住,但为什么这深更半夜的还不回来呢?   他脑子里乱,又实在找不出线索,就只能把火发在店小二身上,威吓了一句:“等人回来就给恭王府送信儿,要不就要了你的小命!”   店小二这才知道是王府里出了刺客,也不敢笑了,只跟在军爷屁股后头连声的应是。   这边儿许念跳出了窗子却没走,只在屋外的房檐上趴着,把屋里两人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不敢多待,等会儿他们恐怕要到后院儿来搜了,到时候自己这么一大坨趴在房上,一眼就被看见了。她竖着耳朵细细听,不一会儿那群人又“咯吱咯吱”浩浩荡荡地下了楼,于是她赶紧猫着腰沿着房檐一路往前面绕,刚绕过墙边,就看见几个侍卫进了后院。   来不及了,只能进屋避一避了!   她回过身在窗上戳了一个洞,看只有里屋的灯点着,于是推开窗子一个翻身跌进了屋里。剑柄磕在地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响。   许念坐起来整了整散落的头发。原来这屋里还铺了地毯呢,看样子倒像是有钱人住的甲字房。她也不管那么多,支楞着一条腿一只胳膊,像毛毛虫一样一耸一耸的往门口爬。   甲字房面积很大,开始的时候没看清,现在爬到桌边了她才发现这儿原来趴着一个人。看样子应该是守夜的伴当跟班儿之类的,许念小心翼翼地把手往边上挪了挪,尽量不发出声音吵醒他。   那个伴当应当也是刚被王府的官兵吵醒,睡得还不踏实。在板凳上挪了挪屁股,一抬脚就踩在了许念的腿上。   作死了,睡着了还这么有劲儿!许念一激灵,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个伴当感觉脚底有东西在动,揉揉眼坐起身子。   “什么东西……”说着脚底下还碾了一下,嘴里嘟哝道,“还是软的……”   “这是……妈呀!”待终于发现自己踩的是一个大活人,那人吓得尖叫了一声,连连退到了墙根儿。许念站起身就要往外跑,谁知道后院的官兵已经听到声音,派了一队人又往楼上来。   现在看来逃是逃不出去了,二师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就先在这屋里躲一阵吧,反正楼上已经搜过一次,他们应该想不到我在这儿。   于是她提着剑决定到里屋躲一躲,剑往身上一架,就不信里面那人不听她的。那个伴当靠在墙边,看她提着剑,本应该是气势汹汹、雷霆万钧的样子,实际上却一蹦一蹦的像个瘸腿的兔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幸好许念没听到,不然她非得用没瘸的腿回去补上一脚。屋里的人还没睡,许念本以为是个满肚肥肠、穿金戴银的老头子,谁知道进去一看,才发现坐在床边的竟然是个年轻的公子。   那个公子见她进来了一点儿都不惊讶,也不惊慌。许念上前,手一抬,剑尖儿就抵在他的喉咙上,她喘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   “待会儿来人,你就说没见过我!”   那个年轻公子垂下眼看了看她的剑,又咽了一口唾沫,喉结堪堪贴着剑尖滑了过去。嗯,确实离喉咙挺近的,搞不好就要出血了。   他点点头,冲外面招呼:“林雨,待会儿你去应付!”   林雨答了一声“是”,就不再说话了。   许念上前一手扣住他的喉咙,一手把剑横在他的脖子上。不一会儿,就听见上楼的脚步声,直奔甲字上房而来。   那个公子好心地提醒许念:“你可以躲在被子里,我不会说出去的。”   许念瞪了他一眼,根本不相信他这么好心,一边往被子里钻,一边还拿剑稳稳地抵在他的腰上。外头林雨已经给那些人开了门,她慌忙爬上床,一不留神大腿一下子磕在床沿儿上,正好磕的是中箭的地方,顿时疼得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但现在再疼她也不敢出声,只能躲在被子里紧紧咬着被角。外面那些官兵在外屋搜了一遍,林雨塞了几锭银子给他们,说屋里的主子都睡了,让几位爷行行好不必再搜了。那几个人毫不理会,把银子揣在怀里就往里屋走。   许念在被子里又紧张又疼,浑身的汗都把衣服浸透了。她听见脚步声走进屋里,赶紧在被子里攥着剑,使劲儿戳了戳那个公子的腰,心里想道:“你要是说出去我可不会饶了你!”   前面那个公子根本没想到小姑娘在被窝里捅他一下,下手还不轻,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领头的官兵听见里面的人声,一把撩起帘子,大步流星的往里走。   “老实交代,见过刺客吗……”   那人的话越说声音越小,说了一半儿就停住了,过了半晌,许念只听见“扑通”一声,紧接着就是一道掐着嗓子颤颤抖抖的声音:   “末将……末将……见过二皇子!二……二皇子恕罪!“   许念心里“咯噔”一下。时运不济,天要亡我啊!原来这竟是个皇子!   被子外面,林决正了正身子,望着跟地下扑通扑通跪倒一片的人,和蔼可亲地说道:   “你们快起来吧,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吗?需要我帮忙吗?”   那个领头的赶紧磕了好几个响头,说道:“不敢不敢!不敢劳烦二皇子,只是末将刚才听见这边房里有人尖叫,担心是刺客来了……”   林决笑了一声,一手悄悄按住撑起的被角,然后说道:   “刚才是我那个伴当林雨做了个梦,吓着了,这才叫唤的。我真的没见过什么刺客,你不信可以搜搜看。”他说完还像模像样的打了个呵欠。   领头的已经深深感到自己的小命不保,不仅没抓到刺客,还惊扰了二皇子,自己这双眼真是白长了,刚才第一遍搜的时候怎么就没注意到呢!他连连磕头说不敢,求二皇子恕罪,一下一下额头都磕得紫了。   林决看着都替他觉得疼,虽然屋里铺了地毯,但这“咚咚”的动静还真不是闹着玩儿的,万一把人家脑子磕坏了就不好了。   “快起来吧!也许那刺客还没跑远呢,你就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快出去追吧!”   下面跪着的那几个人又连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才千恩万谢地出去了,临走之前还不忘把银子留在外屋的桌案上。   林雨在外屋收拾翻乱的东西,林决就坐在里屋床上,听见那几个人走远了,这才回过头对身后鼓鼓囊囊的一团被子说道:   “人已经走了。”   被子毫无反应。   林决又耐心的说了一遍:“人已经走了,小娘子可以出来了。”   被子还是毫无反应。   林决无奈,把被子掀起一个角,眼睛却不敢往里看,冲着空气说道:“小娘子,人已经走了。”   被子仍然是毫无反应。   他吓了一大跳,心想别不是死了吧?顿时就把什么男女大防、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抛在脑后,站起身一把扯开被子,然后两根手指放在许念的脖子上。   “呼……”   还好,还有气,应当只是晕过去了而已。他顿时放心了,要是这个小娘子没被官兵抓走反而被闷死在被子里,那该有多冤啊!   他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许念黑色紧身衣已经被汗水打湿了,现在更是前所未有的贴身。他微微红了脸,轻轻咳嗽一声,然后口里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迅速地拿被子把许念裹了起来。   唉!今晚上他只有去别的房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许念:对不起!今天戳了你的屁股!(捂嘴偷笑中(~ ̄▽ ̄)~) 林决:那是腰,况且……以后……那什么也要用的……嗳呀! 许念:诶诶你脸红什么?你别跑!说明白呀…… ☆、令符初现   许念是被人摇醒的。脑子虽然是醒了,两只眼的眼皮儿却像被浆糊粘上了,怎么睁都睁不开。   她干脆懒得动了,就闭着眼躺在床上耍赖:   “二师兄,我今天不练功了吧……”   二师兄果然不摇她了,她迷迷糊糊又要再睡过去,就听到一个声音说道:   “快起来!咱们得走了!”   走什么走?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真是……   ……要走了?!   许念一下惊醒过来,倏地睁开眼睛,看见头上的帐子纱帘,又看看身上盖的被子,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在山上的屋里,而是在渭州的客栈里。刚想坐起身,她就发现浑身像灌了一坛子醋一样,每块肉都酸疼难受;最严重的是右腿,动一下就扯着筋儿连着骨髓的疼。   她看看窗外,天才刚刚蒙蒙发亮,哪有这么早就走的?   “那个……二师兄……天都还没亮呢?”她舔了舔嘴唇,可怜巴巴地望着二师兄隐之。   隐之见她醒了,就背过身去,嘴里却一刻也不停地训她:   “就是得趁天没亮走!你还没被王府的追兵追够吗?你看看你伤成什么样子了……”   许念又怕他唠叨起来没完,赶紧呲牙咧嘴地爬起来穿好衣服,然后打断他:   “二师兄说得有道理!咱们快走吧快走吧……”   隐之一回头,看见她已经穿好衣服,收拾妥当了,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领着她往外走。许念一看外屋的地毯,这才反应过来,小声地问隐之:   “二师兄,咱们昨天怎么睡在上房里……”   隐之回头瞪了她一眼,然后把外屋放着的包袱背在身上。   “昨天有人给我留了字条,让我到这儿来接你。”顿了顿又转过身瞅着许念,幽幽地问道,“我还没问你那人是谁,你怎么会跑到人家的屋里?”   许念想起昨天晚上的糗事,又想起自己拿剑戳了当今皇子的后腰,心里几乎都要崩溃了。当然,这么糟心的事儿她是不能告诉别人的,二师兄指定又会一惊一乍说个没完。   “我当然是给他钱,向他借的房了!”她面不红心不跳的扯谎。   隐之笑了一声:“你少骗人了!你有多少钱,这间房又要多少钱?人家能同意?”   许念支吾了一声,然后理直气壮地说道:“那什么……我当然是用了一些手段,他难道还能要钱不要命么?”嗯,昨天的确是这样,她不算说谎。   隐之这才信了,教训了她一句,就催她赶紧往外走。客栈早上刚开门,许念一身来时的装扮,店小二见她下楼,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上来,连珠炮似的问道:   “娘子的病可好些了?您这腿是怎么了?今天早晨还要吃猪蹄儿吗?”   许念听到“猪蹄”两个字脸一红,也不回答,赶紧去叫小二把账算了。趁着两人说话的工夫,隐之已经从房后的窗上翻了下来。   出了门上了马,许念跟隐之同乘一匹,出了城又雇了一辆马车,两天就回到了灵台山。   刚进了山庄,就有一个个头跟许念差不多的小姑娘迎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师……师姐……师父叫你回来就去他屋里找他。师父……脸色很不好。”   许念冲小师妹惠之勉强笑了笑:“谢谢你给我报信啊!”   隐之在她身后叹了一口气,把许念叫住:   “念之,我不知道你跟那个人有什么仇什么怨,非要赌上自己的性命。好好活着难道不好吗?”   许念看他语气难得的沉重,心里也不是滋味。她也想好好活着,她也不想拼命,只是……如果能死的时候能拉上那个狗贼,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她抬起头冲隐之甜甜一笑,然后异常清脆地答应了一声:“嗯!我知道了!”   *************   邝渊一大早就在山庄后面的练武场练剑,不一会儿就听见前面的门童王平安过来报信儿说念之回来了。   他放下剑回了院子,就看见许念在门口踌躇着不敢进去。他咳嗽一声,走到门口,上下打量了许念一眼,然后板起脸说道:   “念之!你进屋来!”   许念低着头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她这下可以确定师父真的发火了。本来好不容易求来了一个下山机会,她还提前逃走了,这不就是暴露自己下山是另有目的的嘛!师父怎么会猜不出来?许念啊许念,你可真是沉不住气!   王平安看邝渊的脸色不对,赶紧给许念使了一个“您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进了屋,许念乖乖把门关上,然后跪在地上,听师父教训。   邝渊看她一条腿都肿了,跪在地上呲牙裂嘴的样子,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   许念低着头不说话。邝渊哼了一声又问道:   “腿怎么伤的!”   许念用手揉了一下右腿,还是不说话。邝渊更生气了,一手狠狠拍在桌子上:   “说!你是不是去渭州了!”   许念沉默半晌,终于“嗯”了一声。   邝渊胸口起伏,气得声音直发抖来:“好!好……咳咳……”   许念听见师父咳得说不出话,心里也知道自己把他气得不轻,偷偷往上瞄了一眼,看见师父喝了口茶,捋顺了气儿,这才松了口气。   “念之,”邝渊放下茶杯,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许念听了这句话,不知怎么就像是打翻了心中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所有的味道一齐都涌上心头。她紧咬着牙根儿不让自己哭出声,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把嗓子眼儿里的酸涩压了下去。   她抬起头赌气似的喊道:“记得!”   刚说第一个字,眼眶里的泪水就一连串儿地掉了下来,她吸了一下鼻子,拿袖子在眼睛上使劲儿一抹,红着眼眶瞪着邝渊。   怎么会不记得?   乱臣贼子,大逆不道。许家上上下下五十八口命丧黄泉,她被身边的丫鬟拼死送了出去,从此流落街头,隐姓埋名,除了师父,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的身世。   许家的仇还没报,她怎么会忘?   邝渊见她梗着脖子、红着眼眶还不肯服软的样子,也是止不住地心疼。   才十岁的小姑娘,像饿狼一样,两只眼睛直冒绿光,见到吃的就不顾死活地往上扑,也不知道被人打了多少回,手上腿上青青紫紫的全是伤,脚上缠的布条跟皮肉混在一起,两个脚肿得跟两块儿石头似的,根本看不清原来的形状。   不管谁经过,她都用一副杀父仇人的眼神死死地恨着别人,街上的人都绕着她走,生怕一不留神就被她冲上来照着脖子“咔哧”咬上一口。   把她带回山里之后,他才知道她是许家留下来的小女儿,他自然是不敢让别人知道,给她重新取了名字叫念之。头两年她性子一点儿都没变,只是每天拼了命的学武;后来来了更小的师妹惠之,这才好了起来。   惠之学武的天分不高,邝渊见她也是个可怜孩子,就领回了山里,正好也跟许念作伴。惠之那时候才六岁,什么都不懂,样样都要别人教,久而久之,许念也开始说话了,脸上也渐渐地有了笑容了,更是被惠之磨出了一身的好性子。   邝渊本来以为她已经忘了,想着这样也好,就让她安安心心在灵台山跟他和师兄弟几个作伴,这才掉以轻心让她下了山。谁知道她这么多年都憋着劲儿,一干就要干一次大的!   他叹了口气,又问许念:“王府有多大?王府里的侍卫有多少人?他们使的是什么兵器?你一个半吊子武功对上几十几百精心训练过的官兵,能不能活着出来?”   许念知道自己是鲁莽了,是低估了王府的实力,但她就是不愿意承认。报仇又没有错。她把头偏到一边,嘴硬道:“大不了跟那狗贼同归于尽!”   “你就嘴硬吧!”邝渊看她在那儿使性子就知道她是面子上过不去,他端起茶抿了一口又幽幽地说道:“你死了,许家的仇谁来报呢?你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将军呢?”   许念听了这话又低下头,泪水像开了闸似的哗哗往外流,她也不出声,就咬着牙在那儿提溜提溜地吸鼻子。   “你起来吧!”邝渊放下茶杯,招呼许念过来,“念之,你不要跟我倔,凡事都要量力而行,你的命是多少个人换来的,就这么不值钱吗?”   许念撑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到旁边的椅子上坐好,然后又听见邝渊说道:   “你记住我说的话:凡遇强者,要学会避其锋芒,然后伺机而动、攻其不备。务必要做到一击毙命。”   许念抬起头,急急忙忙抹了一把脸。她知道师父说这话的意思是叫她不要找刘显报仇,可是她又感觉不像是这个意思。什么攻其不备,一击毙命,难不成师父是叫她好好练功以后再找机会刺杀么?   她脑子迷迷糊糊的想不明白,正想问邝渊,就见到他二郎腿一翘,然后施施然问道:   “邢老头见到我的回信了?他有信儿捎给我吗?”   许念这才想起来,这趟下山本来的目的就是去送信,于是赶紧正色道:   “邢老爷没回信,他只让我给您带句诗,叫作……叫作‘四海出日月,乾坤现伏羲’。”   “‘四海出日月,乾坤现伏羲’……”   “‘四海出日月,乾坤现伏羲’……”   邝渊两眼失神地念着那句诗,半晌终于转过身来,跟许念说道:   “收拾东西,等你伤好了咱们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许念:我今天很难过!需要安慰!(ノへ ̄、) ☆、前朝旧事   七月七,乞巧节。街市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许念一只手拉着惠之,一只手拎着刚买的针线包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师姐……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该回去的时候就回去了呗!秦州人又多又热闹,你还嫌不好么?”   惠之赶紧摇摇头:“不是不好,就是……人多了有点儿不习惯。”   许念“切”了一声,然后像摸小狗一样拍了拍惠之的脑袋,说道:   “你就是年纪小,没见过世面,这等场面你师姐我见得多了去了~~等你长大了就慢慢儿习惯了。”   惠之“哦”了一声,扯着许念的袖子要去看街边卖的泥人儿。   “念之、惠之!快跟上!”   大师兄际之在前面冲他们招招手,惠之脸红了一下,然后“诶”了一声,就对许念说道:   “快走吧师姐,大师兄叫咱们呢!”   许念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是谁要看泥人儿的啊?是谁扯着她袖子不放的啊?大师兄一叫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过去了,真是个见色忘义的小白眼儿狼!   尽管非常痛恨惠之忘恩负义的行为,许念还是颇为仁慈的让她单独和大师兄一起走,还在背后捅了捅隐之。   “诶诶……二师兄!过来过来!”   隐之被许念一把拉走,怀里被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   “这都什么东西啊……哎哟!还扎人!”   许念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都是惠之买的针线呐!就是给你和大师兄缝衣服用的!”   “缝衣服哪用得了这么多针线……真是败家……”隐之撇着嘴把刺破的手指头吮了两下,然后在衣服上抹了一把。   许念“咦~”的一声被他恶心得跑了。   “隐之、念之,前面茶楼里说书,你们去听么?”际之回过身,招呼后面打闹的两个人。   “去!”   “去!”   许念和隐之顿时两眼发亮,尤其是许念,一听说有说书的,两只眼都“噌噌”往外冒着绿光。   际之让三个小的紧紧跟在身后,便往着人多的方向挤过去,不一会儿就到了茶楼的门口。茶楼里的人那叫一个多,一眼望过去全都是脑袋,坐着的站着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根本没有个下脚的地方。许念在人群里扒拉来扒拉去,终于在楼梯那儿找到一个空当。   “大师兄!上这儿来坐!”   际之带着隐之和惠之三个人费了半天功夫才挤过来,惠之被胳膊肘撞来撞去,已经吓傻了:   “师姐……人太多了……太多了……”   许念一把扯过发呆的惠之,把她按在楼梯上坐好。   “你再磨蹭一会儿连楼梯都没得坐了!”   四个人在楼梯上排排坐好,说书正好也开始了。一个干瘦的老头摇着扇子优哉游哉地从后院儿走了出来,坐在窗根儿的一张板凳上,正好侧面对着许念几个人。   许念心里暗自得意:我果真是有先见之明啊,楼梯口离说书的这么近,比后面那些坐板凳的听得都清楚呢!   说书的老头儿刚一坐定,人群里有人起哄:   “先生今儿个讲哪一段儿呀?”   “张先生,今日还讲圣祖爷的故事嘛?”   “就讲圣祖爷活捉大理王的那段儿!那段儿好听!   那个张先生手中折扇“唰”的一收,众人顿时安静下来,许念也睁大眼睛看他要说什么。   “老夫今儿个要讲的还是圣祖爷的故事。但说是又是,说不是又不是。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底下众人纷纷附和:   “对呀,怎么回事儿呢?”   “到底是不是圣祖爷的故事?”   “先生别卖关子了!”   “嗯!哼!”张先生清了两声嗓子,然后把扇子往手心儿里一拍,“老夫今个儿就讲个——前朝旧事!”   众人又是一阵儿起哄:   “前朝的事儿有什么可说的?”   “讲圣祖爷活捉大理王!就是前朝的!”   “什么旧事,先生快讲!”   张先生哈哈笑了一声,抬起手向下压了压,底下顿时又安静下来。   许念从来没见过这种“上面话一停底下就起哄、说书的一抬手底下又安静”的奇特场面,正在那儿新奇呢,就听到张先生开始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话说前朝有个东西叫作‘天玑库’,这个‘库’既不是穿的裤子,也不是存东西的库房,却是个正劲儿八百的官家组织。这‘天玑库’大家听说得少,那白泽堂想必诸位十有□□都听说过吧?”   底下众人纷纷点头:   “不就是给那刘恪搜罗金银财宝的一帮人?”   “秦州原先就有个叫白泽堂的,是不是那个?”   “我们岷州也有个白泽堂……”   “诸位说得没错!这个白泽堂就是专门儿给前朝皇帝刘恪搜罗稀世宝贝的,什么碗大的珍珠、小山似的珊瑚、古玩字画、金玉珠宝,样样都收进了刘恪的宫中。但诸位可知道,这个白泽堂,不过是天玑库下面一个小小的分堂而已。天玑库下面有白库、玄库、朱库,这白泽堂就是白库里面的分堂。”   “这所谓的白库,就是给刘恪搜罗珍宝的,各个地方都有,跟宝通钱庄一样,是个‘全国分号’。”   “玄库便是专门儿为刘恪寻丹问药的,东海、蓬莱、南疆、雪原,哪儿有珍稀的药材,哪儿有长生不老的方子,这玄库的人就往哪儿跑。”   “朱库的人咱们听说得就少了,见得就更少了。这群人成天待在皇城里不出来,但手里的权利不小,其他几个库的人都得听他们调遣。你说是什么原因呢?这朱库里的人都是刘恪亲自任命的,也就只有朱库里的人能时时见到皇上,你说他们权利能不大么?”   二楼靠墙的一桌有人轻轻皱了皱眉,旁边的人小声问道:“这老头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那人皱着眉摇了摇头:“再听一会儿,听他都说些什么。”   楼下,张先生“唰”的一声展开折扇,摇头晃脑地讲道:   “这天玑库啊,每个堂都有一个堂主,每个分库都有一个令主,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人都直接听命于刘恪一人,就算是刘恪的儿子也不能命令他们。天玑库有个大总管,姓季名葵英,帮着刘恪到处搜刮百姓。咱们官家起兵之时正好那季葵英就在岳州给刘恪准备寿礼呐!官家哪能忍得了,首先就拿他开刀,大军一路北上,捉住那季葵英便就地给杀了。”   “先生!”底下有人打断他,“这到底跟圣祖爷有什么关系?我们兄弟几个还等着听活捉大理王呢!”   张先生笑笑:“这位兄弟您别着急,咱们待会儿再讲大理王,现在先讲这‘圣祖爷智斗季葵英’。”   许念和惠之聚精会神地听那先生说书,连呼气儿吸气儿都忘了,两个人四只耳朵竖得老高。听到季葵英逼迫平南王交出前朝宝物“金缕衣”时,两个人都攥着手着急;听到平南王反将一军令季葵英丢了官印的时候,两人在心中暗自喝彩;最后听到平南王将季葵英赶出潭州令他再不敢来的时候,两人又都松了一口气,彼此对望一眼,都觉得惊心动魄精彩绝伦。   一段儿说完,底下众人连声喝彩叫好,张先生被那几个小兄弟缠不过,又说了一段儿“圣祖爷生擒大理王”。   许念这辈子没听过这么精彩的故事,等楼下的人都快走完了,她还在那儿神魂颠倒、忘乎所以。隐之在她面前晃晃手:   “念之……念之!回魂了!”   许念眨眨眼,满脸无奈地抱怨他道:“二师兄你总是喜欢搅人美梦。”   许念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然后拉惠之起来。二楼上下来的人在后面耐心地等他们都站起来,这才往下走。   “抱歉挡了您的路了……”许念摆出一个无辜的笑脸冲上面下来的两个人道歉。   其中一个忽然叫了一声:“诶!你是那个小刺客!”   许念仔细一看,脸“腾”一下红了。这不就是那个被自己捅了屁股的二皇子和他的伴当嘛?怎么在这儿也能遇见他?   林决咳嗽了一声,后面的林雨赶紧捂住嘴。许念心想:反正他也不知道我知不知道他是皇子,我就装作不知道好了,要不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   “咳,”许念也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方才挡了这位……这位……”   林决自报家门:“沐公子。”   许念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方才挡了这位木公子的路,还望公子见谅,如果公子没什么事儿的话,我们就先走了啊……先走了……”   许念拉着惠之的胳膊就赶紧往外溜,隐之上下打量了林决一眼,向他深鞠一躬,道了声谢,也跟着许念往外走。   听见林决在后头轻笑了一声,许念才回过味儿来:官家明明姓林,他怎么跟我说姓木呢?逗我玩儿呢?   惠之偷偷拉住许念,在她耳边问道:“师姐,那个公子是谁?你从哪儿认识的?”   许念嘿嘿笑了一声,“难不成你移情别恋,看上他了?”   惠之气得“哼”了一声,扯着她的袖子还想再问,就听到身后一片尖叫声:   “死人了!死人了!”   “快来救人呐!”   “小二快去医馆!”   “报官呐快报官!吓死我了!”   许念一回头,便看到说书的张先生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像是没了气息。惠之吓得“嗷”的一声钻到许念的怀里。   许念看着这个都快比自己高的小姑娘瑟瑟缩缩躲在自己的怀里,顿时无奈望天:这种时候你应该钻到大师兄的怀里好吗!没事儿就往我怀里钻,你还真把我当你娘了!   际之走在后面,连声招呼大家不要惊慌,他自己上前去摸了摸张先生的脖子,过了一会儿回头无奈地说道:“先生气息全无,已经不行了……”   众人都连连叹气,可惜了这么一位说书先生了,不仅故事多,而且讲得好,以后都不知道上哪儿去听书了!   不一会儿,街上巡逻的官差就带了一队人过来,现场查看了一番,就赶紧通知衙门里的衙役和仵作来收敛尸身。茶楼里的众人都要一一登记检查之后才能走,以后审起案子来要是有什么疑问就能按照登记的册子找到在场的证人。   女子不方便搜身,所以领头的衙役只是上上下下看了几眼就让许念和惠之走了。搜到隐之的时候,他先在隐之怀里摸了摸,摸到一个纸包,拿出来一看,正是惠之买的针线包。   他两眼一眯,高声吩咐后面的人:   “给我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张先生:…………我上场几分钟就狗带了……/(ㄒoㄒ)/~~ 许念:谢谢张先生友情客串!小天使们请留下你们的评论! ☆、飞针杀人   际之一个箭步冲上来,拦在两个衙役面前:“二位官爷,能否告诉在下为何要把我师弟带走?”   那个领头的衙役很客气,但态度很坚决:“这位公子身上的针疑似是凶器,你且让开,我带他回衙门询问一番。”   “我没杀人!这是针线包!”隐之在后面气得直跳脚。   那个领头的仍然是好脾气的说道:“你先跟我回衙门,人要不是你杀的再放你出来就是了!”说完,他一挥手,两个衙役绕到际之后面,架起隐之往外走。   “等等!”际之一手按在剑上,一手拦在隐之面前,“我跟他一起去!”   领头的皱了皱眉头,又让一个人押着际之往外走。际之走到门口,冲许念和惠之低声说了一句:“快回去找师父!”   许念点点头。虽然师父平时有点儿不着调,但这种关键时候还是找他最有用了。惠之扯着许念的袖子在一边儿流眼泪,边哭还边冲际之挥手:   “大师兄!你别去!你别去……”   幸好被许念给拦住了,要不她得扑上去跟那个衙役拼命。还说什么“你别去”,那二师兄呢?二师兄就能去了?   许念白了她一眼,把她的脑袋掰过来,哄着她往回走。   “听师姐的话啊,咱们赶紧回去找师父,让师父快点儿来救人,你说好不好?”   惠之赶紧点了点头,在许念的袖子上擦了擦眼泪。牢里又黑又暗,条件那么差,万一大师兄在里头受苦怎么办,师姐说得有道理,她不能哭了,得赶紧找师父想办法!   “可是师姐,这么晚了还有回请禅寺的车吗?”惠之看了看街上,刚才杀人的事儿闹了好半天,现在都月上中天了,街上车马少了许多,他们来的时候就没骑马,现在走回去根本来不及。   “那个……二位娘子,可是要去清徐山的清禅寺?”背后一道清朗的男声响了起来。   “诶?公子也要去?”惠之回过头望着身后的人,语气里全是惊喜。   林雨脸红了一下,赶紧摆摆手冲惠之说:“不是我说的,是我家二爷说的。”说完就闪到了林决的身后。   林决拱起手行了个礼,说道:“二位娘子有礼了,在下姓沐,单名一个通字,近几日正好借住在清禅寺中,如果二位娘子愿意……”   “愿意愿意!赶紧的吧!”这个人真够啰嗦的,一句话被他掰扯掰扯竟然说了这么半天,许念早就等不及了,扯着惠之就走。   她早就看到茶楼外边停着的马车了,刚才还想偷偷“借”走呢,现在可是人家主动提出来的呢,不坐白不坐。   “诶那个木桶公子,是这辆车吧?”许念坐上车,从里面探出个脑袋问林决。   林雨在后边生气:“二爷,你看看她!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了,你听听,还叫什么木桶!真没文化!”   林决笑着冲许念点点头,一点儿也不生气。他边往马车走,边吩咐林雨:“人家着急着呢!你快去赶车吧!”   林雨冲马车里哼了一声,几步跑过去,扶着林决上了车。   马车很快就到了清禅寺,一进院子里,许念就捏着嗓子哭喊道:“师父诶~~师父诶~~”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邝渊板着脸站在门口,低声喝道:“喊什么呐!你师父还没死你就哭丧啦!”   许念吸了吸鼻子,抹了抹并没有眼泪的眼角。   “师父诶~~~是二师兄……二师兄他就要死了喂~~~”   惠之在一边儿是真哭:“师父师父,大师兄被衙门抓走了!”   邝渊很头疼,一个个鬼哭狼嚎的,连事儿都说不清楚。“好了!”他无奈大吼一声,“你们都闭嘴!到底怎么回事儿?”   许念也不装了,赶紧老老实实站好,跟邝渊汇报了一边。邝渊点点头,这个好办,秦州知州申幌他是知道的,这人颇有几分本事,也有几分才气,应当不会把无辜之人误认作凶手。接下来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嗯……”邝渊用手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际之和隐之不可能杀人……”   “那当然了!大师兄怎么可能杀人!”惠之着急替际之辩解,被许念瞪了一眼,然后又小声说了一句,“二师兄也不会的……”   “这不就得了嘛!”邝渊哈哈笑了一声,“不就是进衙门问个话嘛,你们说得跟要了命似的,明个儿一早咱们下山去,他们俩一准儿就能出来了。现在嘛……”   邝渊打了个呵欠,关上房门往里走,屋里传来他疲惫的声音:“都睡觉去吧!”   惠之一脸不可置信,这么就完了?万一晚上他们在牢里受刑呢?万一他们屈打成招了呢?师父就这么不管了?她好难过……她好失望……   “呜呜……师姐……”惠之想扯许念的袖子,被她一把拍在脑袋上。   “快进屋睡觉去!没听师父说嘛,明早上就能见了!”   “呜呜……师姐……你的袖子上有鼻涕……”   “……再不进屋我揍你……”   ***************   第二天一早,师徒三人下了山,正碰上林决和林雨在府衙门口。林雨见到许念就哼了一声,然后笑着跟惠之打了个招呼。许念感叹于他在不屑和猥琐之间的飞快变脸,正啧啧称奇呢,就听见邝渊问她:“这两人是谁?”   许念想了想,还是别告诉师父这是个皇子了,反正他不也说自己叫木桶嘛,明摆着就是不让人知道。   “这是木桶公子,昨天夜里我和惠之就是坐他们的马车回去的。”   邝渊点了点头,走上前去见过林决:“木桶小兄弟,多谢昨日对劣徒出手相助……”   林决哽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师父也是个不正经的,哪有人叫木桶的?看来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他拱手行了行礼,自报家门道:“前辈不必道谢。在下沐通,素秋如沐的沐,曲径通幽的通。”   “哦……原来如此,失礼失礼!”邝渊也不觉得尴尬,又跟林决聊开了。不一会儿,秦州衙门就升堂了,院子里乌泱泱的百姓都来看知州老爷断案,想看看到底是谁杀了说书的先生。   衙役们整齐地列在堂前,不一会儿,里面就出来一个穿着官服、四十岁左右的人,看样子就是知州申幌了。申幌刚一坐定,一干疑犯就被押着上了堂。际之和隐之也在里面。   看样子惠之是多虑了,那两个人红光满面的,哪像是受了委屈,尤其是隐之,更是气定神闲的。行啊二师兄,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呐!许念不由地对他刮目相看。   到了堂前,几个人一排跪好,上面的申幌就发问了:“堂下众位都是搜出了针的,那张秀才正是被飞针刺入脖颈致死。你等身上的针都是做什么用的,从实招来!”   一个是屠户谢六郎,身上的针线是给媳妇儿买的,他媳妇儿这几天卧病在床不能出门,申幌听了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是卖针线的李婆婆,茶楼里人多,她想进来吆喝吆喝,结果里面挤得水泄不通,等人走了一些她才进来的,申幌又点点头;   第三个是车夫打扮的唐四儿,低着头,只说是在地上捡的,不知是何人掉落的,申幌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到了隐之,他将昨天晚上的事情一一交待了,又有际之、惠之和许念作证,换得申幌点头一笑。   申幌叫人将四个针线包都拿上来,一排铺开,让四个疑犯按顺序选了。李婆婆的针线包是一串串着的,最好选;接下来是隐之的,没什么悬念,这包昨天晚上还扎了他一下呢,他记得很清楚。   到了谢六郎和唐四儿的时候,两人都有点儿犯迷糊。谢六郎不怎么疼媳妇儿,这次要不是媳妇儿低声下气的央求,他才不会出来买什么针线包呢,他哪能记得住什么模样呢?   唐四儿见谢六郎在那儿挠头,就先选了一个一个青布包,上面绣着几朵兰花;谢六郎看看剩下那个拴着一个白瓷挂坠儿的红布针线包,想了想,也抓了起来。   申幌点点头,问他们四个人:“你们可都选好了?不再改了?”   隐之和李婆婆是没问题的,谢六郎有些犹豫。唐四儿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布包,把那个青布的塞在谢六郎的手里,叩了个头,大声说道:“回老爷,小人选好了!”   申幌又接着问道:“唐四儿,你还记得当时在何处捡到的这个针线包么?”唐四儿点点头,非常肯定地答道:“记得!就是在茶楼外面的拐角处,那地方人多,说不定是谁挤掉了。小人记得清楚!就是这个红布包!”   申幌“啪”的拍了一声惊堂木,大声斥责唐四儿道:   “胡扯!快快老实交代!为何要杀张秀才!”   院子里的众人“嗡”的一声炸开了。   “申老爷怎么知道的?”   “唐四儿就是杀张先生的人呐?”   “他跟张秀才什么仇什么怨呐?”   “我看那个谢六郎贼头巴脑的,才不像好人呢!”   “你才不像好人呢!你见我弟弟杀人了?”   “你说谁呢?”“说你呢!”   “啪”的一声,里面一拍惊堂木,院子外的众人又安静下来。申幌叫衙役又拿出了一个黛色的布包,扔到唐四儿的面前。   “你好好看看!这才是你昨天交上来的针线包!黛色和红色相差这么远,你也能记错?那红色针线包底下的瓷坠儿上还有一股猪油的味儿,你敢说是你的?还不从实招来!”   两边的衙役齐声喝道:“从实招来!从实招来!”   唐四儿忽的冷笑了一声,挺直腰板不屑地望着申幌。许念吃了一惊,刚才还唯唯诺诺的,现在看看这拽的模样,变脸比林雨还快呢!   唐四儿语气变了变,冷着声音对着申幌说道:“张老儿千不该万不该就是说了一段‘圣祖爷智斗季葵英’。林琮和林磬都是谋反的逆贼,早就应当凌迟处死、满门抄斩,现在竟然还有你们这一群狗奴才对他歌功颂德的。哼……你们这样的,我见一个杀一个!”   申幌脸色变了变,急忙招呼衙役去把他压下去。谁不知道如今官家是谋反登上了皇位,前朝皇帝虽然昏庸至极,但手下仍然还有那么一批死忠的人,这些年前朝遗民反抗、复国的口号时时都有,官家哪件不是亲自处理的?此事一旦涉及前朝,那就不再是简单的杀人案了,必须将人犯押送至开封府,等待官家决断。   唐四儿见衙役来押他,忽的大喊一声“大梁永存”,“砰”的一声撞在地上,顿时没了气息。旁边的隐之和际之看得清楚,唐四儿是有一些武功的,这一下子是使了全力来撞,已经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外面众人好一阵唏嘘,申幌也叹了口气,叫衙役将唐四儿的尸身拖下去。许念站在门口,却皱了皱眉。她看见唐四儿的里衣袖口绣着米色万字纹,这花纹她见过。无论是大小还是样式,都跟恭王府里的侍卫一模一样,她在府里待了两天,绝不可能记错。   唐四儿为什么自杀?他是为了保住刘显么?刘显跟前朝复国又有什么关系?许念脑子很乱,本来是简单的案子,突然间变得太复杂,她的脑子太小,装不了这么多东西。   她侧过头看看林决,见他也是眉头紧锁,看样子也是觉得有疑点。忽的她脑海里回想起了师父的那句话:“避其锋芒,伺机而动”。   避其锋芒,伺机而动,这不就是个绝佳的机会么!   她硬打打不过,那就来软的!这件事一定跟刘显有关,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就不信揪不出他的把柄。他本来就是前朝皇子,复国谋反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要是能查出刘显的罪证,这个仇官家就能替我报了!”许念像一下子打通了任督二脉,连学新剑法的时候都比不上现在这么兴奋。   她现在都可以预想到大仇得报的那天了,她一定要先祭拜爹娘、哥哥,然后在吃上他一桌大鱼大肉……   正想着呢,门口忽然有人来报:“老爷!老爷不好了!鸿口水库决堤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林雨:大家好!我需要说明的是,我家二爷姓林,名决,字沐通,在家排行老二。江湖人称沐通、沐公子、沐二爷,叫林二爷也不错。希望不要再有无知的人叫他木桶了!o(一︿一+)o 许念:那叫他二木呢? 林雨:……你走开! 刘显:啊说到名字,大家可以叫我恭王、千岁爷,也可以叫我刘显,希望不要叫我狗贼,谢谢! 许念:(对方不想跟你说话并向你扔了一只作者Alea) 作者:???(黑人问号脸) ☆、坎卦 作者有话要说:  许念:你们能发现这个砍瓜,都是我的功劳! 林雨:……   鸿口水库位于秦州城往北十里,正在渭水的中游,周围全是农田和村庄。往年也有过决堤的情况,但情况都不严重,四周的人家也都及时撤离了,五年前鸿口水库的堤坝已经是从里到外地加固过一回了,前两天渭水上游下了一场暴雨,没想到水库竟然又决堤了。   申幌听了简直不敢相信。他三年前才走马上任,水坝是上一届知州主持加固的,他这几年每年都要去查看,看样子挺坚固的啊,怎么一场大水就决堤了呢?   “把唐四儿收敛了,你们随我去看看!”申幌一边招呼仵作,一边带着衙役和主簿李茴往外走。院里已经闹翻天了,有亲戚朋友家在鸿口水库的都急着出城,其余的人也在一边儿议论纷纷。   本来嘛,五年前水坝就开始有裂缝,因此当时的知州贺承淮带着一拨拨的工人、甚至府里的下人们浩浩荡荡地加固了一回水坝。此事上表朝廷,贺承淮自然是大受嘉奖,到了五年任满,考核为优,他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当时贺承淮还信誓旦旦地说能保秦州城三县十四村三十年无忧呢,现在刚走了三年水坝就决堤了,就因为他说的话,水库下游近千户人家没有一点点防备。这不是坑人嘛!   “咱们也看看去。”林决侧过身跟林雨说道。申幌远远望见林决,顿了顿,给他拱拱手算是行礼,然后就带着一队人马往城外飞奔而去。   “师父!”际之望着邝渊。他也想去看看,水库下游必定受灾严重,他们可以去帮着救救人抬抬东西什么的,行走江湖讲究的不就是行侠仗义、救民于水火嘛!   “走吧!瞅瞅去吧!”邝渊师徒五人上了马,跟在一大队衙役后头往城外去。林决也骑着马跟在后头。   “沐公子也要去水库吗?”隐之偏过头,正好看见林决在他身旁。   “嗯,”林决点点头,“这次决堤之事前所未料,应当损失惨重,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好歹还可以帮忙救救人。”   隐之不禁对林决刮目相看: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没想到还挺有侠士之心。“上次的事……多谢公子了。”他想起上次在客栈里留的字条,还有让出的甲字上房,是真心实意地感激林决。   林决笑了笑,“不过是小事一桩,不必道谢。”   隐之也笑了一声,“还没跟公子说过,在下隐之,师兄弟一共四人。大师兄名叫际之,最小的师妹叫惠之。还有一个就是念之了,她一向最不听话,要是得罪了公子,公子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林决摇摇头,嘴里说着“不敢不敢”,心里却觉得隐之这话有种隐隐示威的感觉。他无奈想道:“就算没有你护着,我也不敢对你师妹有什么企图呀,我可不想后腰被戳成筛子!”   出了城门,申幌带着一队人快马加鞭往水库方向赶去,其余人都去下游组织救灾。之前许念还以为“决堤”不过是水太多,水库兜不住所以漫出来了,谁知道到了地方一看,水坝一半都被冲垮了,活像缺了半边儿的门牙。水从缺口处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夹杂着土块、碎石、杂草,甚至还有小树飘在水面上。   “师姐……这太吓人了……”惠之在马上看得目瞪口呆,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又一次吓傻了。   许念把马交给她,自己上了堤坝。后面主簿李茴站在岸边大呼小叫:“大人!别往里走了!不安全呐……大人!大人!”   申幌不理他,带着一个衙役往垮了半截的堤坝上走,林决和林雨也跟在后头。上游水势凶猛,剩下的半边儿堤坝随时可能垮塌,但堤坝上的四个人一路往前,一直走到断口处才停下来。   申幌蹲下身子往下看,水坝的断面里面竟然全是稀泥,和着干草和木头枝,只有外壁薄薄的一层是用石头垒的。怪不得这几年查看时毫无察觉,除非有透视神功,只要不把水坝剖开,谁也不知道里面竟然是这样一堆豆腐渣!别说三十年,现在三年的水来了都挡不住。   “我没记错的话,当时贺大人是说用青石和黏土加固的堤坝吧?”申幌回头问了那个衙役一句。那人点了点头,“回大人,的确如此。”   “哼……”申幌冷笑一声,“贺大人倒是会省事儿!外面一层用的青石,里面这边儿竟然全是拿烂泥杂草给糊上的!”   林决皱了皱眉头。站在这儿一望下去,已经能看到远处被淹没的房屋,下游的码头、房屋、船运必定受到极大影响。青石黏土和现在这土坷垃比起来,花销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贺承淮到底吃了多少银两进去!   “二爷,要不咱们还是下去吧!”林雨虽然武功高,但游泳却不行,林决要是掉进水里他可救不上来。林决点点头,带着林雨转身往岸边走,刚一回头就撞在一个人的肩上。   “诶哟!……怎么又是你!”林雨气得直跳脚。但他其实不敢真跳,指不定这土堤一踩就垮了呢!他两眼瞪着许念,指望用眼神表达他强烈的不满。   “怎么了?你们能上我就不能上了?”许念撇撇嘴,探着身子往水坝下面看去。林决在一边儿看得心惊肉跳的,“娘子小心!这里不安全,你还是跟我们上岸吧!”   许念才懒得理他们,只在身后挥挥手,叫林决自己下去。林决哪敢,他小声问林雨:“林雨……她要是掉下去了你能救吗?”林雨哭丧着脸摇摇头,“我的二爷……咱们别管她了,快走吧!”   “你们看!”许念忽的一声大叫,把林决还有不远处的申幌都吓了一大跳。林决生怕她一个不留神掉下去,赶紧伸出手要拉她,谁知道她一个侧身就轻飘飘地在地上站稳。林决的手停在半空,他脸红了红。好像有那么一点儿尴尬。   不过许念倒是没注意那么多,她指着水底的一处地方,小声跟林决和林雨说道:“你门看水坝底下那块儿地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   林雨看了几眼,皱着眉说道:“也没什么不一样啊!要说不一样么……有几块有点儿发黑……”   “对呀!”许念点点头,“你看是不是中间一道横,上下各有两个点儿?”   林决琢磨着这“一横四点儿”,想起怀里那个龟形的令符,脸色忽的严肃起来。许念不懂,他却知道,黑色的不是点儿,而是短横,水底的图案正是“坎”卦。坎为水,他们真的找对地方了。   林雨和林决对视一眼,也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于是不动声色地回答许念道:“嗨……不就是水底的石头颜色不一样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另一边儿申幌也过来了。   “这位娘子是……”   “我们一起的!马上就下去!大人您忙,您忙……”林雨冲申幌打着哈哈,扯着许念往下走,许念还想再说什么,但实在是想不出理由留在这儿,只好跟着林雨讪讪地下去了。   “此处危险,那二……这位公子也一同下去吧,恕不相送!”申幌冲林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林决笑了笑,心里却不轻松。用几千人的安危揭开这个秘密的一角,他不知道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师姐!你吓死我了!上面多危险呐!”许念一上岸,惠之就一阵风似地扑过来扯着她的袖子,没想到袖子上还扯着一只手。她两眼一瞪,生气道:“你是谁呀?我师姐的袖子是随便给你扯的嘛?你想对我师姐怎么样?”   林雨赶紧松开手,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她……我没想……”   惠之哼了一声,扯着许念就走。林雨还在暗自窘迫,肩上就被一只手拍了拍,“咱们也去下游看看吧!”   **************   “那你的意思是说前面那个知州贪了银子咯?”许念和林决骑着马走在前面,惠之和林雨大眼儿瞪小眼儿地跟在后面。   “正是。”林决眉目间隐隐有些怒气。   许念是控制不住怒火的。“这个……这个……那人叫什么来着?”她只顾着生气,完全没记住前任知州的名字。   林决好心提醒:“贺承淮……”   “对!这个贺承淮!他贪赃枉法!枉顾人命!怎么对得起下游那么多百姓?”许念说起来就是咬牙切齿的,在她看来这个贺承淮跟刘显那个狗贼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   林决叹了口气,“当年修缮水坝搞得轰轰烈烈、声势浩大,谁都以为不用再担心水患,以后能高枕无忧了。谁知道这个水坝竟然是个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呢!”   而且,水坝底下的符号贺承淮到底知不知道,这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他知道些什么?又知道多少?是不是在掩饰什么?林决很怀疑。   “这回申大人一定会给朝廷上书,让官家把贺承淮抓起来好好治他的罪!”许念在一边狠声对林决说道。   林决失笑,等一封奏折层层递交上去,贺承淮怕是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工程不是他亲自干的,工人不是他亲自请的,材料也不是他亲自选的,到时候底下推个人出去顶罪,贺承淮最多得一个失察之过,就算是革了职,他也不愁吃喝,日后说不定还有再起用的机会。皇上对于前朝官员的任免极为谨慎,此次一定也是如此。   他不想跟许念解释。官场里层层关系太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而且说了之后许念还可能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   “这件事儿又不是贺承淮亲自督办的,最多是个失职的罪罢了,”林决简单跟许念解释,“贺承淮还是千岁爷的拐弯儿亲戚呢!”   许念听到“千岁爷”这三个字,眼睛一下直了,“你说的是恭王?”   林决点点头,“正是他。贺承淮的父亲是千岁爷生母的表哥,虽然亲戚拐着弯儿,但两人关系却很亲近。官家……一向纵容千岁爷,下面的人对贺承淮也连带着有些回护。”   许念心中愤愤不平。没想到远在秦州的水患也能牵扯到刘显,他在这件事中一定掺了一脚。她心中总有一种预感,她能感觉到有一个巨大的真相掩藏在这件事的背后。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许念把马放慢速度,小声问林决。林决知道得肯定多,人家是皇子嘛!但许念还得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惊讶”地跟林决说话。嗯,她的眼睁得应该够大,看不出来有假。   林决咳嗽一声,瞎话编得毫无破绽:“都是刚才听申大人说的!”   许念赶紧点点头,说得好有道理!林决笑了笑,招呼后面的两个人跟上,于是四人便快马加鞭往下游跑去。    ☆、太原府   下游十四村中,小何村情况最为严重,小河村地势最低,大水一来,全村上百户人家被尽数淹没。房屋高的人家都在房顶上撑起窝棚,嚼着馒头等官府派人来营救;房子矮的都在树上趴着;实在是连树都没有的,就坐在木盆里,扒着被淹没的房檐儿在水面上飘荡。   邝渊带着际之、隐之,以及打死也不走的许念,师徒四个人帮着秦州府衙的官兵们忙碌了一整天;惠之年纪太小,许念就让她在岸上待着,帮忙端个茶倒个水,陪着递递毛巾唠唠嗑什么的。   也许是许念看起来特别亲切,找她帮忙的尽是些小孩儿,谁家的狗落了水,谁家的兔子又落了水,一个个的全来找她了。她本来不想管的,但是看到小朋友们睁着天真可爱的大眼睛,撇着嘴要哭的时候,她还是心软了。   到最后她的小船里竟然装了满满一船的鸡鸭猫狗,她还得时时刻刻看着那条黄狗,别把她辛辛苦苦救回来的鸡给咬死了。   唉……心好累!   她不止心累,身上也很累!撑了一天的船,胳膊都要断了,不仅没得到大家的体贴,反而被二师兄给嘲笑了。她很伤心!   不过幸运的是,小何村大部分的人都救出来了,几户人家有人失踪,申幌也已经派人到下游去找了。傍晚的时候,鸿口水库的堤坝已经被堵上了,虽然仍然有水渗出来,但洪水是止住了。靠近水库的几个村洪水已经退了,庄稼、房屋被一层厚厚的黄泥盖住,算是全都毁了。   村民们有不愿走的,就在岸边搭了窝棚席地而睡,愿意走的都跟着通判姬慎行到了秦州城内安置。除此之外,清禅寺的方丈明悉大开寺门,又令寺中各僧人买米熬粥,分发给受灾的众人。   许念在小何村忙完又帮着清禅寺忙,一整天脚都不沾地,现在终于闲下来,拖着两条腿唉声叹气地一步步往屋里走。邝渊和隐之在院子里坐着喝茶,惠之在屋里给际之补衣服,用的还是昨天买的那个针线包。   “师父……”许念看到邝渊,只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然后慢腾腾地挪进院儿里,再一步步慢腾腾地挪回屋里。   “别装了!”邝渊实在看不下去她那蔫巴巴的样子,“这点儿活就累成这样?武功白练了?”   许念本来想装装可怜,没想到师父这么快就把她揭穿了。师父,你好狠的心!她憋着嘴跑到邝渊身边坐下,带着哭腔说道:“师父……我的胳膊都要断了……”   “真的?”邝渊柔声问道。   当然了!许念猛点头,她今天真的挺辛苦的,虽然……好像一天都是在瞎忙活。   邝渊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要不叫隐之给你揉揉胳膊?腿疼不疼?让隐之也给你揉揉?”   隐之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师父……大师兄刚才叫我过去……我……我先走了!”说完出了院子,一路小跑不见踪影了。   许念嘿嘿笑了一声。大师兄明明在屋里跟惠之卿卿我我呢,你还跑外面去找他?是不是傻?   “嗯咳……”邝渊清了清嗓子,望着笑得甚是猥琐的许念。许念赶紧回过头来,也一眨不眨的望着邝渊。   两个人在院子里无声对望了许久,邝渊终于败下阵来。“说吧!又是什么事儿?”许念每次有求于邝渊都是用这一招,现在见师父又中了招,简直得意的要仰天大笑三声。师父啊师父,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是要败在我犀利的目光之下!   于是许念把她的想法还有如今为数不多的线索都一股脑地跟邝渊说了。邝渊捋着胡子点了点头。看来这小姑娘还是挺聪明的,现在都学会迂回战术了。   “光靠贺承淮一人根本扳不倒恭王,况且贺承淮能不能治罪还是两说呢!至于那个唐四儿,更是不足为道了。不过是一个穿着王府衣服的下人,恭王轻而易举地就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那可怎么办!”许念着急了。她已经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她能直觉出来事实绝对不止表面那么简单。线索只有这么多,她亟需知道更多。顺藤摸瓜,顺藤摸瓜,现在看来她连藤都没摸到,更别说“瓜”了。   “这个么……”邝渊笑了笑,“贺承淮不是调去了太原府么?秦州的事儿一完,咱们就去太原府探个究竟!”   他站起身抖了抖衣襟上的灰,“正好!我也该去见见邢老头啦!”   许念点点头。贺承淮贪的银子去了哪儿,到底跟恭王有没有关系,到了太原府肯定就能知道了。   清禅寺的另一间院子里,林决和林雨也在夜谈,不过他们更隐蔽,把屋里门窗都关严了,两人这才坐在桌子旁,说起白天的事。   “二爷,依你所见,白天水底下的那个就是地图上标的地方么?”   林决没有说话,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龟壳。这龟壳却不是真乌龟的壳,而是由铁打造的,做成龟壳的形状,分上下两层。轻轻一转,就听“咔哒”一声,两层合拢,龟壳上隐隐浮现出一幅简略的地图。   林决仔细看了看,冲林雨点点头:“没错,按地图上的距离推算,此处凸起的地方正是秦州,今天在水坝底下看到的那个是坎卦无疑。我们应该没找错!”   林雨先高兴地叫了一声“太好了”,而后又耷拉着脸,冲林决说道:“二爷,咱们才找到一个,地图上一共四个呢!”可不是想找水就有决堤,想找山就有地震,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要是各个都像今天这么巧,他们就能早点儿找到那东西了。   林决笑笑:“没什么,我们慢慢找就是了,反正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你怕个什么劲儿呢?”   林雨赶紧表忠心:“我不怕!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怕,为了二爷我赴汤蹈火都甘愿!只是……”只是皇上他也真放得下心!为了行事隐蔽,二爷只带着他一个人,虽然他武功绝对能保证二爷的安全,但行走江湖谁没有个疏忽大意的时候?谁没有个受伤生病的时候?皇上就把二爷往外头一扔,还要风里来雨里去地找什么劳什子的宝藏,他都替二爷觉得委屈。   “……只是二爷你太苦了!”林雨眼圈儿都红了。   林决拍拍他的手,轻声安慰道:“我一点儿也不委屈,如今这样很好。父亲把这么大的重担交给了我,大哥和娘娘平日又对我母亲多有照顾,我要是再不为他们出些力,岂不是浪费了我这一身的本事?”   林决顿了顿,又接着说,“况且父亲把此事交给我,就是信得过我,他对我是很好的……”   林雨点了点头,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心里掉。他就知道会是这样,每次说到皇上和太子爷,二爷就跟魔怔了似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二爷不受宠,也只有二爷成天像个傻子一样,以为皇上和太子有多疼他。   唉!不能多说,说多了都是泪!他实在是太心疼二爷了!   他趁着林决发痴的工夫赶紧抹了抹眼角,问道:“二爷,那咱们接下来往哪儿去?”   林决回过神来,“先不着急,秦州还有一些事情没弄清,待弄清了再走也来得及。接下来么……”林决摸了摸龟壳上的凸起,轻松地说道,“反正也离得近,那就去太原府吧!”   *************************   太原府比秦州人更多,第一天来的时候惠之就被吓了一跳,邝渊嘲笑她土包子,将来要是去了东京城肯定要被笑掉大牙。许念上次来没注意,现在见到这么多人也吃了一惊。   惠之完全没想起许念当时吹的牛皮“这种场面你师姐我见得多了”,两个人在街上走走看看,一条街逛了足足半个时辰都还没走完。   “行了行了!快点儿走吧!邢老头还等着我喝酒呐!”邝渊在前面急得吹胡子瞪眼的,这才勉强把两个小姑娘叫了过来。许念手上还抓着一个剑穗儿不放,冲着隐之喊道:“二师兄你先帮我把这个结了!快快!”   隐之忍无可忍,上去扔下一串铜板扯着许念就走。“就差你了!人家惠之比你还小呢,都没你这么不懂事儿!街上人这么多,走散了可怎么办,你一天就是让人不省心……”   “诶诶……打住打住!我知道了二师兄,我马上跟上!”许念生怕隐之唠叨起来没完,赶紧跑到前头去了。际之和邝渊在一旁偷笑;惠之望着许念的剑穗,心里默默抹泪:呜呜……师姐你就买了一个,太小气了!   过了两条街,再往西转过一个街口,就到了汾远镖局。这就是邢老头邢仲庭所在的地方了。   汾远镖局成立不过十五年,生意已经做得是风生水起,在河东路乃至魏朝整个儿北方都大有名气。汾远镖局的镖头邢仲庭许念早就见过了,他年过五十,虽然人高马大、武艺高强,却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不然也不可能跟师父成为好友,寻常人早就被师父给气死了。   一进镖局,许念师兄弟四人都变得老老实实的了。没办法,这院儿里摆着这么多刀枪棍棒,还有各种没见过的兵器,样样都闪着寒光,里面还能听到一片“咚咚”练桩的声音……这院子里有一股腾腾的杀气。   四个小的一排跟在邝渊的后面,院子里的徒弟进屋回报,不一会儿邢仲庭就迎出来了。   “邝兄!许久不见!”   邝渊哈哈笑了一声,赶紧走上前去,“邢老弟还是这么年轻!不像我,脸上都有褶了!”   许念在后头翻了个白眼儿。师父您都快六十了,脸上没褶那不成妖精了!   邢仲庭笑笑,又招呼后面的四个孩子进屋,际之、隐之、许念、惠之一一上前行了礼,邢仲庭笑得合不拢嘴。特别是见到许念,更是十分开心。   “念之我是见过的!以后你多让孩子们来我这儿,我两个儿子、一帮徒弟,一水儿的都是小子,真难得看到这么水灵的小娘子啦!”   邝渊哼了一声,“光叫孩子们来,难道都不欢迎我吗?”语气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他都只有两个小姑娘而已,岂是这么容易就借出去的?   际之和隐之跟着哈哈大笑,惠之红着脸一步不落地跟在许念的屁股后头,一行人进屋摆酒,宾主尽欢。   太原城外,一架马车在城门口缓缓停下,外面的车夫向车里低声说了一句:“二爷,到了。”   片刻后,一只手撩起车帘,里面的人探出身子冲车夫笑了笑,“随我走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许念:我要去太原府啦!木桶拜拜!ヾ( ̄▽ ̄) 林决:那个……好巧啊,我们又见面了o(*////▽////*)q 许念:(⊙o⊙)?!! 惠之:(捧着瓜子儿眼泪汪汪地咬着小手绢儿)这都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啊!命中注定! 邝渊:(深情望天)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再次相遇…… ☆、线索   邢仲庭的两个儿子大的十三岁,小的只有九岁,邢仲庭家中本就是老夫少妻,再加上走镖的时常有危险,说不定遇上什么事儿就没命了,因此他常常忧虑自己去后妻儿的生计。   别看他对待外人很和蔼,对待两个儿子却是十分的严厉,甚至可以说是严苛了。这么做就是指望着两个儿子日后能够成才,让他可以放下心来。这两个儿子随父亲,长得人高马大,武功底子也好,五官轮廓却比父亲柔和许多。许念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两个小兄弟。   大概是除了母亲和嬷嬷以外没怎么和同龄女性接触过,两个小兄弟见了许念和惠之都格外的腼腆。邢二郎倒还好,毕竟只是个孩子嘛;刑大郎懂事一些,反而见了姑娘就脸红,说话也结结巴巴的,被惠之一嘲笑,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   邢仲庭很后悔当初没有生几个女儿,要不然大郎至于成现在这样子嘛!邝渊安慰他道:“大郎见了小娘子就张不开嘴,可比那些见了小娘子迈不开腿的人好多了!”   邢仲庭哈哈一笑,“邝兄说得有理!不过他娘总担心他这样的找不到媳妇,其实么……”他看看惠之,悄悄凑到邝渊耳边,“我看你最小的徒弟那个挺不错的,要不给我家大郎……”   邝渊打断他:“年轻人的事儿就由他们去吧,咱们可别瞎掺和,不然以后还要怨上我们呢!”邢仲庭看了一眼忙着给际之倒酒的惠之,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只有给大郎另找媳妇儿了!   吃过饭时候还早,邢仲庭让府里年纪相仿的师兄弟一起,带着客人们上街去逛逛,于是汾远镖局二十几人呼呼啦啦地上了街,场面甚是壮观。许念和惠之被一群血气方刚、肌肉贲张的男子围在中间,两个人都有点儿晕晕乎乎的。   “咱们这也称得上是群美环绕了……”许念眯着眼跟惠之说道,神情简直称得上是享受。在灵台山的时候际之整日练功,还要帮着师父处理事务,根本没时间管她们;二师兄就不用说了,成天只知道唠叨,还有王平安那个死孩子在一边儿帮腔。许念哪里享受过这种众星捧月的待遇。   隐之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你都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别把惠之带坏了!”   许念不理他,一手拉着惠之,跟着镖局的徒弟们东瞧瞧西瞅瞅,玩儿得不亦乐乎。   不过汾远镖局里气氛远没有这么欢乐。孩子们一窝蜂地走了之后,邝渊和邢仲庭的面色都严肃起来。两人屏退左右,进了内室。   “邝兄这次来……是为了令符的事情么?”邢仲庭一坐下就问邝渊。   邝渊点点头,又说:“也不全是,主要还是为了我那群孩子们。念之是要来查贺承淮一事的;另外三个孩子是要托付给你的。”   邝渊说完重重叹了口气,“我是肯定要被牵扯进去的,念之的身世……唉!她也肯定要卷进去,另外三个孩子就只能托付给你了。”   “哈!”他索性大笑一声,“本来还想带他们到秦州躲躲,但我现在也想通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我是躲不过了,只是他们几个还要多多劳烦你了。”   “那是自然,你放心好了!”邢仲庭赶紧答应下来。邝渊没说许念的身份,邢仲庭也没问,只轻声安慰他:“我这些年很隐蔽,况且当年知道的人也不多,除了你,那几位都死了,官家虽说也知道,但始终找不到我的头上来。”   邝渊点点头,又说起另外一件事:“还有贺承淮一事需要老弟的帮忙。”   “贺承淮又是什么事?”   “这月秦州水库决堤,正是五年前贺承淮贪墨银两造成的。而贺承淮……”邝渊顿了顿,眼光灼灼地望着邢仲庭道,“正是恭王的表哥,跟恭王走的极近。查他就是为了搞清这些贪墨的银两以及前朝反贼……与恭王刘显到底是什么关系?”   邢仲庭呆愣片刻,忽然提起声音问道:“你们是要……扳倒刘显?!”见邝渊笑着点点头,他更觉得不可思议。   “你可知道官家一直对刘显十二万分容忍?朝中那么多前朝的文臣看着呢,官家自诩最仁德,哪能给人留下话柄?你们当真以为官家不知道刘显干的那些事儿?他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哪次不是不轻不重地责罚一番就完事儿了!你们……你们……太天真了!”   邝渊答道:“官家不是不想治刘显,不过是他没有威胁罢了,他那副好吃懒做、沉迷酒色的样子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但这次不一样了,这些年看来,官家一面温柔小意地安抚朝中归顺的文臣,一面强力镇压各处前朝遗民反叛,显然对涉及前朝的事情是极为敏感的。刘显现在这骄横嚣张的样子肯定也有几分是装的,他越这样,官家就越放心。而一旦这伪装底下露出了些许的野心——”   邝渊翘起嘴角,一手轻快地敲了敲桌子,“官家便会毫不留情地斩草除根。”   邢仲庭没想到邝渊对此事竟然这么执着,不禁有些疑惑,“邝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这么……”这么正经了!原来不都是一副天不管地不管、这不操心那不操心、只知道到处嚼闲话的老头嘛?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有理想有目标、还这么有为人师表的自觉了?   邝渊一眼就能看出邢仲庭的意思,不禁站起身来瞪着眼睛怒道,“邢老弟你不要把我看扁了!好歹是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我怎么能管都不管呢!而且我这不是前路未卜么,说不定哪天就蹬腿儿归西了,临死之前还不让我作一回好人嘛?”   “诶诶!邝兄你可别说了,别说了!我指定帮你!你还年轻着呢,别老想着蹬腿儿归西的……”邢仲庭赶紧扶他坐下,给他顺气儿。   不多会儿,孩子们就溜达回来了,隐之和际之先进来拜见了两位师父,后面跟着十几个男孩儿,愣是一个都没说话,围着许念和惠之听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邝渊站起身哼了一声,临走时还扯上许念和惠之:“念之、惠之跟我走!别跟这些混小子呆在一起!”邢老头瞧不起我,还指望我把小姑娘给他看呢?做梦!   ***********   贺承淮在秦州政绩不错,改调河东路漕司,专管整个路内的税赋、监察,是个不小的肥差,如果不出意外,过几年任满之后他就能调回京城了。漕司一职要跟各行各业打交道,因此邢仲庭对贺承淮也算有几分了解。   “贺承淮既然能做到一路漕司的位置,办事肯定是有手腕和心机的。十天前秦州水坝决堤,现在他一准儿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的,咱们怎么查?即便是咱们查出来了,官家信不信?”邢仲庭跟邝渊和际之、隐之、许念坐在屋里一起商讨对策,惠之太小,不敢让她知道。   许念着急道:“秦州出了那么多人命,官家都派人过去严查了,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嘛,就是贺承淮贪了银子!”她见隐之点点头赞同她的说法,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肯定给刘显送去了!”   邝渊嗤笑了一声,“我问你,你查得到银子用在哪儿了么?你查得到银子是谁经手了么?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儿瞎说,净添乱呢!”   际之也说:“对呀,现在还都是咱们的猜测,你别着急,咱们慢慢查就是了。”许念泄气,还慢慢查?到她死的那天都不一定能查出来呢,也不知道许家的仇还能不能报了。想到这儿她不禁眼圈儿有点儿红。   隐之安慰她,“你别伤心,咱们虽然比不上官府,但江湖朋友还是不少,消息肯定是能打听到的。”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许念跟刘显有什么仇,但这个忙是无论如何都帮定了。   许念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小声问邝渊:“您有主意,那您说怎么办吧!”   “这事儿不能靠官家……还得靠太子。”邢仲庭突然说话,屋里四双眼睛顿时齐刷刷地望向他。   他接着说道,“太子跟官家不一样。他没有这份仁心顾及前朝的破事儿,再说官家尚且在位,他也不敢树立太过仁德的名声。太子任开封府尹已有三年,虽说只是挂职,但还是要管事儿的,特别是手下还有个少尹聂平聂大人。”   说到聂大人,屋里的人都肃然起敬。许念急急问道:“是不是那个断案如神、棒打陈国舅的聂大人?”   邢仲庭点点头道:“正是他!聂大人不仅断案如神,还刚正不阿,年轻时候屡次进谏让官家下不来台,但官家不生气,还令他辅佐太子,任开封少尹。这些年找他伸冤的百姓数不胜数。”   许念眼睛先是兴奋地亮了亮,而后又暗了下去。“我知道聂大人厉害,我还偷着看过他的话本呢!可是……官家有心纵容,聂大人和太子再厉害也无济于事啊,这么多年刘显干的坏事儿还少吗,也没见他们出来管管嘛……”   邢仲庭觉得许念噘着嘴嘟哝的样子太可爱,忍不住拍拍她的头,“太子是想要做一代明君的,迟早都要除了刘显这个祸害。聂大人那儿应当也有案子,只不过都被官家压下来了,这次的事情不小,要是能告到开封府去,新账旧账一起算,绝不可能善了。”   许念这下高兴了,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望着邢仲庭,“邢伯伯你知道这么多,那你肯定是已经有线索了?”   邢仲庭笑笑,“四年前官家四十寿诞,刘显进贡了一枚几十斤重的龙纹血玉,据说是从西域大价钱买进来的。这玉是走的船运到东京,押送的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漕运帮,这不是很奇怪么?”   隐之猛地一拍手,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这个漕运帮一定有玄机!您说在哪儿,我们去探上一探!” 作者有话要说:  邢仲庭:(笑眯眯)念之小娘子,你许了人家么?你看我家大郎怎么样?虽然是姐弟恋…… 林决:虽然我没出场,但是许念已经是我的了。老人家您要不换个人? 邢仲庭:(转身)惠之小娘子,你看我家大郎怎么样……诶!别走呀…… 许念:(无视以上两人)又到了许念小课堂的时间了!文中“路”相当于现在的省,“府”类似于于省会首都之类的城市,府下面是“州”,就是普通城市啦,州下面还有县村儿什么的。这么说大家明白了吗?不明白也没关系,反正都是作者在瞎扯<( ̄︶ ̄)> ☆、水匪   前两日刚下过一场雨,滚滚的江水上泛着蔼蔼的雾气,看着像极了冒着热气儿的火锅。忙忙碌碌的人群和水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在这雾气里若隐若现。   一艘小二层的船舫收了帆,正缓缓驶出码头,船头的甲板上站着一个人,正扒着栏杆向码头挥着手。   “师父~~您要保重~~二师兄~~惠之~~等着我~~着我~~我~~”   如果忽略那人手里拿的油纸包,这跌宕起伏、缠绵悱恻的语调还是十分情真意切的。码头上的惠之果真感动得涕泪横流,嘤嘤嘤的哭个不停。   “师姐~~你走就算了,怎么把大师兄也带走了呢!”   船上的际之不忍看许念那副样子,一把夺过她手里挥着的油纸包,“吃完烧鸡就把纸扔了吧!一会儿该弄得满手都是油了。”   许念嘿嘿笑一声,冲际之说道,“话本儿上不都是这么说的么,侯府千金跟书生洒泪挥别什么的……我这不是没带手绢儿么!油纸也是一样的呀!反正师父他们又看不出来。”   许念说完,船板四周就传来嗤嗤的笑声,际之简直想把油纸包糊在自己的脸上。他真的没脸了……   也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想的,他是很稳重,是很会照顾人,师弟师妹里哪个他不照顾?但是单独让他跟许念一起走,这真是……前所未有、始料未及,隐之跟念之要好,这次师父不让去居然也没吵着要去,所以现在只有他跟念之两个人,还真有点儿……怎么说呢,有点儿尴尬。   不过现在看来倒是他一厢情愿了,反正念之一点儿都看不出尴尬。师弟妹们跟他平日相处得少,但看念之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语气里一点儿生疏都没有,他心里倒觉得亲近和欣慰了几分。   虽然这个师妹貌似被师父带歪了(其实除了他基本都被带歪了),但毕竟她跟自己同门七年,不说别的,“同门爱”还是大大的有。师父不在,师妹除了轻功以外其他各项武艺平平,这趟出去他得义不容辞地担起保护师妹的重任。   感到责任深重的际之以甲板危险为由把许念强行拖进了舱内。他们乘的是汾远镖局的船,汾远镖局陆上的生意那是鼎鼎有名,水上也有涉足,但却不是专门走漕运的。最近汾远镖局正好要走一趟镖,是太原府的金员外送妻儿回渭州探亲,顺便商量亲事。邝渊和邢仲庭两人一合计,干脆捎上许念和际之。   金员外在太原府作首饰生意,每天收入不说万金也有千金了,他自己抽不开身,就派夫人领着一双儿女回乡探望老母亲。这母子三人光仆人就带了十个:嬷嬷两个,丫鬟两个,伴当六个,这还是精简了再精简的结果,更不用说几个人的吃穿用度、给老母亲的寿礼、给一众亲戚朋友置办的手信了。所以这两层的船愣是被塞得满满当当,一间房都没空出来。   一箱箱一盒盒的行李搬上船的时候,许念惊得下巴都掉了。什么叫有钱人?这才叫有钱人呐!那娘子和夫人光胭脂、口脂、面霜、香粉就足足有三大箱,衣服什么的加起来一共都有八箱了。   银子啊!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这么多银子干点儿什么不好,不要的话还可以给我嘛!这能买多少只烧鸡,多少个酱猪蹄儿啊!许念捶着胸,心里的血已经哗哗的淌了满地了。   不过虽然带的东西多,镖局的保护措施做得还是很好的。从外面看就是一个普通的货船,十成十地看出不来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所有的行李都用最普通的樟木箱子封好,相对不值钱的衣物放在明面儿上,值钱的玩意儿都藏在船舱底下的夹层里。金夫人母子三人都穿着最简单的衣物,虽然在许念看来仍然比她的一身儿值钱一百倍。   所谓财不外露,当然不能把钱都明晃晃的摆出来,那不是明摆着等着抢么?但当然也不能藏得严严实实,非要穿得破破烂烂的。真那么穷了还请什么镖局,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所以财还是要适当地露一点儿的,至于露多少,怎么露,这就是镖局和金员外考虑的问题了。许念是完全不在乎,也搞不懂的。   此刻她正坐在屋里长吁短叹:“大师兄你说说,咱们绕了一圈儿,还不是得回渭州?这费劲儿的,师父还非让我走水路,等咱们回去河都该冻上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际之笑笑,“用不了十天半个月的就到了,而且沿路还可以打探打探各个漕运帮的消息。你就别心急了!”   许念唉声叹气地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谁叫大师兄这么听师父的话呢,让坐船就坐船,她现在想溜都溜不掉了。   许念生下来还没坐过几次船,这次刚在江上行了一个多时辰她就撑不住了。刚才吃的烧鸡油腻腻、肥唧唧的在她胃里翻滚,从肠子到嗓子眼儿全是油味儿。她觉得一定是烧鸡的冤魂来索命来了,她毫不怀疑只要一张嘴就会有一只鸡冲破她的喉咙飞出来。   “大师兄……我不行了……”许念捂着肚子趴在桌子上,完全没了一个时辰之前生龙活虎的样子。际之一看她那样就知道是晕船了,赶紧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一粒黑漆漆的药丸儿要给许念塞进嘴里。   刚倒出来就见许念推开他火急火燎地跑出去了。   “诶诶!念之!吃了这个晕船药……”   好吧,等她吐完了再吃吧。   外面,许念趴在栏杆上一顿狂吐,等一只烧鸡、两个豆沙包、一碗八宝粥、半根酱黄瓜还有胃里的酸水全吐干净了的时候,她已经摊在船头翻白眼儿了。   “噫~~真恶心!”一个半大孩子的声音从许念身后传来,她回头一看,正是金员外十一岁的小儿子。虽然身上穿着在许念看来能顶几十只烧鸡、在他们看来普普通通的衣服,但还是掩盖不住这个小公子浑身娇贵的气质。譬如此刻,刚一出舱就看到许念死鱼一样地趴在栏杆上吐酸水,他赶紧捂起鼻子“噫~”“噫~”嫌弃地躲远了。   许念给他一个不用翻就白了的眼神,吓得他更是一步三跳地跑到船的那头赏风景去了。金家的伴当跟在后头一路小跑,“公子公子!您慢着点儿哟~~可别摔了~~”   许念有气无力地“切”了一声。没见过晕船呐?又不是瘟病,用得着躲那么远么?   际之等她好容易吐完了,伸手递上一粒黑丸子,“晕船药,师父给的。”   许念想也没想就吞下去了,一股薄荷、茴香、姜片还有乱七八糟混合的味儿一下冲上她的脑袋。等她呲牙咧嘴地把药丸子咽下去,又坐在甲板上吹了快一个时辰的风,晕船的症状这才渐渐好起来。她的注意力也不知不觉被两岸的风景吸引走了。   “大师兄你看前面那座山,还有岸边儿那些芦苇,像不像诗经里‘蒹葭萋萋,白露未晞’的样子?”   际之点点头,仿佛也陶醉在缥缈静谧的景色里。然后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诗经里你就会这一首吧!”   许念:“……瞎扯!”她明明还会关关雎鸠呢!大师兄瞧不起他!真不知道惠之看上大师兄哪一点,又单调又无聊,没情趣还喜欢煞风景!回去一定要跟惠之告状,就说大师兄一路勾搭小娘子,看惠之不跟他闹个翻天,嘿嘿。   许念心里这么想,一下子就高兴了许多。金家的夫人娘子为了避嫌没有出来,即使出来了也不可能跟许念一起玩儿,她百无聊赖地坐在甲板上,看着拢在雾气中的群山缓缓从身边往前进——因为金家小公子占了船头,她只能坐在船屁股上了,她可不愿意去跟他抢地盘儿。   正在那儿绕着头发呢,二层上出来一个镖师冲许念和际之喊道:“两位进去坐稳了!前面是弯道,河窄水急,别掉下去了!”   要是平时许念一定仗着轻功好赖在甲板上,但是刚才惊天动地地吐了一回她现在手脚还软得跟面条似的,还真说不准就掉水里了,于是她老老实实地跟着际之进了屋。   金家的小少爷带着伴当不愿意进去,别说进去了,他恨不得冲在最前头。这么刺激的场面他可不想错过!   两个掌舵的镖师控制方向,船一边在水面上上下摇荡,一边慢慢转过方向。前后不过一刻钟,船就转过弯来了,但颠簸却是一点儿都没少。刚转过来,许念就听到船外有人大喊:   “对面的兄弟!劳烦让个道!多谢诸位相助!”   这趟的镖头陈广本来以为迎面来的那五艘小艇是客船,再不济就是捕鱼的船,这才没说行话,只平平常常招呼了几句,指望着他们能行个方便。再说了,他们这船桅上还挂着镖旗呢,寻常百姓也不至于跟镖局过不去。   谁知道他喊完老半天也不见那几艘小艇避开,反而分散在不宽的河面上,隐隐地形成包围之势,右边的小艇上站着两个人,远远地望着镖船。陈广心下暗道不妙,赶紧给旁边的镖师使了个眼色,那人飞快地进去报信,留下陈广和其余几个镖师在外头应对。   陈广想了想,还是先试探试探为妙,汾远镖局水路虽然不常走,但还是有相当熟识的漕运帮,即便是遇上了水匪,万事也好商量。他抱着拳往前走了一步,正打算再说话,“嗖”的一声,头顶堪堪擦过一支箭。   而后“呼啦啦——噹”地一声,他一回头,就见到镖旗掉落在不远处的甲板上,木杆齐刷刷地断裂,正是小艇上的一人射下来的。后面的镖师顿时眼睛都红了,一个个摩拳擦掌地要上去跟他们拼命。   不说别的,这走镖的规矩他们最清楚了,常年在外谁能没遇上过劫道的?劫道的也是有规矩的,镖局常走的线上大点儿的匪头每年都能得到不少的好处,平平安安放行,其他的毛贼土匪见了镖局也都是先礼后兵,实在说不过去的才干上一架。都是道上混的,又何必老跟别人过不去呢?   谁知道这“礼”还没“礼”,人家就先把镖旗射下来了。要知道走镖的镖旗就是脸面,甚至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这就好比跟人家打架你还没说完“只准打屁股不准打脸要是屁股也不打就更好啦”,人家听都不听上来就把你裤子给扒了是一个道理。   小艇上头那人看到镖师们恨恨的表情,顿时放声大笑:“少他娘的扯淡!兄弟们,给老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河神:年轻的许念哟~~你掉的是这个金呕吐,还是这个银呕吐,还是这个“呕呕呕呕呕”呢? 许念:……奏凯( ̄ε(# ̄)☆╰╮( ̄▽ ̄///)啊顺便说一句,扳倒恭王只是第一步,之后会进入武侠style,但并不全是武侠,至于会写成什么样子呢,你们就要问亲妈作者啦~~ ☆、阴差阳错   话音刚落,水底就冒竹笋似的冒出了一个个脑袋,黑压压地往船上扑。好在船帮上涂了桐油,一时半会儿他们也爬不上来,陈广赶紧令两个镖师拉起帆,准备全速冲过去。   小艇上拿箭那人举起弓来,嗖嗖两声射在掌舵的两个镖师的肩上,船身猛地向左边歪去,甲板上的人纷纷滑倒。“嗷”的一声,金家的小少爷晕死过去了,船舱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哈哈!五弟箭法真准!”旁边那人大笑两声,拍了拍那个“五弟”的肩膀。   “三哥过奖了,等了这么久现在也该收网了!”   “三哥”点点头,两人于是在小艇上盘腿坐下。   那边儿已经有人使着刺勾爬上船了,陈广一面指挥镖师们跟那些水匪厮杀,一面掌着舵往前冲,奈何船底像是被什么缠住了一样,越来越不听使唤。   际之早在陈广喊话的时候就出来了,现在见形势危急,赶紧扯住一个金家的伴当让他进去通知金夫人。这时候最重要的是保命,可得稳住金家的三口人。   扑上船的水匪越来越多,陈广估计着约有六七十人,船上的镖师渐渐不敌,但陈广看得出这些人没下死手,想必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   他正准备跟小艇上悠哉洋哉的两个人打个商量,刚才被际之叫进去的伴当就慌慌张张地跑上来了。   “不好了!船……船底漏水了!”   怪不得船吃水越来越深,这帮人在水底竟然也有埋伏!船身一寸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沉,船底漏得越来越厉害。现在四面八方都是水匪,弃船跳水已经是不可能了。陈广咬了咬牙,打算跟他们死扛到底。   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接了镖,就得以命相保。先把眼前这群应付过去再说,说不定还能杀出一线生机。   许念从屋里爬出来的时候,正被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撞上,那个水匪也没想到横空冒出这么一个皮白肉嫩的小娘子,伸出爪子就要捏许念的脸蛋儿,结果被许念一拳揍在眼眶上。   这都什么人呐!   许念嫌弃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提起剑就跟爬上船的水匪厮杀起来。这股水匪就是仗着人多,其实武艺倒不是很高。许念把一个干豆芽似的水匪逼到船边,一剑刺过去,谁知道那个水匪呲着一口黄牙笑了笑,“扑通”一声跳进河里不见了踪影。   过不了多会儿,许念又看他从另外一头爬上船了。我的天,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群水耗子简直跑这来跳水玩儿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完了还来打,这是跟他们耗上了!   陈广也看出来这群水匪的把戏,船沉得还不算深,镖局的船大,又是顺流而下,硬冲说不定能冲过去。他跟舵旁那两个水匪缠斗片刻,终于抢回了掌舵的机会,将船稳了下来。   正在他准备输死一搏的时候,确听见一声尖利高亢的哨声。   “嚁——”   紧接着又是三声短促的声音:“嚁嚁嚁!”   船上的水匪得了命令,呼啦一下纷纷退下,像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跳入水中。陈广和一众镖师愣神,际之和许念也面面相觑。所以现在是要坐等船沉了再来捞他们么?   水匪们陆陆续续向小艇的方向汇去。小艇上拿箭的那个人将手探入水中,随即一捞,捞上来一个捆得严严实实翻了白眼儿的人,旁边的小艇上也有一个半大孩子被抛了上来。   “你们看清了!这两个就是你们的‘镖’,还有个老的就留给你们了!哈哈!镖都丢了,你们就束手就擒吧!别以为老子不知道,值钱的都在底下藏着呢……”   一旁的“五弟”拿胳膊肘杵了那人一下,“三哥,别跟他们废话,把船拖回去吧!”   “三哥”点点头,“对对!兄弟们!拖船!”   于是这条千疮百孔的镖船前面被五条小艇拖着、四周被几十个人围着,带着沥沥啷啷半船水、一干气得牙痒痒的镖师、昏倒的金夫人以及若干着急的仆人,一路被拖进下游一处芦苇荡里。   不得不说这水匪算得还是挺准的,下游水势渐渐开阔,往芦苇荡去的一路水越来越浅,船没在半道上沉了,也没在浅谈里搁浅,而是稳稳当当地停在芦苇丛中。船一停,一把刀就牢牢地架在金家小公子胖乎乎、白嫩嫩的脖子上,渗出一串儿血珠。船上的金夫人见了,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三哥,现在怎么办?”架着小公子和小娘子的水匪问道。   “那还用说?上船搬东西!”   被称作“三哥”的正是水匪六个头头里的老三,名叫卢圣。十天前大哥就吩咐他们几个这两日要干一票大的,有一趟镖船正押着贺承淮的宝贝准备送到京兆府去。贺承淮这老狐狸,上次的账还没跟他算清呢,这回总算栽到他们手里了,可得叫他尝尝厉害!   正是笃定了即使被抢贺承淮也不敢声张,他们才敢明目张胆地在江上截船。他和老五程江蹲点儿都蹲了两天了,每天盯着江面四五个时辰,看得眼睛都绿了,才等到这艘灰不拉几的镖船。嗯,低调奢华,很有迷惑性,像是贺承淮的风格。   除了宝贝之外,居然还附赠了一老两小三个肉票,简直不能更完美了!   碍于有人质在水匪的手上,况且镖师大多受伤,不能硬拼,而且金夫人也说,为保住一双儿女便是倾家荡产也愿意,因此陈广他们看着卢圣、程江带着人一箱箱地往下搬东西,就是再生气也只能忍了下来,暗暗寻找机会救出人质。   “咦?”卢圣惊奇地叫了一声,从楼梯底下扯出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这儿还有个小娘子呢!”   许念红着脸咳嗽了两声。她对天发誓,刚才绝对不是想偷懒!她非常想跟那群水耗子们继续大战三百回合,可惜早上吃的东西都吐出去了,而且船还一个劲儿晃得厉害,她实在是撑不住了,这才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歇一会儿。   只是歇一会儿而已……好吧,顺便还睡了一觉。谁知道醒来就被个膀大腰圆的黑熊给拽住了呢!   许念抽了一下胳膊,没抽出来;又抽了一下,还是没抽出来;再使劲儿抽一下……好嘛,那个黑熊纹丝未动,倒把她带得往前一倒。   腰上顺势攀上一只黑爪子,许念气得反手拔剑。不给你发发威,你还当我是病猫呢!   “放手!”   卢圣退了一步,堪堪躲开脖子上的剑,他伸手摸了一把,还真有血。啧啧,现在的小娘子,一言不合就拔剑,这个性真是……真是好合他的口味!   “嘿嘿……我放手,放手!你可别伤着了,你这剑可尖着呢!”说着一张□□的大黑脸还要往许念身边凑。   “三哥!快过来!”许念正要一剑戳开他的脑门,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焦急的喊声。卢圣甚是不舍地看了许念一眼,“小娘子等我!”说完匆匆跑出去了,当然还不忘抛了个媚眼。   许念觉得她现在能把昨天一天吃的都吐出来了。   甲板上,程江一手拽着卢圣,一手拿着被他射下来的旗。   “三哥!你看这镖旗!”   “镖旗怎么了嘛?”卢圣不以为意。   “消息没错的话,贺承淮找的是天辰漕运帮,天辰漕运帮的镖旗是青红旗。这个……”   “这不就是……嗯?”卢圣接过镖旗仔细一看,“青黑旗?”   两人对视一眼,卢圣期期艾艾地问道:“难道……错了?五弟,你……你最近是不是眼神儿不太好?”   “三哥……”程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已经有预感这次是劫错了镖。   “五弟你别慌,等我去问问!”卢圣拍拍胸脯,风风火火地走到陈广面前,“诶,你们是哪个漕运帮的,这趟往哪儿走?要是瞎说,老子一刀结果了那两个肉票!”   陈广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答道:“汾远镖局,往渭州去的。”   “他奶奶的!真劫错了!”卢圣大叫一声蹲在地上,“这可怎么办?我还跟大哥夸下海口,诶哟!我可怎么办呐……”   “劫都劫了,还能如何?咱们先回寨子再说吧!”程江扶起卢圣,压低声音安慰他。   “唉……也只好这样了。五弟你放心!虽然这次是你眼神儿不好,但三哥不怪你!我一会儿就跟大哥认错,不会供出你的,你别担心!”   程江扶着卢圣的手一松,又把他摔在地上。当他什么都没说,真是白担心三哥想不开了。   **************   “师父师父!”   “怎么了大呼小叫的?”邢仲庭一把扶起被门槛绊倒的小徒弟,让他老老实实站好。   那个小徒弟站定了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赶紧行礼问好:“见过邝伯伯……师父!出事儿了!陈镖头他们被劫了!”   “什么?”邝渊和邢仲庭顿时大惊失色。   “在哪里被劫的?有没有伤亡?”邝渊扯过那个小徒弟着急地问道。   “我……我也不清楚,大师兄得了消息就叫我来报信儿,请师父到前厅去呢!”   邢仲庭一步不停地往外走,眉头却紧紧锁住。这一路上按说不应当有水匪啊,有的话相熟的镖局也都帮忙打点过了,怎么刚出港半天就被劫了?到底是谁非要跟汾远镖局作对?   他完全想不到这伙水匪的目标其实不是汾远镖局的镖船,人家也气得要吐血呢,本来想劫的不是这个看着低调奢华其实只是低调的船啊!而那个本来该今天被劫的船,正在码头上悄无声息地往下卸货。   “快着点!大人改了陆运了,赶紧把东西搬马车上去!”   “轻点儿诶!要是磕坏了你赔得起嘛?”   不到两个时辰,一队马车便碌碌地驶出城门,一路向西,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男主已经好多章不出场了,下一章让他出来溜溜吧! 林决:……嗯,又可以见到念念小娘子了(*/ω╲*) 许念:好肉麻~~(¬_¬) 林决:(*/ω╲*) 愤怒的作者: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言不合就虐狗!!(╯‵□′)╯︵┻━┻ ☆、救人   听雨楼三层,靠围栏处摆着一张茶案,一人手执粉青茶壶,微微倾斜,碧绿色的茶汤缓缓倒入杯中,升起缕缕薄雾,清洌的茶香混杂着一丝桂花香气被风吹散,弥漫在整间屋内。   “沐公子何时到的太原府?” 一只手捧起茶杯放到嘴边吹了吹。   “刚到不久,隐之兄呢?”   “不到半个月。”隐之放下茶杯,看了看烫得有些发红的手,索性不再学文人墨客装风雅了。   “沐公子是来游山玩水还是走亲访友?就快到中秋了,邢伯伯在家中设宴,求个热闹团圆,不知道沐公子愿意赏光么?”隐之刚才听林决说他这几日住在客栈,就知道他在太原府是没什么亲戚朋友的,于是想邀请他中秋赴宴。   林决放下茶壶,空气中氤氲着茶香和花香,时不时有微风拂过,用力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听雨楼三层上可好可以看到汾河和远处连绵的青山,他连日来的苦闷心情也好了许多。   “那就多谢隐之兄了!”林决轻舒一口气,把胸间的浊气统统吐出,笑着冲隐之点点头。   “嗐,这有什么好谢的!你救了念之,师父和邢伯伯也一直想找机会好好谢谢你呢!”其实他也想谢林决,不过更重要的是借机会探探林决的底,那晚的事情他到底知道多少,有没有可能说出去,这才是主要的。   正说着话呢,林雨就上楼了。“二爷,汾远镖局来人找隐之公子了……”   隐之是和林决在路上遇见的,之后聊得兴起一起来了听雨楼,现在镖局叫人找他,一定是出了什么急事。   “沐公子,我先告辞……”话音未落,一个人影蹬蹬蹬地跑上来扑到茶案边上嘤嘤嘤的哭上了。   “二师兄你快回去吧!师姐他们被劫走了!”   隐之腾地一声站起来,茶杯“咣”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撒了一地。林决捏着杯子的手也是一抖,早上才走的船,现在就被劫了,什么贼人这么猖狂,竟然在离太原府这么近的地方犯案?   “我跟隐之兄一起去看看吧!”林决招呼林雨赶紧去结账,他跟隐之一起回汾远镖局去。   惠之刚才着急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赶紧擦了擦眼泪,又悄悄抹了抹鼻子底下,发现没有鼻涕淌出来,这才跟在他们后面下楼。   林雨结了账等在楼下,还有一个汾远镖局的小徒弟,一共五人匆匆往汾远镖局的方向走去。   前头隐之心急如焚,林决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他们不说话,林雨也不敢说话,一时间五个人就只听到惠之抽抽搭搭的哭声。林雨想了想,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擦擦脸吧……”   他本来以为惠之会不好意思,推辞一下什么的,毕竟是男子的东西,谁知道惠之二话不说地接过去,不仅擦了脸,还擤了个鼻涕,然后抬起头冲林雨笑了笑:“多谢啊!”   林雨看着自己那个才用过两次的帕子不禁苦了脸。这师姐妹都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一定是的!   走在旁边的“小徒弟”邢千悯见他们两人说话不觉有些生气,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生气,只把脸偏到一边眼不见为净。   ******   汾远镖局平时水路走得不多,但熟识的漕运帮还是有的,其中关系最近的就是天辰漕运帮,略一打听就能知道太原府附近根本就没什么水匪,邢仲庭也纳闷儿呢,莫不是这伙人只是借着水匪的名义来寻仇的?   当即他就带了镖局得力的镖师们,一边吩咐人通知金员外,一边跟天辰帮的人汇合,一起去往汾河下游探个究竟。   一行人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左右就到了镖船被劫的地方。两岸青山耸立,将奔流的河水生生挤进窄缝里,河水在此处急转而下,又加上刚下过雨,一时间水浪波涛,汹涌无比。   邢仲庭率先下了马,掏出怀里的纸条看了看。   “的确是这里了,转过这座山,后面地势平坦,水流渐缓,又多芦苇沼泽,的确是水匪藏身的好地方。”   正说着,邝渊突然一手按在剑上,抬头大声喝道:“什么人!”   树丛里一阵窸窣,邝渊和邢仲庭对视一眼,冲天辰帮的领头田志点点头,便领着人冲到山上。   不到一刻钟,田志手里就提着一个人下来了。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只是望风的……诶哟!”   那人扑通一声被摔在地上,还没起身,一把大刀就“当”的一声架在他脖子上。   “说!今天劫的船在哪儿?”田七一脚踢在那人的屁股上,又引出一阵哀嚎。   “这位好汉,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田志手腕一压,刀刃上顿时沾上了血。那人知道这是动真格儿的了,赶紧恭恭敬敬的跪下,连声求饶:   “好汉!好汉爷爷!小的真不知道!五爷和三爷本来是来劫船的,谁知道船都劫完了,三爷又说不对,让小的在这儿守着,看到天辰帮的船再给他报信儿。小的也正纳闷儿呢……”   “天辰帮?”田志皱了皱眉。本来今天是要走一趟镖,谁知道今天早上雇主又来信说改别的家陆运了,钱倒是一分不少地给了他们。有钱人一天净疑神疑鬼的,改主意什么的是常有的事儿,因此他们也倒没怎么在意。这么说来,这伙人本意是想劫他们天辰帮的船了。   “为什么要劫天辰帮的船!说!”   “这小的真不知道!求好汉爷爷饶命!小的知道的都说了,要不信可以跟小的去山后,刚才劫的船还在那儿呢!”   邢仲庭担心山上有埋伏,正要阻止,田志已经揪住那人的衣领,拿刀推着他往前走,“你要是骗人,可别怪我的大刀不长眼睛!”那人唯唯诺诺,一乖乖地往前走去。   邝渊拍拍邢仲庭的肩膀,安慰他道:“看他也是个惜命的,不敢撒谎,而且刚刚劫了一艘船,他们现在肯定防备很弱,咱们就相信他一回。”   邢仲庭无奈点点头,没办法,也只能信他了。   那个被提着的水匪一路上战战兢兢的,但嘴里却一直不停,他名叫周十三,乃是同山山寨里的一个小喽啰,平日负责望望风、打打杂,真刀真枪打起来的时候在旁边挥着小旗呐喊助威,真本事没多少,嘴皮子倒是很溜。   “几位爷爷,我们这山寨以往没干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儿,顶多是霸占个鱼塘、田地什么的……”   田志哼了一声,揪着周十三衣领的手紧了几分,勒得他一阵咳嗽。咳嗽完了赶紧接着说道:“现在都改了!自从向大爷来了之后这些事儿都干得少了,时不时还要劫个富济个贫什么的,嘿嘿……”   “这么说你们不是水匪,倒是侠客了?”邝渊笑嘻嘻地说道,“看来你那向大爷倒是个人物呢。”   “瞧这位爷爷说的,侠客是万万不敢当的!大爷都教育过我们了,这世上的坏人多着呢,何必成天跟老百姓过不去呢?那些个贪官大老爷哪个不都是肥得流油,这么多钱不拿白不拿……”周十三本来说得义愤填膺,好像被劫了的都是活该似的,忽然想起身后这伙人的船刚刚也被劫了,赶紧讪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邝渊仍旧是冲他笑笑。邢仲庭凑过来贴着邝渊耳朵说道:“我看他说的这个向大爷倒不是一般的水匪。”   邝渊点点头,“看来是个热心肠,而且本来要劫天辰帮的船,咱们这是替人背锅了。”   邢仲庭苦笑一下,这可真是冤死了,汾远镖局的船为数不多,想当初还是他岳父大人赞助的,现在一下让人给劫走一条,不知道回去会不会挨揍。他想想换船和赔给金员外的银子,又想想夫人的鞋底子,隐隐觉得有点儿肉疼。   同山虽然陡但是不高,小半个时辰就转过山腰,而后便见到河水奔腾而下,如同抖动的锦缎般铺陈开去,远处依稀可见一条条支流汇入天际。   “啊!是念之那条船!”队伍边上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见是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公子哥,正是隐之。惊呼之后,他三步并两步地踏到前面来,仔细看了看,又冲邝渊喊道:“师父就是它!我没看错!”   后头的人跟上来,一齐往下望,山下是一处芦苇滩,里面孤零零地停着一条双层船,正是今早上出港的那艘。   林雨啧啧了两声,“船都扎成筛子了,这得漏多少水进去?也不知道人有没有事儿……”   林决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仍是平静温和的,但林雨还是看出自家二爷有些不高兴,自觉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周十三生怕他们一个误会就把自己给咔嚓了,慌忙辩解道:“人都好好的呢!小的下山的时候都见到了,就是……就是有一个小娘子吓昏过去了……”   “什么!你都看清了?”隐之扑到周十三面前,两眼瞪着他,像是要把他活吞了。   “不会是念之,”邝渊施施然地说道,“念之胆子才没那么小,你这是关心则乱呐~~”关心两个字说得千回百转,惹得隐之一阵脸红,偏过头去不想理他。   林决冲隐之笑了笑,“邝老先生说得有理。”念之是绝不会被吓晕的。她敢夜闯王府,敢把追兵引到他的屋里,还敢在陌生男子的被窝里睡大觉,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   众人正商议对策,周十三忽眼珠子转了转,隐之直觉他要耍诈,一记飞镖贴着他的脖子正中身后的树干,周十三脸上不多的肉抖了抖,叹了口气,决定还是放弃抵抗。这一群人上来就要打要杀的,他可不想死,而且本来劫了人家的船就理亏,大爷跟他们说了:做人要讲理,做水匪更要讲理!所以他还是老老实实交待了吧。   “众位好汉,刚才山上兄弟传暗号下来,想必是有事儿,你们看……”   “小兄弟不用急,我们正想与寨子里几位爷聊上几句,只要能把船上的人换回来,一切都好商量。”邢仲庭先冲周十三拱手拜了拜,身后汾远镖局的镖师见状都跟着行了礼。   周十三点点头,咳嗽一声,田志无奈,收起了刀,周十三这才点点头。还算有诚意嘛,早这么和和气气的不就对了,现在你们不都指着我带你们上山呢?   他捂住脖子蹭地一下蹿出好几步,然后对着山上吹起口哨。这声音听着像鸟叫,但又不同于鸟叫,曲调更加多变急促,不一会儿,树林里就冲出来一个人,边跑边喊:   “周十三!快跟我回去,大爷发火了,再不回去……你们是谁?!”那人离着两三丈远就停下脚步,只在层层树叶间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望着山腰上的人。   “翟老黑,这是汾远镖局和天辰帮的人。”   “什么汾远镖局?他们来干什么?等等,不会是嗯嗯嗯嗯嗯吧?”翟老黑冲周十三使劲儿使眼色,可惜周十三根本没看他。   “这位兄弟,”邢仲庭站出来,冲着那双囧囧有神的小眼拱了拱手,“在下汾远镖局邢仲庭,邢某愿进寨中跟几位爷一叙,还望兄弟能代为通报一声。有劳了!”   树丛里的小眼转了转,探出个头来,“来得正好,大爷正想见见呢!但是可不能全都上来了啊。”   “那是自然。”邢仲庭把手里的马交给身后的一个镖师,带着邝渊、田志、隐之还有执意要跟上山的林决林雨,踩着泥泞的山道一路蜿蜒而上。   等进了山寨,见到许念和传说中的向大爷,不仅仅是他们,连周十三和翟老黑都被堂里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一脸懵逼。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人:目瞪口呆.jpg 林决:念念果然与众不同! ☆、赔罪   许念一行人被押入山寨,却没有关进牢里,反而男女分开锁在一间院子里,院里各屋门口都有人守着。   “念之,你见机行事,切勿逞强。”临分开前际之不忘嘱咐许念。   “嗯嗯,大师兄放心吧!”话还没说完就被推搡着进了屋,锁了起来   许念这屋只关了几个丫鬟婆子,还有金家母女俩,一群人嘤嘤嘤的哭个不停,好像已经被怎么样了似的,把许念烦得脑仁都疼了。幸好门口一闪进来一个人,及时解救了她。   是以当卢圣进屋时,看到的就是护在金家母女身前的丫鬟婆子,还有坐在角落里的许念亮晶晶的小眼神。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眼神竟然还有些感激?   卢圣搓搓手,搬了个凳子坐到许念跟前,“那个……娘子今年多大了?可曾婚配?”   许念前一刻还感激卢圣帮她清净了耳朵,下一刻听到这话就翻了个大白眼。   “娘子不用担心,我待会儿就放你们下山!”卢圣拍着桌子跟许念保证。   “真的?”金夫人先出声,丫鬟婆子们互相看了看,难道这水匪头子善心大发了?她们的清白能保住了?   卢圣瞪了金夫人一眼,“那是自然,我卢圣说话还有假?但你们要是敢报官,”他走到人堆里捏了捏金娘子的手,吓得她一声尖叫,“嘿嘿,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金夫人怕他真做出什么,赶紧连声答应下来。   许念叹了口气,这黑熊是不是傻,人都放跑了到时候上哪儿“不客气”去?就这脑子还出来做水匪,也真是有勇气,她心里默默给他几个兄弟点了根蜡。   吓唬完了一群弱女子,卢圣又坐回许念身边,锅底一样的黑脸笑成了一朵菊花,“不过娘子要是自愿留下就再好不过了,你要是愿意留下,这寨子里的院子随你挑,你要什么宝贝我都给你买……”   “啪”的一声,卢圣伸向许念的手被打掉,他却不恼,正准备再接再厉,房门就被踹开了。   他正在俘获小娘子芳心的兴头上,被人打扰了自然不高兴,沉着脸回过头去,“叫你们守着,怎么放人进来……”才说到一半,语调就被硬生生地扭住了,“大……大哥!”   *****   同山山寨的大哥名叫向寄,是三年前才来到同山的,当时山寨上还只有卢圣兄弟三人,本来想劫了向寄的财物,结果被向寄和他身边的张阔揍得满地找牙,卢圣大概是有被虐综合征,被揍了不生气,反而抱着向寄的大腿死乞白赖地要认他当大哥。向寄反正无处投身,于是带着张阔进了同山,做了个水匪头子。   此次劫镖船一事就是向寄筹划的,他早前就派探子到贺承淮的府里,呆了足足两个多月,终于打听到贺承淮这几天要往京兆府运宝贝,而且这宝贝价值还不少。料想贺承淮丢了东西也不敢声张,送上门来的馅饼,不吃白不吃啊!   虽说没法给贺承淮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气也够他气个吐血三升的了。   本来听说卢圣和程江劫了镖船还挺高兴,结果程江支支吾吾的,他就感觉不对劲。一逼问,竟然劫错了船!劫的还是鼎鼎有名的汾远镖局的船,早知道卢圣脑子不太够用,没想到连这也能搞错,而且还瞒着他在这儿调戏人家的姑娘。   一个个的真是要把他气死!   “你随我来!”向寄阴着张脸把卢圣拎出去了。   不知道他们两人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卢圣就回来了,整个人都蔫儿了,进了屋也不抬头,呐呐地说道:“大哥请你们过去。”说完又低着头走了。   看来这个大哥是个聪明人,许念准备一会儿跟他好好讲讲理。   因此当邝渊、邢仲庭带着一众人气势汹汹地上来解救许念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许念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不知道是被什么呛了,咳得惊天动地,手里还死死地抓着一只鸡腿,身后一个黢黑的汉子见状赶紧把水送到她嘴边,桌对面那人一边劝她慢着点吃,一边儿还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菜。际之手里拿着筷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能黑着脸望向许念。   “噗嗤!”一声轻笑,饭桌上几人齐齐停下动作向门口望去。   “咳咳……师父!你们怎么来了?!”许念挥舞着小鸡腿冲到门口,“诶?沐……公子也来了?”   “啧啧!”邝渊抢过许念手里的鸡腿,咬了一口,“你可真行,跑到这儿来享受来了,害得有人白白替你担心了。啧啧……好像有点儿淡……”   “师父你好重口!”   “胡说!明明是鸡腿盐放少了!”   “师父,邢伯伯,”际之怕那一老一小真就鸡腿的问题争上了,赶紧打断他们,“人都没事,不必担心。”   邢仲庭点点头,“那就好,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向寄赶紧走上前来行了一礼,“在下向寄,今日兄弟们做出劫船一事,实在是向某管教不严,还望众位好汉能多多包涵,容我给诸位陪个不是。”   邢仲庭看他礼数周全,一张国字脸方方正正,无端地透出一股正气,又想起一路上从周十三那里听来的话,越发地对向寄生出好感来,越看越觉得他亲切。   向寄见他神情缓和,就知道事情有得商量,赶紧把一众人等让到屋里:“众位好汉快快请进!厨房里还有酒菜备着,马上就上来。”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田志一马当先跨进屋里,向寄说话痛快,他们也没什么好磨叽的,大家坐下来该吃吃该喝喝,话一说开不就结了嘛。   于是一行人先到内院好生安抚了金家一番,然后又叫来了陈广等人,回到正堂支了三张桌子,众人依次落座。   “今日之事实在惭愧,向某在这里向诸位赔罪,”向寄端起酒碗一干而尽,又瞪了一眼卢圣,他也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抢过酒碗一言不发地灌了下去,惹得向寄又瞪了他一眼。他摸摸鼻子,不是他不愿意赔礼道歉,实在是今天的事非常有损他的名声,所以当着外人他还是装木头好了。   “先前听周十三说向大哥原本要劫的是我们天辰帮的船,这又是什么缘故?”田志把酒碗“咚”地一声放在桌上,许念瞄了他一眼,刚才只听向寄说弄错了,没想到原来要劫的就是天辰帮的船,真是巧了,不知道他们俩等会儿会不会打起来。   她端着碗默默地往林决的位置挪了挪。   “实不相瞒,向某并非是针对天辰帮,而是跟那贺承淮有些恩怨,前几天听说他雇了镖船往京兆府去,于是想劫了那厮的船,谁知道居然弄错了……”向寄苦笑,“今日多有得罪,船上的财物向某分文未动,还有那船,向某过些时候定将完好无损地原样奉还。”   听了最后一句,邢仲庭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看来今天回去使不用挨鞋底子了。   田志也点点头,决定好心地提醒一下向寄:“天辰帮是接了一趟镖,本来雇主没透露姓名,现在看来就应该是贺承淮。今早上货都装上船了,谁知道突然来信说不走水路要走陆路了,所以你们应该等不到了。”   “这老狐狸!”卢圣嚷了一声,“他怎么知道水路走不得?再说了,咱们还有探子在他府里呢,怎么这么久都没回个信儿?”   向寄一掌拍在桌子上:“不好!一定是那厮发现了咱们的探子,不然也不至于匆匆忙忙地改了行程。到底还是低估他了!”   看来这个向寄跟贺承淮之间的恩怨还不浅。看着浑身散发着“快来问我我全身都是故事”气息的向寄,许念很是配合地问了一句:“听起来这位大哥跟贺承淮仇怨不浅,不知道方不方便说出来听听呀?”   向寄就等着这句话了,许念刚一问完他就把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原来这向寄正是秦州人士,有一身好武艺,更是谙熟水性,平日里相熟的兄弟也都会个一招半式。向家大哥战死沙场,所以老母亲坚决反对小儿子从军,他一身本事无处施展,于是想到了走镖。   这个想法一出,兄弟们纷纷响应,不到几个月就把漕运帮建得像模像样,正是这个时候,贺承淮找上了门。   那时候漕运帮新建,身为秦州知州的贺承淮就找上门,向寄他们只当是知州赏识他们才给了生意,因此对贺承淮感激万分。第一趟镖是护送贺承淮的家眷往京兆府探亲,路上只遇到些小打小闹的水匪,最终将船上的人安然无恙地送到。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只是贺承淮对他们的试探。   第二趟镖找来的仍旧是贺承淮。这次是从渭州到东京,护送的东西是恭王给皇上的寿礼,不用说自然是价值连城。第二趟就走这么远的路,干这么重要的事,向寄和弟兄们想想都有点儿小兴奋。   他们运的东西不多,镖船又不惹眼,自然没什么波折地顺利抵达东京。他们兴冲冲地赶回秦州,却被一场飞来横祸砸了个措手不及:向寄及其漕运帮三十二人,勾结土匪,助纣为虐,罪证确凿,即刻下狱,秋后问斩。   向寄懵了,再仔细一想就明白了,贺承淮当他们是驴,卸了磨就要杀了他们呢!他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可一旦反抗,就更坐实了“勾结土匪”的罪名,向寄意欲死战到底,被张阔敲晕了救了出来。   曾经的镖头、帮主,如今的土匪反贼,家中老母接受不了打击,一夜就去了。向寄不得以跟着张阔一路逃窜,堪堪保住了性命。三年前听说贺承淮胜任河东路漕司,调职太原府,向寄便一路寻来,伺机报仇。   向寄说完,席间一片寂静。众人都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一段经历,又觉得唏嘘又觉得佩服,说起来以前他们还是同行,怪不得会觉得亲切。   许念心中一动。原来四年前恭王往东京运的寿礼就是向寄经手的,这样一来就不用去渭州了,搞定这个向寄不就行了!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来,和和气气的走,向寄派马车护送着行李和金家众人下山,还说改日登门谢罪。邝渊和邢仲庭正想跟他结交,于是邀请他中秋节到府上一叙。   天上掉下个向寄,正好砸在许念的身上,她捡了个大便宜,还不用去渭州了,复仇进度又增加了一点,她非常高兴。正眉飞色舞地跟隐之讲“许女侠恶斗水匪”的故事呢,忽然眼角瞥到林决被师父邝渊叫走了,许念捅了捅隐之:“二师兄,沐公子怎么又来了?怎么这么巧?”   隐之摇摇头。   不远处的邝渊也好奇这个问题,不过他想得更深。   “还真是巧啊沐公子!”虽然话是笑眯眯地说出来的,但林决还是觉得有点儿阴阳怪气。   “沐某一路游玩,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巧遇老先生一行,实在是意料之外……”林决还没客气完,就见邝渊拉下了脸。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三次你还跟我说没想到,你当我傻啊?”邝渊哼了一声,“你跟着我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  邝渊:说!一路尾随是不是看上我们念之了! 林决:……嗯 邝渊:你和隐之,怎么就这么瞎呢! 许念:师父!我听见你说我坏话了! 邝渊:他说的![跑走] ☆、螃蟹   林决真是有苦说不出,他的确不是游山玩水,但也绝不是个跟踪狂。上次的秦州之行已经证明了他的推理,令符上的确是地图,凸出的标记也的确代表了四个地方:秦州、太原府、恭州、杭州。   他不知道这四个地方有什么秘密,即便是发现了水坝底下那个若隐若现的卦象,他也不能确定有没有用。现在看来也许卦象是最后的“钥匙”,或许将四个地方都走遍了就能凑出最后的结果,反正他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揭开谜底。   想到此处,他冲邝渊说道:“不瞒老先生,我确实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而是奉家父之命寻找一件东西,至于这东西具体是什么,恕我无法告知,还请老先生谅解。”   邝渊打量了林决一眼,见他风度翩翩,举止潇洒,态度诚恳,实在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于是决定暂且相信他,只要对他们没有危险,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那公子找到了么?”   “实在惭愧,还没找到。”   前朝留下的令符,哪是这么容易解开的。直到现在他才确认了令符上的几个地方,至于卦象具体在哪里、究竟是不是“钥匙”,宝藏的位置,凑出“钥匙”之后到底能不能打开宝藏,一切都是未知。   伏羲四海令,一枚令牌可号令天玑库三万部众,可坐收前朝无数珍宝,这对魏朝天子而言是极大的助力。近来民间不知怎么突然流传起了天玑库的事儿,甚至还出了《天玑秘闻》、《天玑高手排名录》、《我和白泽堂主不得不说的故事》等一系列的话本子,把天玑库渲染得深不可测、神乎其神。   其实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刘恪在位半辈子没干什么正经事,整天寻仙问道,希望屁股能稳稳地地粘在龙椅上,一辈子不下来,所以才折腾出来了这么个组织。天玑库里个顶个的都是武艺高强的高手,虽然只有三万人马,但战力应当与十万人马不相上下,甚至还要更高。   不过传闻没有提及的是,除了白库、玄库、朱库之外,天玑库还有一个青库,不为外人所知。   青库下不设分堂,没人知道青库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在什么地方,所有能知道的消息就是青库的人善机关精制造,上上下下尽是能工巧匠,制造出来的兵器精巧绝伦,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不过这一切随着总管季葵英和刘恪的死都消失了。天玑库表面上只忠于皇上一人,但归根结底还是忠于令符,只不过因为掌管令符的季葵英对皇上死心塌地,所以这群人也唯刘恪是从。   梁灭国之后,散落在全国各处的三万人也悄无声息的凭空蒸发了。魏刚刚建国,边疆稳定、国内民生等等都是亟待解决的大事,等到新皇上林琮终于想起天玑库这回事儿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八年。   林琮当然不可能放任这三万人隐姓埋名、逍遥自在,八年前牵扯了多少条人命才找出一块令符,怎能不好好用起来?最好的结果就是将这三万人收为己用,如若不行,那就只能想办法除了他们。   至于寻找宝藏,虽说是顺带的,但也至关重要,如果这数目庞大的宝藏落入他人手中,难以想象会造成什么后果。   往大了说是为百姓万民剔除不安定因素,共建和谐大魏;往小了说就是林琮疑心病又犯了,担心自己江山不保,非要把这三万危险分子揪出来。   ******   中秋节很快就到了。从八月十日开始太原城各处就张起花头画竿,酒旗高悬,街边门店楼阁装饰一新,石榴、葡萄、梨枣、柑橘,红黄相间,色泽鲜亮,在推车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一不小心就勾走了来往行人的魂儿。   许念昨天喝了好几杯茶,一大早睡不着,跑到街上逛早市。林决正好想出门逛逛,于是跟许念一起往外走。自从那天从同山回来,邢仲庭看他的眼神总有那么点儿奇怪,像是防备又像是同情,弄得他浑身不自在,只能往外跑。   清晨是一日中最凉爽的时候,而且这几日又是中秋小长假,因此来赶早市的人格外多,街头巷尾人头攒动,酒香混着果香往许念的鼻子里钻。   “今天难得起得早,咱们去买酒吧!”中秋新酒味道甘冽回味悠长,许念早就想尝尝了,可惜往往一开市就被一抢而光,前几天她来得够早的了,可是连一滴滴酒都没有抢着。   “好。”林决点点头,他本来就是闲逛,做什么倒是无所谓。   许念二话不说地领着他往酒楼门口挤去。这间酒楼在太原府算是数一数二,卖的汾酒最是正宗,清香甘醇,余韵不绝。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许念个子小,卯足了劲往里挤,一下子就挤进去了,不一会儿就抱着一个酒坛子钻了出来。   “竟然还有限购!每人只能买一坛,好在一坛也不少,够大家尝尝鲜了!”   林决本想告诉她昨天镖局已经买了十坛了,但看到许念喜滋滋的样子还是忍住了。这种坏人还是留给邝老先生来做吧!反正他当坏人不是一回两回了。   酒坛子连着酒一共有十几斤,林决担心许念抱不动,又怕碰碎,冲她伸出手:“给我吧!”   他们这些日子亲近了许多,他还救过许念一命,许念先前那点儿尴尬和拘谨早就被抛到脑后,也不再故意不正经,所以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许念自然而然地把酒坛子递到他怀里,一点儿都没有跟皇子相处的自觉。   人潮涌动,许念侧头看了林决一眼,虽然被人流推来挤去,但毫不掩饰他浑身清雅出尘的气质,怀里的酒坛子丝毫不显突兀,反而还给他增添了一丝潇洒的韵味。白衣长衫大长腿,简直像一块行动的美玉。   许念摸了摸下巴,这样的人还是更适合在画上待着、在庙里供着啊!   早市除了卖酒、水果和各式糕饼,最主要的就是螃蟹了。八月十五,正是菊黄蟹肥的时候,街边店里摆着大大小小的水桶,都是今早刚从湖里捞上来的螃蟹,青绿青绿的,在水底吐着泡泡。   许念吃过螃蟹,却从没见过活的螃蟹,她趴在街边的水桶上往里看,很是好奇。   “螃蟹原来是青的,我还以为是红的呢!”   水里咕嘟咕嘟冒了两个泡,一双豆豆眼浮出水面。   她拿手戳了戳,蟹壳上的绒毛有些扎人。豆豆眼的螃蟹踩在其他同伴的身上,从水里伸出了一只钳子,停住不动。   许念戳戳它的钳子,它瞪着许念“咕嘟”吐了个泡。   再戳戳它的钳子,“咕嘟”一声又吐了个泡。   “娘子小心……”小二刚提醒了一句,许念就“嗷”的一声跳起来了。   “快快快!夹手了!”   一只钳子牢牢夹住许念的食指,任凭她怎么使劲儿都甩不掉底下吊着的胖螃蟹。   “娘子快别甩!甩不掉的!”小二急得冷汗都下来了,这姑娘怕是头一回见螃蟹,胆子倒是大。   “那你说怎么办!”许念不甩了,改用手指抠螃蟹的钳子了。   “失礼了,”身旁忽的伸出一只手,捉住许念的手往水里按去。   “诶诶!里面那么多螃蟹呢!……咦?”螃蟹进了水,隔不一会儿就松开了钳子,又露出两只豆豆眼,怎么看都像是在示威。   螃蟹刚一松开,那只手也倏地放开了许念。   “被螃蟹夹了千万不能甩,越是甩夹得越紧,只要把手放到水里,不一会儿它就会自己松开了。”   许念捧着手指头吹了吹,哭丧着脸:“怎么劲儿这么大!都红了……”   林决单手伸进怀里,摸了一块帕子出来,面色微红:“先拿帕子擦擦吧!破了皮的话就要赶紧去医馆敷药了。”   许念道了声谢,接过帕子把湿漉漉的手擦干,捧着手指头来来回回看了一遍:“没破!”   林决点点头:“这就好,破了皮之后疼痒难耐,手指还会红肿僵直,过足足七八天才能好。”   许念“嗯”了一声,庆幸自己不用体会“疼痒难耐”是什么感觉,忽的又抬起头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被夹过?”   林决看着她把帕子顺手揣到怀里,不禁又有些脸红:“咳……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小孩子调皮,被夹过一回。”   许念打量了他一眼,完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翩翩公子调皮起来是什么样,忽的想起他小时候是在皇宫里长大的,既然能调皮放肆,大概是很受宠爱的皇子吧。   日头已经升到半空,晒得人身上冒汗,早市的酒水瓜果几乎被一扫而空,街上的人也渐渐减少,许念提着一草兜螃蟹,得意洋洋地边走边教训:“你不是夹我么,不是瞪我么,看我今晚上就把你蒸了!”   草兜里面的螃蟹挥了挥大钳子,宁死不屈。   林决静静看着一人一螃蟹斗气,不禁失笑。   ******   街口的墙上贴着布告,林决路过时瞄了一眼,压低声音问许念:“贺承淮被停职查办了,你知道吗?”   “嗯,我听师父说了,”许念点点头,扯下一根草绳缠在手指上玩儿,“之前你也说他一定有应对的办法,只不过是停职而已,又不是革职,连我都知道差得远呢!而且他肯定把财物都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不然为什么朝廷的布告下来之前就这么急火火地找镖局呢?唉……”   林决不知道恭王跟许念之间具体的牵扯,先前以为她是见了水坝决堤一事打抱不平,现在发现她这么执着地收罗证据,或许不仅仅是侠女风范、见义勇为而已。联想起之前刺杀恭王一事,他肯定许念是跟恭王有很深的仇怨,刺杀不通,又换了另一个方式向恭王进攻。   一介平民,还是孤女,想要扳倒一个作威作福了十几年的王爷,这过程如何容易?   “你别担心……”安慰的话刚一出口,街对面的店里蹿出一个人,直奔他们而来,身后一个黑汉子追着他大叫:“你他娘的别跑!还老子钱!”   许念定睛一看:“卢圣?”    ☆、中秋   卢圣最近很倒霉。   先是兴致勃勃去劫船,然后一不小心劫错了,不仅被大哥骂了一顿,还要赔礼道歉,把劫来的东西全都送回去。   这倒不算什么,错了就是错了,他卢圣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可是昨天他发现自己看上的小娘子居然不喜欢他,不仅不喜欢他,还叫了镖局里的一群臭小子来把他哄走。他好伤心,好难过,需要灵魂上的安慰。   所以他一大早就摸出来赌钱了。本来开始赢了几把还很高兴,结果后头越输越厉害,整三百两银子全赔进去了。他还纳闷儿呢,那个瘦猴刚才在那桌上不是输了五大五百两么,怎么到他这儿就转运了,谁成想竟然是使了老千!   敢在卢爷爷面前耍手段,这还得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抖出那人袖笼里的骰子,准备教训他一顿,谁知道那瘦猴跑得倒快,三两下就挤出人群,“噌噌”地往街对面蹿。   眼看着那个瘦猴就要跑没影儿了,正好碰上许念和林决,他顾不得打招呼:“快帮我追!”   许念和林决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齐齐望天。   “你们俩真是的!”卢圣眼睁睁地看着前面的身影钻入巷子里,气得捶胸顿足,“怎么不帮我抓住那厮!”   许念晃了晃手里的螃蟹:“我们手都占着呢,你看!”   “几只螃蟹比得上老子的三百两银子嘛!真气死我了!”   许念嘿嘿一笑,翘着一根指头幽幽问道:“你~~去赌钱了?”   卢圣这才觉得不妙,“咕咚”咽了口口水:“……没有啊,我路过,马上就走!”说完就要溜。许念故作惋惜地说了一句:“我相信你呀,就不知道向大哥会不会相信你了。”   卢圣苦了脸:“小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告诉大哥!我求你了!”   许念只是吓吓他罢了,她可没有闲心去打小报告,不过看着一个彪形大汉作揖求饶,心情还真是不自觉地爽起来了呢,连带着手指头都不疼了。   “喏,你先拎着吧!”许念赏了卢圣一个大发慈悲的眼神,把草兜递到他手里。   卢圣跟在后面小声嘀咕:“昨天大哥不都送了好些鱼虾过来,怎么还买……”许念回过头呲牙一笑,他立马就认怂了:“买……得好!这螃蟹肚白壳青,不愧是女侠挑的!一看就好吃!”   林决笑笑,看着许念得意洋洋的背影,眼神越发柔和。已经很久不曾有这样轻松开怀的日子了,逛街、采买,与小贩讨价还价,跟朋友打打闹闹,这样市井的日子竟然也如此恬静美好。   虽然许念没有告状,但卢圣还是被向寄给发现了。向大哥很生气,平时在寨子里自己人玩玩也就算了,这次居然进了赌场,还输了这么多钱,真该罚,狠狠地罚。   于是当大家都在欢天喜地地摆桌子放碗筷的时候,卢圣还在屋里默写《同山山寨修订守则》,不写完三遍不许吃饭。这玩意儿他经常写,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大哥明知道他最讨厌看书写字了,还回回都用这个法子折磨他,唉!   幸好默写完天还没黑,正好赶上酒席,邢仲庭、邝渊、向寄、卢圣、程江、张阔和年长一些的镖师在屋里依次落座,喝喝酒说说话;年轻一些的徒弟们则坐在院子里,难得邢仲庭今天不拘着他们,可以尽情疯玩儿。   上次的乌龙事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金员外对此表示出了极大的宽容,中秋节之后仍然托汾远镖局走镖,所以大家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依旧是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许念跟惠之还有一群小孩子坐在靠里的桌子上,低头专心致志地拆着螃蟹,最近她拆螃蟹的技术越来越娴熟了,轻轻一按就能剥出蟹腿里的白肉。完完整整,晶莹剔透,简直是艺术品,咬上一口,满嘴生鲜,再抿上一小口酒,口舌生香。   怪不得戏文里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从舌尖到肠子,就一个字:爽!   “螃蟹性寒,女子还是少吃为妙。”一只绣着兰花的帕子递到许念面前,许念看了看自己满手的醋,正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帕子就已经被塞到她手里了。   “多谢夫人。”对着这么一张年轻的脸,许念实在是叫不出来伯母两个字。   “夫人你不知道,师姐她昨天吃得更多呢!”   许念瞪了惠之一眼,这熊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吃多了也没关系,等会儿泡杯姜茶暖暖胃吧。”邢夫人轻轻拍着许念的手,不知怎么的,竟让她有点儿想哭。   已经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呢?仔细算算应当有七年多了吧,那时候她爹娘还在世,爹爹军务繁忙,每年只有中秋和元旦才能在家多待几天,晚上赏月的时候爹爹和哥哥两人坐在凉亭里喝酒,她和庶妹在院里打闹,玩累了就坐到娘的身边,等着她投喂饱满晶莹的回纥葡萄。等爹爹和哥哥喝完酒,娘就会捧上解酒茶,把他们挨个数落一顿。   许念擦了擦手,默默扒拉着碗里的菜,突然没了胃口。   小孩子们要早早睡觉,许念也跟着回了房;林决推辞不过,被灌了几杯酒,脑子有点儿晕晕乎乎的;向寄和邢仲庭把酒言欢,聊得十分投机。谁也没注意到有人偷偷摸摸地出了门。   ******   卢圣走在大街上,越想越憋屈。他不过是一时手痒,就赔进去三百两银子,还被大哥教训一顿,真是越想越生气。   那瘦猴别让我抓住,要不我非得给他好好松松皮!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白天的赌场门口,里面人不算多,但也挺热闹,卢圣站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去,就瞥见有人急匆匆地往赌场走来,穿衣打扮没变,正是白天那个瘦猴。   卢圣想了想,街上人多,不好动手,而且他钻来钻去灵巧得很,说不定又逃了,还是等到人少的时候再说,正好还可以抢了他的银子。嘿嘿,他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卢圣远远地站在赌坊前的路口,假装在看风景,黢黑黢黑的脸仿佛溶到了夜色里,偏偏他今天还穿了件深色衣服,不仔细看都不知道这站着个人。   不到半个时辰瘦猴就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布衣短打的仆人,两人低声说着什么,匆匆往北边走去。卢圣悄悄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三条街,又拐过一个路口,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不多时前面的两人又拐进一条小巷。整个巷子空无一人,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站住!”卢圣一声大喝,惊得前面两人脚下一滑。   瘦猴回头看了一眼,诶哟,不正是白天那个汉子么!   “快跑!”说完就扯着仆人撒丫子往前跑,不过巷子里空荡荡的没地方躲闪,卢圣又憋着口气,使出了十足的力气,片刻就扯住了那瘦猴的膀子。两人过了几招,瘦猴毕竟力量不占优势,很快就被卢圣踩在地上。   “跑!有本事你再跑!”卢圣碾了碾脚掌,瘦猴疼得“哎呦”了一声。叫得不错,终于有个人让他泄愤了。   “这位好汉高抬贵脚!不知道我家爷哪里得罪了你……”   “哼!他早上坑了老子的钱,你还问哪儿得罪了?在老子面前出老千,你当我瞎啊!”   瘦猴脸白一阵儿红一阵儿,卢圣又碾了一脚,他一口老血喷出来,终于泄了气,哭丧着脸求道:“还你钱就是了,快松开吧!”   卢圣探进瘦猴的衣襟,在里面摸了一把,抓出了一张五百两银票:“多的二百两就算你赔罪了,快滚吧!”说罢松开了瘦猴,看着他被仆人扶着,恨恨地进了一道小门。   这就是得罪你卢爷爷的下场!   卢圣捻着银票喜滋滋地往回走,一扫连日来的苦逼憋屈,心情大好。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又明又亮;再看看两旁的街灯,精美小巧、玲珑剔透;再看看四周的房屋,雕梁画栋、古朴典雅;再看看大门口的匾额……   卢圣脚下一滑,险些扑倒:“贺……贺府?”   ********   “大哥,大哥!”   向寄刚回屋,一道黑影就直扑到他身上:“大哥,我有事儿跟你说!”   “哦?什么事儿?”   “那个……对了!”卢圣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张银票,“我刚才赢回了五百两——啊呸,是要!要回了五百两。”   向寄挑挑眉:“就这事儿?”   “当然不是!我刚才出去,一路跟在那瘦猴后面,发现他偷偷摸摸进了一处院子,你知道是哪儿么?就是贺府!”   “贺府……贺承淮?!”向寄猛地站起身,“你可看清楚了?”   “就是城北的贺府,难不成还有别人?”卢圣挠了挠脑袋,别说还真有可能是别人,他又不知道太原府有几个姓贺的。   “那现在怎么办呐?”   向寄走了两圈,拍拍卢圣的肩:“城北应当是城中官员显贵住的地方,应当是贺承淮没错。明天你带着几个人去赌坊,先跟着那瘦猴,看他有什么古怪。”   “好嘞!大哥放心,这次一定不会搞砸了。”   向寄嘴角抽了抽:“你还是叫上际之几个和林公子一起去吧!”我怕你脑子不够用啊!   “没问题!”卢圣拍了拍胸脯,终于又有他的用武之地了啊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觉得有点卡文,进展比较慢,不过马上就有机会让林决和许念孤男寡女嗯嗯啊啊了! 最后该跟大家打滚求收藏求评论了_(:з」∠)_就让许念出来滚一个吧? 许念:……滚! 诶?你到底是滚还是不滚? ☆、“邪教”   天刚蒙蒙亮,风还有些凉飕飕的,屋里的人都还在熟睡。后院儿的鸡还没开始叫,林雨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   “林公子!林公子!”   敲了两下没人答应,林雨料想他应当是走了,正要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就被陡然提高八度的声音吓得心跳骤停:   “林公子,快醒醒!林公子!”   紧接着就是“咣咣”的拍门声,后院的鸡也这动静吵醒,此起彼伏的“喔喔”叫起来。得了,看来是睡不成了,一大早就被搅了清梦,他非得减寿十年不可。   “卢兄弟,”林雨打开门,看着卢圣讪讪地收回手,面无表情,“一大早有何贵干?我们爷睡着呢,跟我说就行了。”   “无妨,我早醒了。”屏风后转出一个人,边走边系着腰间的腰带,“你快去换了衣服吧,咱们这就出去。”   林雨应了一声,转去屏风后的榻上换衣服了。   “你醒了就好,我这就去叫别人!”卢圣想着这个林公子是个娇贵的,出来闯荡江湖还带着仆人前呼后拥的,所以才早早地叫他起床,让他多准备一会儿。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卢圣站在客房门口挠头,他除了林决之外根本不记得谁住在哪屋啊!要不还是等林公子洗漱好了再问他好了。卢圣探头望了一眼,林雨已经换好了衣服,屋里两人正在说话,应该不一会儿就出来了。   他搓搓手,刚在屋门口的台阶坐下,脑袋上就“扑”地被样东西砸中。   “谁?!谁砸老子?”卢圣捡起地上的“凶器”,黄灿灿、圆滚滚的,是个橙子。   “给你吃的。”墙头上伸出一个小脑袋,笑嘻嘻地望着卢圣。   “给……给我的?”卢圣摸了摸脑袋,有点儿不敢相信。   “当然了!”许念忽的翻身,坐在墙头,两只脚搭在一起晃悠着,“给你降降气、去去火呀!”   “哦!多谢!”卢圣边抠橙子,边问许念:“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我还想那院子全是女的,我要怎么去叫你呢!这下好,你自己醒了!”   许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大早上就咣咣拍门,她又不是聋子,这么大的动静儿,早就被吵醒了好么。所以她才好心赏他个橙子去去火消消气呀!   “大师兄和二师兄住在左数第三间,你坐的那间是你四哥的客房。”   “诶好嘞!多谢!”卢圣把橙子皮往土里一扔,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抬腿就往左数第三间走去。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劲儿:她怎么知道我要找际之和隐之,难道她早就来了?   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许念坐在墙头,两条腿晃得越发起劲儿,眼里笑得贼兮兮的,顿时让他涨红了脸。   “我知道他们住哪屋!只不过刚才一时没想起来而已。”   “嗯嗯,那就快去吧!”许念抬抬下巴,答得一点儿也不走心。   “嘿你还别不相信,我跟你说……”   “不用叫了,我们早醒了!”   “吱呀”一声,隐之黑着脸打开门,浑身上下散发着阴郁的气息,看样子昨天晚上睡得非常不好。际之跟在他后面,早已经收拾妥当   林决和林雨收拾妥当,这才注意到院墙上坐着一个小姑娘。许念今天跟他们一样,也是穿的青衣短打,看起来分外地灵巧。林决刚想叫她小心些,就见她轻飘飘地翻到墙那边,不见了踪影,只剩一道清脆的声音隔着墙传来:“咱们门口见!”   林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也对,许念早就说过她轻功好,那天在水坝顶上又不是没见识过,小小一道墙又算得了什么。他低头笑笑,也不知道刚才在瞎担心什么。   “师姐?你要去哪儿?”惠之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扯住许念的袖子。   “师姐有事儿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了,”许念把袖子从惠之手里扯出来,顺带拍拍她的脸蛋儿,“乖啊,快进去接着睡吧啊。”   “哦……”惠之闭着眼点点头,旋即又觉得好像漏了什么。   “哦……?你们去哪儿!又不带我!师姐!”   可惜许念早就趁着她迷糊的功夫一溜烟儿跑远了,任凭她怎么跺脚、怎么喊都不会回头了。   ******   向寄不愧是多年跟赌棍弟弟斗智斗勇的老行家,对赌棍们的心理很是了解。那瘦猴应当是个赌惯了的,昨天刚赢了五百两就被抢了心里一定不服气,今天必定还要往赌场钻。   果不其然,赌场开门刚一刻钟,一个干瘦的身影就从街口慢慢闪了进来。瘦猴今日穿了一件菱纹暗红的锦袍,头裹方巾,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只是左脸肿了一块儿,看着有些狼狈。   际之看看卢圣,卢圣连忙摇摇头。他昨天没打脸啊,不是他干的。   瘦猴在赌场前面转悠了两圈儿,一只脚都踏进去了,又犹犹豫豫地缩了回来。许念几人的眼睛随着他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就是不见他进去。   “这厮到底是进还是不进,急死人了!”   话音刚落就见瘦猴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在赌场门口狠狠跺了一脚,匆匆往南走去,生怕稍稍走慢一点儿就一个把持不住,溜钻进赌场。   程江按了按卢圣的肩:“走了,快跟上!”   “……哦。”   许念和隐之在街口小贩的摊前,装作挑挑拣拣拿不定主意,其实眼角一直在暗暗注意着街对面卢圣的信号。   这是许念第一次光明正大的干正事儿,还是在完全没有师父指导的情况下。第一次自己偷偷跑去渭州,不仅失败了还带了一身的伤,第二次半路就泡汤了。这次师父让她跟着来,她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   人生头一回啊!稚嫩的雏鹰就要展翅翱翔了!终于要开启闯荡江湖、报仇雪恨之路了!这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女侠的养成史诗啊!这是要登上人生巅峰的旅程啊!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呢……   “诶!走了!”一双手在许念眼前晃了晃,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意淫。   隐之头低垂在许念的肩上,嘴凑在许念的耳边,在外人看来完全是小儿女的亲昵,但许念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只有她能听清隐之冷静的声音:   “左前红袍。”   许念不动声色地往左偏了偏头,果然瞥见一片红色的衣角。她跟隐之对视一眼,默默跟在后头。   瘦猴似乎今天有大事儿要干,一路非常警惕,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卢圣、程江和际之三人都是练家子,不管怎么隐匿气息都容易露出马脚,不一会儿就被甩掉了。反倒是林决那样的文弱书生和娇娇小小的许念不引人注意,一路跟了过来。   越往城东走房屋越矮,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平民打扮,因此许念他们这一身越发的不起眼。转过街角,就是一家米店,店面不大,里面还有一间两进的后院儿,大白天的门关得死死的,两个人在门口守着,不时地四处张望。   这情况看来,不是有□□,就是有□□。   “我上去看看。”许念的轻功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因此都由着她去上房揭瓦。   可等许念往里这么一瞧,就彻底愣了。屋里密密麻麻或站或坐有几十人,穿着打扮各不相同,但所有人都做着同样的动作,一举一动整齐划一:先是冲着墙上的一块牌位三鞠躬,然后再双手合十摆在胸前闭眼祷告。而且屋里的几十人隐隐地以瘦猴为首,做完动作都望着他。所以……这是遇上邪教了?她们一早上跟了一个邪教教主?   信息量太大,她需要理一理脑子。现在的情况是,瘦猴赌钱,贺承淮给瘦猴钱,然后现在带领一群“邪教徒”在米店里偷偷举行仪式。这事情不管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浓浓的诡异。   屋里,瘦猴清了清嗓子,先安慰了众人一番,大意不过就是众人如何如何辛苦,如何如何为国争光,日后定当有所收获。紧接着又分发给众人银票,许念看不清上面的金额,但每张怎么说也应当有一千两之多。随后的一句话倒是让她倏地精神了:“大梁复兴的重担都在诸位身上,熬过这段日子,就能将这反贼拉下马来!”   不得不说瘦猴的口才相当好,言辞恳切、语调动人,说得一群人都眼泪汪汪的,很不得肝脑涂地,光复大梁。许念早就听师父说过,前朝皇帝虽然昏庸,但仍是笼络了一批忠君之士,改朝换代之后不少人日子过得不如意,又想起前朝皇帝的好来,于是暗搓搓地折腾什么复兴大梁的组织来。   但没有什么比和平安定更重要了,毕竟这是开国多少军士以命相搏换来的,百姓们只要日子过得好,谁做皇帝不一样?   她粗略数了数,屋内有四十人左右,年纪大小、高矮胖瘦各不同,不过指甲都有些发黑。不待她仔细看,屋里就有人出来了,许念赶紧从房另一侧翻下来,与林决他们汇合。   不管这群人到底是谁,身份是什么,能肯定的是他们都是反朝廷反大梁分子,贺承淮跟这类人接触密切,还给他们钱,真是居心叵测啊!   不过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细想这个问题,第二天事情就出现了转机。因为太子来了。   早在半月前,秦州水坝坍塌一事就在朝廷里闹翻了天,皇上无奈,停了贺承淮的职,禁了他的足,严令查办相关人等。但水坝加固已经过了四五年,查起来哪儿那么容易。   恭王和贺承淮关系亲密,又有亲戚关系,朝中许多前朝官员都把他们当风向标。只要他们俩一出事儿,绝对会有人马上跳出来指着皇帝鼻子大骂:“你连梁朝最后一点儿血脉都不放过,你叫我们这些前朝遗老情何以堪呐!你下一步是不是要杀了我们呐?你林家的皇位难道就名正言顺了吗?!啊呸!”   林琮相信绝对有人会这么做的,不怕死还指望拿“死谏”当墓志铭的人多了去了。   御史台那群御史轮番上阵,每日每日地弹劾贺承淮,都叫皇上不要再拖了,赶紧治贺承淮的罪吧。弄得林琮一个脑袋两个大,这些日子都不敢上朝,因此才特意把太子派到太原府来,代表他亲自督办此案。   你们不是说朕不重视么,朕嫡亲嫡亲的亲儿子来督办,规格够高了吧?阵仗够大了吧?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于是太子就被自己的亲爹当作挡箭牌推了过来。不过他倒是很乐意走这一趟,多出来走走也可以长长见识嘛,况且还有熟人在这儿,正好可以见上一面。   前朝太子刘晏,性情暴戾、心狠手辣,当朝太子林冼跟他完完全全相反,君子端方,温文尔雅,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就算是骂人也不会让人反感,反而令被骂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进而怀疑自己的人生意义。   这次到太原府来,林冼带的人不多,就住在官署里,他平日也没什么架子,到的第一天太原府尹和河东路诸位要为他接风洗尘,都被他一一推辞了,说他是来办案不是吃饭的。多好的太子殿下啊!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国之大幸啊!一众官员被拒绝了反而觉得非常高兴。   而太子殿下,在推辞了他的接风宴之后,就一边叫人送信,一边自己带着仆人出去了。   听雨楼里,林冼端着茶博士刚泡好的茶,轻轻咂了一口。茶韵悠长,味道不错,只比宫里差了一点点儿,已经很难得了。   楼梯咯吱咯吱响,不一会儿包间的门打开,一人闪身进来,在他面前站定,轻声唤道:   “大哥!”    ☆、太子   香炉里燃着莲梦香,袅袅的青烟升入空中,淡淡散去,屋里弥漫着茉莉和栀子花的清甜,又兼有薄荷的醒神和沉香的馥郁,让人觉得安静平和   林冼安静地坐在茶案前,时不时地给对面的林决添上一杯茶。等林决说完了,他才开口问道:“这么说来,有人从贺承淮那里拿了不少的钱,而且还分给了反教里的人?”这些打着复国旗号的前朝遗民拉帮结伙,自成体系,统统被称作“反教”。   林决点点头,“而且前些时候贺承淮往外运走了一批货物,是什么不清楚,但数量绝不小。”   “呵,多半是事情败露了忙着转移财产吧!”林冼嗤笑了一声,怪不得贺承淮禁足之后这么沉得住气,不辩解不反抗,整个一副“快来查我快来证明我清白”的模样,原来早就暗度陈仓了。想必他早就料到这一步了吧!   “难为你如此挂念这件事儿了!”林冼点点头,笑着望向林决。   林决心中一凛,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又放回案上,抿着唇笑了笑:“说起来都是机缘巧合罢了,本来是江湖朋友打打闹闹,没想到居然牵扯到贺承淮的身上。我本就不愿意插手此事,幸好现在大哥来了,一切事情都有大哥决断,我也能安安心心去寻我的东西了!”   “那就多劳你费心了,前些日子你传回去的信父亲都给我看了,找东西不在这一时,万事还要以安全为重。”虽然这么说,但林冼对于“寻宝”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反正现在国库里又不差钱,像贺承淮这种贪官一抓一大把,随随便便查抄几家说不定没收的钱财还更多呢,干嘛费劲找什么前朝宝藏呢!   林琮主要担心的是天玑库的三万人,这群人武艺高强,有组织有纪律,据说还极其忠心,这才是隐患、是重中之重。不过,鉴于不可能见一个人就掏出令符跟他说“你是天玑库的人嘛我有伏羲四海令你和你的小伙伴都要听我的哟”,所以一切还要靠林决的观察判断,这方面他还是非常信得过这个弟弟的。   “大嫂进来身子还好吗?我若没记错日子,应当下个月就要生了吧?”兄弟俩许久不见,谈论政事总是有些沉重,林决先开口问了问东宫的近况。   “已经生了,是个女孩儿,”说起孩子,林冼脸上的表情愈发柔和,“早产了一个月,身子还有些弱,不过太医都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   “真的?竟然已经生了!大姐家里生了两个男孩儿,大哥你家又两个男孩儿,这可是这辈里头一个女孩儿,祖母岂不是高兴坏了?”   “那是自然,祖母已经下了懿旨,等满了周岁就册封郡主。”   “那就恭喜大哥了!等我回东京就把侄女的见面礼补上。”听说大哥儿女双全,林决也觉得由衷的欣喜。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敏妃娘娘早就赏过了。下个月是她的生辰,你要是有空就回去看看吧!”林冼轻声劝慰他,“娘娘近来总是念叨你。”   想起母亲,林决心底泛起阵阵酸意。敏妃名叫姜锦,是中书令的长女,本来只是昭仪,生了皇子之后才加封为四妃之一的敏妃。姜家世代都是清贵文人,嫌弃官场腌臜不愿入仕,在朝为官的除了中书令外,其余几人都在地方上任职,撑死也不过是个七品。   母家没有势力,又得了皇上几分偏爱,敏妃在宫中的日子过得毫不轻松,好在陈皇后对其多有照拂,才让敏妃母子俩在宫中稳稳立足。近些年皇上的年纪大了,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其他的妃嫔们见生子无望,这才纷纷歇了掐架斗狠的心思,后宫中呈现一片前所未有的祥和。   敏妃从林决很小的时候就教育他:太子不仅是你大哥,还是未来的君主,你要尽心辅佐太子,要好好听太子的话、好好孝顺皇后,不可以忤逆他们。   不得不说,敏妃的洗脑教育是很成功的,不论是对陈皇后还是太子林冼,林决都是十二万分地尊敬,而且除非皇上和太子吩咐,他是绝对不会干涉任何政事的,.他不想有野心,只想做一个安静本分的王爷。   只是偶尔看到敏妃对陈皇后谦卑恭顺的样子,林决还是觉得有那么点儿委屈,其实母亲可以不用那么放低姿态的,都是四妃之一了,又生养了一位皇子,这是何苦呢。可是后宫的事儿母亲向来不听他的,他也没办法,于是只能在朝廷上加倍尽力,指望母亲能在陈皇后的面前更有面子,腰板挺得更直。   这次出来转眼都有好几个月了,母亲在宫里一定很担心。下个月要是能抽身……还真该回去一趟了啊!   *********   沉寂多日的贺承淮终于肯露面了,太子林冼主审,太原府尹江之衍、太原府通判蒋绸和刑部侍郎王湎协理,一共审了三天,贺承淮的家里搜了个底儿朝天,来往车马也都查了个遍,只能查到贺承淮运了一批货物到京兆府,查来查去运的不过都是些绸缎首饰之类的,短时间内竟没有新的进展。   而贺承淮一口咬定他什么都不知情,当时秦州水坝加固一事由秦州通判和司户两人全权处理,他一概不知;往京兆府运的货,是他女儿的嫁妆;而那个“瘦猴”马丰是他府里管家的侄子,银票都是从管家手里骗来的。   所有解释都很合理,合理得像是早就想好的说辞,而贺承淮的供词跟其他所有人的都能完美地对上。这更显得事情诡异了,如果一切都是他编造出来的,那他已经思维缜密、心思深沉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如果他说的都是事实,那就将按照大理寺目前判定的“失察”罪定刑:流放西宁,终身不得入仕。   林冼难得表现出了一丝烦恼之情。他总不能跟皇上说“我看他招供招得太顺了五年前的事情记得太清楚了所以他一定是在说假话”吧,而且秦州的司户和通判身上都查不到银子的去向,那钱到底是谁拿走了呢?唉,真愁人。   “殿下要不去后堂歇会儿?”太原通判蒋绸见林冼揉眼,赶紧叫人领他下去歇息。开玩笑,林冼虽然是主审,但他们哪能真让太子爷陪着他们干耗,只要关键时刻这位太子爷能拿拿主意他们就已经千恩万谢了。   林冼点点头,他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以前任开封府尹只是个挂名闲职,他以前还真没这么亲力亲为地审过犯人,特别还是这种老油条似的犯人,真是让人心好累。   林冼进了内堂,外面的江之衍、蒋绸和王湎三个人就聚在一起小声吵起来了。   “依我看,证据确凿,就维持大理寺原判就行了,贺承淮家产充公,这也不少了吧?”   “胡扯!一个个的都说他们没贪,那银子到底去哪儿了,银子的去向没查出来,怎么能随便结案?小心老夫回去叫御史台参你一本!”   “这……都五年多了,用光了也不一定啊。对了!贺承淮不是跟千岁爷来往甚密还沾亲带故的么,会不会是……啊?”   “不会吧,千岁爷还缺钱么?官家多惯着他呀,哪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的敛财呀!”   “老夫明日就叫人去渭州问问千岁爷,等他回了信儿再做决断吧!”   “嗯,也好也好。”   “王大人说得有理。”   “先把贺承淮带下去吧!”王湎大手一挥,一屋人都解散了,该睡觉的睡觉,该关犯人的关犯人,只剩下太原府尹江之衍和主簿两个人。   江之衍转身去内堂,准备跟林冼汇报他们的讨论结果,刚出了门就迎面撞到一人身上,幸亏他肚子上肉多才没被撞翻在地上。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   “老……老爷!太子爷中毒了!”   ********   林冼中毒的消息被严密的封锁起来,连林决这个亲弟弟也不知道。太子中毒,昏迷不醒,国本动摇,此时绝对不能给任何宵小以可乘之机。   而此时的林决正在为另一件事儿苦恼。   “那你们到底是在哪里走散的啊?”   林雨挠挠头,喃喃地答道:“应当是在东城门口。当时……人也挺多的……”   “别说了!”许念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赶紧去找吧!她十八般武艺样样稀疏,万一出事儿怎么办?”   “我跟你一起去。”际之沉着脸踏进门,身上还沾着不少灰,显然是刚听说消息从外面赶回来的。许念转身背上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往外走。   “咱们也去吧!”林决拉上林雨跟在后头。   “隐之去跟师父他们说了,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带人出去。事不宜迟,咱们先上路!”际之跨上马,缰绳一抖,哒哒地往前跑去,许念紧紧跟在后头,表情前所未有地严肃,林雨在旁边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跑了一阵儿,许念忽的看了林雨一眼,勾着一边儿嘴角说道:“要是惠之出了事儿,你就给我等着吧!”说完就“驾”的一声陡然加速,跑到前头去了,连赔罪的机会都没给林雨。   林决幽幽地望了林雨一眼,没有说话。   林雨真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心软,要是不心软就不会带惠之出城,要是不带她出城就不会在半路上把她弄丢,要是不把她弄丢……唉!哪有那么多要是,现在只能赶紧把她找回来,要是真出事儿了,别说许念了,连他自己都不能放过自己啊!    ☆、跌入深渊   天色愈发的暗,一抹残云在天际斜斜地挂着,许念一马当先,心中愈发的不安。好在太原府晚上不关城门,否则他们还得等一个晚上才能出去找人。   出了东城门沿着官道往东走,不出五里就是一片树林,树林再后面就是山了。白天热热闹闹的城门口现在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守城的官兵一脸诧异地望着几人绝尘而去的背影。   “你们到底在哪儿走散的?”许念勒住缰绳,望着在夜色里显得越发静谧阴森的树林,语气不善。   林雨驾马小心地在她旁边站定:“下午我们出城的时候正赶上有人送嫁,惠之说想看看,谁知道转过头就不见了,我找了一圈儿才在那边树下找到她,她说我要是着急就去忙我的,她在这儿看会儿再走……”   许念“铮”的一声拔出剑指着林雨:“这么说不是走散的,是你扔下她的了?”林雨心里有愧,不敢做声,心里一个劲儿地后悔。   他也是心急呀,昨天晚上林决跟他说城东的几座山有些古怪,让他来看看,他想着早点儿看完早点儿回去禀报林决,这才丢下惠之先走一步的。   这些天林决暗暗走访,果然有所收获。常有村民听到城东山里传来雷鸣似的巨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如果林决的推测没错,秦州在西,先天八卦里坎为西,配水;太原在东北,所以应为震,配雷。山里应当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林雨心里抹了一把泪,苦着脸望向林决:二爷,我可都是为了你啊!你可要帮我劝劝这个一言不合就掏家伙的人啊!   林决毫不理会自家伴当哀怨的眼神,反而还教训了他一句:“这事确实是你做的不妥,回去要好好赔罪。”   ……!二爷你好狠的心,尽帮着那个丫头说话!虽然的确是我的错,但二爷你未免也太正直了,一点儿都不维护我!林雨很沮丧,不仅弄丢了惠之,还被一群人轮番指责。   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啊!   好在有人及时解救了他。际之轻轻松松拨开许念的剑,语气分外冷静:“念之留下等人,我们先进去找找。”   许念把剑摔进剑鞘,瞪着际之:“你着急难道我就不着急吗?给二师兄留个信儿不就行了?”说罢掏出火折子,驾着马自顾自地进了树林。   际之无奈,用剑在地上划了四条杠和一个箭头,又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些液体在地上。不一会儿,地上的记号就发出幽幽荧光,柔白的光芒微微闪动,在暗沉的夜色里尤为显眼。   见林雨一脸惊奇地望着他,际之解释道:“这是师父教的法子。表示我们四人往前走了,等隐之来了就知道去哪儿找我们。”   林雨点点头,还是际之想得周到,于是三个人也点了火折子往树林里走去。   ********   “你确定她出城了么?”树林不大,找了好几圈儿都没有任何线索,许念怀疑惠之说不定是回城了。   “可我问过门口的官兵了,他们根本就没见过黄色衣服小姑娘,而且我在城里找了一下午也没有找到啊。”林雨非常肯定惠之是出城去了。   一个半大的小姑娘自己没事儿往城外山林里跑什么,看来多半是被人带走的,这么一想,他脸就有点儿发白。   “念之,看看这个!”   林决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从马褡裢里取出一个纸包,递给许念。许念接过纸袋,毫无防备地被沾了一手油。   “什么玩意儿?还是粘的?”说着打开纸包,放到火折子底下。   一旁的林雨顿时瞪大了眼:“这这这不是糖炒栗子么!今早上邢夫人给包的呀!”   许念捻着那几个栗子仔细想了想,惠之出门的时候好像确实带着包栗子。不过单凭一个纸包和几颗吃剩的栗子也不能说明什么,满大街都是卖糖炒栗子的,而且包的纸也差不多,怎么能断定这就是惠之掉的呢?   不过紧接着的一声尖叫就瞬间打破了她的理智。   听声音是个女声,叫声异常的尖利高亢、撕心裂肺,山中的飞鸟被一群群地惊起,扑扑腾腾地飞过树林。这声音不用分辨就知道是惠之,许念再也顾不得怀疑,翻身上马,两腿一夹就往山里飞奔而去。林决和林雨对视一眼,也赶紧跟在后头。   官道旁有一条小路,直通山里,许念按照声音的方向往里走,不知不觉竟有些迷糊。刚才的尖叫声并未持续多久,叫了一声就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堵住了。这让许念更加焦虑了。一焦虑脑子就开始乱,脑子一乱,脚下就开始打转了。   “你走得太快了,”林决在后面堪堪追上,“刚才我喊你你都没听见。”   许念正运用她多年混迹灵台山的经验思考该往哪边走,见林决来了,只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你喊我干什么?”   林决静默片刻:“我本想跟你说你走错路了,可惜你跑得太快没听见……”   ……好尴尬。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误,许念叫林决在前面带路,到了一处岔路,林雨正举着火折子等他们。   “从这儿上山,应当可以绕到山腰背后。”林决率先下了马。许念看了那条杂草丛生、连一人宽都没有的小路,也默默地从马背上爬了下来。拴好了马,林决和许念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   “二爷,”林雨悄悄扯了扯林决的衣摆,小声说道,“你就别上去了,多不安全呐!万一出什么事儿……”出什么事儿我可怎么跟皇上交代呀!   “放心吧。”林决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前面已经拉开他们好几步的许念,扔下一句“跟紧了”,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惠之也是,二爷也是,一个个的都这么任性!林雨捂着心口,觉得受到了成吨的伤害。   夜晚的山林,没有了白日里的炽热的阳光照射,显得格外的阴冷。阵阵凉风吹在许念被汗浸湿的背心,激得她阵阵发抖。绕到半山腰上的时候,已经用了约两刻钟,山腰上这处不知道为什么树很少,明晃晃的月光直直地照在地上,许念举起火折子,接着月光往山下望去。   刚才就觉得这山有些诡异,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了:脚下这小半面山坡都是光的,一丁丁点儿的草木都没有。   这也太诡异了!如果不是此刻急着找惠之,她倒是想仔细研究一下原因。林决显然也看到了脚下光秃秃的山,脸色不由自主地变得凝重起来。   许念回头看了看他,等着他指明方向,他拧着眉,低声说道:“看来我们得从这儿下去了。”   许念万万没想到,听起来那么近的声音走起来居然有这么远。她和林雨倒还好,林决就显得有些狼狈了,白袍擦破了好几处,气也有些喘不匀,走了好一段路才平静下来。   看来这个沐通武功也不怎么样么,果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再有一刻钟就到了。”虽然这么说,林决却没有觉得丝毫轻松。等他们过去可能惠之早就不在了,又或者惠之早就遭遇不测了,已经耽搁了这么久,谁也无法确定会发生什么。   走得越近,他们三人就越是揪心,直到走到对面山的山脚下,三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应当就是这附近,”林决四处望了望,四周寂静得只有蛐蛐的叫声和时不时的一声鸟叫,“惠之多半不在这儿了……”   “这儿有一个洞!”许念突然大叫,“里面还很深。”   林决快步跑过来,举着火折子往里探了探头。不仅深,洞口的壁上还有一道道规则的凹槽,一看就是给人攀爬的。还没仔细看,后面就传来林雨惊恐的声音:“二爷小心——”   紧接着洞口的林决和许念就觉得脚下的地开始迅速下陷,许念第一反应就是往旁边跳去,可惜她错误估计了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以及带着不会轻功的人起跳的难度。于是就在伸手拽住林决的一瞬间,她错失了躲开的良机,眼睁睁地看着地面“轰”地开裂,然后身子失去重心迅速地下坠,被吞进了地底的黑色漩涡里。   掉下去的时候,她脑里闪过唯一的念头就是:等出去了一定要让这个木桶好好学轻功啊!   ***********   许念已经预想到撞上石头时那种心肝肺疼都疼裂的感觉,谁知道落地时背后触感竟然是软的。只愣了一瞬她就慌神了。   完了完了,竟然撞在木桶身上了!   “嗯……”背后响起一声闷哼,许念赶紧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扶林决起来,手碰到林决的背时,他又吃痛地“嘶”了一声。头顶的地面还有石块不停滚落下来,林雨在上面呼喊着叫他们躲开,躺在这儿实在是不安全。许念把林决一只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扶着他往洞口深处走去。   “先进里面躲躲,”许念扶着林决往里走了很远才停住,然后搀着他在墙边缓缓坐下,“等会儿上面石头掉完了再出去吧。”   林决闭上眼点了点头,喘息了许久才平静下来。许念这会儿已经完全没有嫌弃他轻功差的心思了。毕竟他刚才给她当了肉垫,现在肯定伤得不轻,也勉强算救了她一命呢!   “刚才多谢了。”许念侧过头跟林决道谢。   “咳咳……”林决刚想说话,就带出一串的咳嗽,许念想上去给他顺顺气,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生怕他跌倒。   “……是我……拖累了你,自然……自然不能叫你受伤。”林决气若游丝,半天才说完一句话。   看来真是伤得不轻啊!   “你武功这么差,怎么说也该是我保护你啊!”一个下山坡都能刮得满身口子的人居然还妄想保护她,真是不自量力。许念觉得太好笑了,好笑得她竟有点儿想哭。   林雨的声音远远地从光亮的洞口处传来,许念揉了揉发酸的鼻头,搀着林决起身:“咱们出去吧,应当不会再落石头了。”   仿佛回应她这句话似的,头顶的石壁开始咔嚓作响,一片沙洒在许念头顶,紧接着两块碎石掉在地上,“嗒嗒”的声音在山洞中回响。   情况不妙啊……   “快走!!”许念来不及多想,拖着林决往洞口更深处跑去,刚走两步,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头顶的石壁轰然倒塌,砸在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把整个通道严严实实地堵了起来。许念上前看了看,没有丝毫的光线透出来,看样子后面也全都堵死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祸不单行、雪上加霜!许念被自己的运气生生给感动哭了。   她戳了戳林决的手臂:   “那个……我们好像出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许念 v:跟林决被困在矿井里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评论233 转发2333 赞23333 林雨 v:请告诉二爷,我马上来救他! 美丽的作者 v:还能怎么办,就地办了呗~~~[摊手] 林雨 v:@美丽的作者 v 原来是这个意思,二爷放心,我给你守住洞口! 许念 v:…… @大魏最好的皇帝林琮 林雨 v:别!我错了!QAQ ☆、矿井   林决靠在墙边没有说话,黑暗中只有他浅浅的呼吸声。许念以为他昏过去了,手摸到他的脖子上,指腹贴着颈侧的血管,感觉到手下的脉搏沉稳有力的跳动,这才松了口气。刚放下手,就听林决哑着嗓子说道:“我没事儿。”   许念“嗯”了一声,心里却想:从那么高跌下来能没事儿?骗谁呢你!偏偏现在洞里一点儿光亮都没有,她根本看不清林决的伤势如何,也不能帮他处理伤口。她上下摸了摸,火折子不在身上,估计掉下来的时候被石头打落了,现在应该已经是死无全尸了。   “你身上有火折子么?”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许念自觉地开始上手搜身。左边袖子摸摸,里面没有,右边袖子摸摸,里面也没有,腰上……   许念纯洁的小手顺着林决的腰往下摸了摸,果然在小腹底下的位置摸到一根硬梆梆的东西。这硬度!这长短!这大小!果然是火折子!   “你等等啊。”许念一手探进林决大开的衣襟,伸到他小腹的位置,另一手摸索着解开他的腰带。一直没出声的林决忽然咳嗽起来,一边咳嗽还一边挣扎。   “快…咳咳…快放手…咳咳…”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听着都觉得瘆的慌。   “诶诶!你别乱动,身上还有伤呢!”许念迅速地从他衣服里掏出了火折子,把他衣襟掩好,正鼓着腮帮子要吹火折子,手就被按住了。   “不可……”   许念纳闷:这又是怎么了?火也不让点了?不过鉴于林决此刻太虚弱,许念没敢使劲儿甩开他的手。   “不点火我怎么看你背上的伤?”   林决的手又紧了一分,死死捏住许念的手,许念无奈,把火折子放到一边,顺势蹲在林决身旁:“好吧,你说不点就不点吧!”他现在可伤着呢,万一一个激动昏死过去那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喘了好一会儿,林决终于放开许念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没事儿,你千万……千万不能点火,这……是个煤矿矿井。”刚才见到光秃秃的山坡和山下平地他就觉得不对,等看到这个洞口时他才反应过来这应当是个煤矿,而且还是个废弃的煤矿,所以他们现在是被困在矿井里了。   矿井里是万万不能有明火的,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林决听说过不少一不小心就炸了整个煤矿的惨剧,他可不想死无全尸。   “你确定?!”许念本来还好奇谁没事儿在山里挖洞,完全没想到这竟然会是个煤矿,“这么说里面一定有休息的地方了。”   煤是人挖的,哪个人不需要吃喝拉撒?所以里面一定有休息的地方,说不定还有吃的呢,药什么的也会有的吧。这么一想,许念就充满了干劲儿。   “我去里面找找!”   “等等,一起吧……”林决伸手去扯许念,被她急火火的动作带得往前一扑,“咚”的一声摔在地上。   ……!   许念要哭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啊,老天爷你还嫌他伤得不够重么!刚才听声音就知道摔得不轻,也不知道他的骨头摔断没有。   “那个……你还能动么?要不我背你吧?”   林决摔得确实不轻,此刻只剩鼻孔出气的力气了,哼哼两下,许念终于听见他用力“嗯”了一声。这最好不过了,放他一个人在这儿许念也有点儿不放心,本来以为他想坐着休息的,现在他愿意一起,许念正好也能少走一趟路。   背人什么的,对于许女侠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摸着黑往里走了不远,果然摸到一处岔路,进去之后是一间不大的石室,里面还有一条长凳。林决从许念背上下来,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许念沿着石壁摸了一圈儿,在一片碎瓷中摸出一个瓦罐,里面还剩两块半玉米饼。她抱着瓦罐坐在林决身旁,轻轻推了推他:“你饿么?”   林决摸着那个冰凉的罐子,轻轻摇了摇头:“先留着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呢,留着点儿吃的总是有用的。   “我也不饿,”许念敲了敲那个罐子,把它放在地上。而且说不定玉米饼都坏了,别吃出什么毛病来。   放下罐子,许念又检查了林决的背,虽然破了好几处,但没有流多少血,估计伤都在里面了,现在黑灯瞎火的,也没办法好好包扎,于是两人默默坐在板凳上,一时谁也没有出声。   “刚才过来的时候见你脖子上有个吊坠。”这么枯坐着不是办法,林决首先开了口,“我还没见过女儿戴这么大的吊坠呢。”   许念背着他的时候是弓着腰的,那个吊坠从脖子里滑出来,在她身前一荡一荡的,有好几次还碰在他的手上。他记得上次在渭州客栈里见到许念的时候,她衣服裹得紧紧的,里面根本不像有什么吊坠的样子。   许念捧起胸前那个鱼形吊坠擦了擦,又塞进衣服里。再开口时,声音异常平静,仿佛说得跟自己毫不相关:“这是我爹给我的。我爹……还有我娘、我哥哥全都死了。我两岁时候爹就把这吊坠给我,叫我好生保管,原来我还嫌它又大又丑,带着像个累赘,现在我倒是常常戴着,也算是有个念想。”   林决愕然,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竟然引出了她的伤心事。   “我……”   “所以说,”许念忽的轻快地笑了一声,拍了拍林决的肩膀,“我仇还没报,一定得活着出去。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儿,你就死不了!”   林决到嘴边的安慰又咽了下去,也轻笑一声:“我堂堂七尺男儿,这点儿苦还是受得住,该我护着你才对。”   “你可别扯了,刚才是谁拽着我掉下来的?连轻功都不会,还在我面前吹牛?”   “轻功我还是会一些的,只是远没有你好罢了。”   “你那轻功学了等于没学,以后有空我教教你,连师父也说我的轻功好。还有啊,你见过我使剑,我剑法也是相当厉害!”   “哦?那改日要跟你讨教讨教了。”   “诶?你也会剑么?”   “嗯,会一些……”   于是这两人一问一答地就轻功剑法展开了亲切友好的交谈。直到林决忽的咳嗽起来,许念才想起他还受着伤,不应该多说话。她脱下身上的外衣铺在地上,扶林决坐在上面,在地上拍了拍:“你先躺下休息吧!”   “洞里凉,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我不用……”   “叫你躺你就躺,还啰嗦什么!”许念嘴上毫不客气,手里却分外轻柔地把他放在铺好的衣服上。   林决乖乖躺下,问道:“那你呢?”   “我不困,我在这儿守着,”许念抱着膝盖坐在林决身边,“要是困了我直接睡就是了,我皮糙肉厚,可不像你那么金贵。”人家可是皇宫里锦衣玉食长大的皇子,自己哪能比呢?   林决失笑,哪有小姑娘家家说自己皮糙肉厚的,想反驳她几句,但实在是没有力气,于是闭上眼静静养神,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许念也不再说话,头埋在腿上安静地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决觉得胸中一阵憋闷,先前摔出的伤口也随着一呼一吸隐隐作痛,他睁开眼,入目仍是一片漆黑。两手想撑起身子,却觉得左半边身子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于是右手摸了摸,是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也罢,压就压一会儿吧,她也是累坏了。林决微微挪了挪身子,缓解了几分胸中的闷痛,深吸一口气,却不由自主地咳起来。   许念被声音惊醒,发现自己竟躺在林决胸口睡着了,赶紧起身给林决顺气,谁知道手碰上他的额头,竟然觉得滚烫滚烫的,许念不放心,又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试了试,这一试她不禁惊叫出声:“你发烧了!”   林决自己没什么感觉,只是有些胸闷气短,四肢绵软,倒是许念急得团团转:“我去找点儿水,你可千万别动,好好躺着等我回来!”   林决听话地闭上眼,模模糊糊之间觉得有一块凉帕子盖在自己的头上,他伸手摸了摸,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许念两手掬着不知道从哪儿接的水,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帕子上滴,清凉的水透过帕子沁在林决的头上,让他舒服的轻舒了一口气。   “你可不能出事儿!你要是出事儿了我就成罪人了,你要是出事儿,那……那可真就出大事儿了!”许念边往林决头上洒水,边念念叨叨说个不停。   林决不难听出她语气里的紧张,他轻叹一声,缓缓问道:“你都知道了?”   许念手一抖,捧着的水泼在林决脸上,她慌慌忙忙去擦,又把另一只手里的水也洒了。林决任由许念在他脸上乱抹,心道她是不愿意回答了。   许念拿袖子在林决嘴上呼噜了一下,收回手放在身侧。   “我知道,”过了片刻,她忽然出声,“你根本不是什么沐公子,你姓林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六一鹅童节呢~~有没有很兴奋~ 在这样一个节日里就让我们双更庆祝吧 o(* ̄︶ ̄*)o 许念:论文写完了吗?翻译翻完了吗?答辩准备好了吗?还想毕业吗? 我:……(`д′) ☆、得救   看来那天在客栈的被窝里躲着额,她什么都听到了。林决“嗯”了一声,其实本来也没想瞒她。   许念忽然很好奇:“你姓林,那叫什么?”   “林决。”   “哪个觉?感觉的觉?绝对的绝”   “决胜……的决。”   “林决……林决……”许念呐呐地念了两遍,忽的笑起来了,“你既然叫林决,为什么要化名木桶?走江湖怎么也要有个响亮的名号才对呀,比如说翻江龙、滚地鼠、笑面虎、母夜叉什么的,人家要是叫你报上名来你好意思报嘛?”   林决笑着咳了一声:“我又没什么真本事,叫那名号干什么?沐通是我的表字,取药材木通的谐音,大概是母亲希望我清微淡远、中正平和吧!”   也是,毕竟是个皇子,名号响亮了反而容易暴露身份,不说别的,那么多“邪教”的人肯定很想要他的命。对外面无数头饿狼来说,他就是一块移动的肥肉啊!她懂,她都懂的。   许念摸了摸“肥肉”的额头,帕子不像之前那么湿,应该是被蒸干了,情况比想象中更严重。手上还沾着不少水,她干脆两手一拍,“啪”的贴在林决的脸上。   “我没打你啊,这可是给你降温。”   “多谢。”林决知道自己烧得不轻,任由许念两手揉着他的脸,可手上水毕竟不多,只一会儿工夫那点儿薄薄的水膜就变得温热起来。许念撩起裙摆,跪坐在林决身旁给他扇风。   “你说,二师兄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救咱们?也不知道惠之有没有事儿,咱们扔下大师兄进了山,你说他能找到咱们么?啊,还是算了,我倒是希望他先去找惠之,然后带着惠之一起来救我们……不过要是有人来了的话,应该很快就能把这儿挖开了吧?”   阵阵凉风吹在林决脸上,吹得他脑子清醒了几分。他们听到了惠之的叫声,想必际之也听到了,刚才走错了一段路,耽搁了一段时间,际之应当能在这期间找到惠之;林雨去搬救兵倒是很快,只是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从哪儿接的水?”   许念赶紧放下裙摆,伸手摸了摸林决的额头:“帕子干了?我再去接点儿回来!”   “别走。”林决拽住她的手,这次她学乖了,根本没敢动,只等林决让她走才走。握住许念的那只手也滚烫滚烫的,许念一把攥在手心:“你说你说,还有什么事儿,我都听着呢。”   林决脸上更烫了,幸好他本来就发着烧,而且现在这么黑,也没人看到他面红耳赤的窘迫的样子。许念的手冰冰凉凉的,让他觉得分外熨帖。   ……握就握一会儿吧,反正也不耽误说正事儿。   “你这水是在哪里接的?”   许念忽的起了一个坏念头,心里贼笑了一声,一脸羞涩地说道:“这里面根本没水,这其实都是我……我的……哎呀!这种事儿你叫我怎么说!”   林决一时脑子抽筋:“你……你什么意思?”   “哎呀!不就是我的尿么,你非要我说出来!”许念故作尴尬,其实心里已经笑开花了,不知道林决会不会被她恶心死。   “噗嗤!”   许念没有等到林决羞愤的反应,反而听到一声轻笑。“你这谎话也太容易识破了,水这么凉,而且一点儿味儿都没有,还想骗我?”   许念嘿嘿笑了一声,也不继续瞎掰了,反正是为了逗他开心而已。   “往外走不远有一处墙壁在漏水,应当是山泉水,就是不知道干不干净。”其实她滑了一跤,差点儿摔破相才发现有地方在漏水,而且那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她等得腰酸背痛的才接了这么多,回来的时候嘴里叼着帕子,两手向传菜的小二一样端着水,差点儿又摔了个狗啃泥。不过这些她是不会告诉林决的,她是一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女侠。   “咱们要出去怕还得等一段时间了。这个矿井上头土石稀松,不然也不会突然坍塌,也不会漏水下来,如果贸然开挖,恐怕咱们俩都得活埋在这里了。”   “真……真的?!”许念苦了脸。挖又不能挖,那到底要怎么出去啊。   “不是不能挖,”林决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安慰她,“只不过要多费些时间罢了。”   “那咱们还要在里面呆多久?”没吃没喝什么都看不见,还有一个重病患者,怎么熬得过去啊!   “如果我没算错,至少也要三天。”说完林决又咳嗽一声,躺在地上沉沉地喘着气,不再说话。   三天……许念捏了捏肚子上薄薄的一层肉,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啊!   ********   三天,对于外面营救的林雨来说很短,对于被困在里面的许念和林决来说却很长。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白天黑夜,每天只有无尽的黑暗,还有饥饿。   第二天的时候头顶的石壁又发出咔哧咔哧的动静,许念赶紧背着林决往外跑,两人扑倒在地的时候石室已经轰然倒塌,沙土、泥水灌进洞里,大半个石室都被埋住。许念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像惊弓之鸟一样竖着耳朵,只要有一点儿响动立刻背着林决就跑。   林决的烧已经退了,身上的伤却越发严重,背上的几条口子已经发脓,近两天没吃东西,身子越来越虚。到了第三天,许念已经依稀能听见地面上嘈杂的人声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林决说了一句:“我们怕是要再等几天了。”   “嘘——你听见上面的人声了么?咱们应当很快就能出去啦!”许念以为林决没听见上面的声响,还好心地把他扶到墙边让他耳朵贴在墙壁上听。   “我早听见了。不过他们现在也没办法开挖,起码要等雨停了才行啊。”昨天开始整个洞里就特别潮湿,渗下来的泉水水流也特别的大,石室垮的时候土腥味的泥水灌进来。那时候林决就意识到外面下雨了。   一个松垮的地下矿井,再加上雨水的冲刷,想要出去就更困难了。   许念从腰上解下已经破成抹布的外袍搭在林决的背上,既然下雨了那就不能再让他着凉了,万一又发起烧来她可真要愁死了。   “哒——哒——哒——”头上忽的传来规律的敲击声,许念的手一顿:“这是什么意思?”   “应当是确认我们位置的信号。”林决伸手摸到一块石头,掂了掂,在石壁上用力地敲了起来。   “哒——哒——哒——”   上面的敲击声停了片刻,又响了起来,这次更加急切短促:“哒哒—哒哒—哒哒—”   林决也依样画葫芦地按同样节奏敲:“哒哒—哒哒—哒哒—”   一来一回,一应一和,敲了足足五次才停下。声响刚停,紧接着沙土就扑簌簌地往下掉。许念扶着林决往后撤了几步,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护住脑袋。沙土越掉越多,掺杂着石块儿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不一会儿一大块石头“轰”的掉下,一束亮光从破洞的地方直直射进来。   “二爷!二爷——你在里面吗?”   “念之!听到回话!”   “师姐……呜呜呜……”   许念刚才还愁这多余的一天怎么熬过去,现在听见呼喊的声音简直热泪盈眶。“我在这儿!林……沐公子也在!”   “念之,你先别慌,”说话的是邝渊,“待会儿放了架子下去,你们俩进来,一定要抓稳。”   说完又是一暗,借着几缕漏下来的光,许念可以看到一根木架缓缓地从缺口伸了进来,碰到地面时,“嘭”的一声展开,模样像极了伞骨在外的伞,只不过尺寸大了好几倍,木条与木条之间用厚实的帆布连接,漏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打在“大伞”上,又顺着伞骨淌下,落在地上。   “架子已经打开,你们快进去吧!”   进去?进哪儿去?这不是一把伞么?   林决撑起身往“大伞”走去,许念跟在后头,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每根伞骨底下都连着一根竖直的木条,相对的两根木条底部还有相连的木条。   “原来这是个笼子!”而且还是像伞一样可以收缩合拢的笼子!许念扶着林决钻进去,笼子刚刚够两人坐下,她东摸摸西碰碰,凑到林决耳边问:“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机关?”   林决笑道:“应当是吧,你可要抓稳了。”   顶上的人已经将洞口挖好,石块儿落在帆布伞上,又咕噜噜地掉下来。林雨在上面大喊:“二爷,扶好了!”   说着“咔哒”一声,笼子顺着中间穿着的木柄“嗒嗒”地往上升,许念的视线也随之升高,头顶越来越亮,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双踩着泥水的鞋,然后是众人焦急的面孔。环顾四周,邝渊、际之、隐之、惠之都在,邢仲庭带着汾远镖局的一群人也在,甚至连邢夫人也在。   终于出来了啊!许念不禁老泪纵横,惠之也救出来了,真不枉师姐被埋在土底下这么多天!回头再看笼子里的林决,她不禁一愣。   妈呀,煤球成精了?!这个黑人是谁?   ……不对,我的脸不也是黑的!   许念抬起手使劲儿抹了抹,袖子本来就是黑的,抬起头时脸上竟抹得更花,林决不禁轻笑出声,又带出一阵咳嗽。   “二爷,你怎么样?”林雨扑到他身边,扶着他出了笼子,又披上外袍。邝渊也举着伞迎了上来:“念之!饿不饿?”   许念捶胸:师父嗳,你不应该关心我身体怎样、受没受伤嘛?这问题问的,好像我多贪吃似的!   “饿!饿死了!”许念揉着肚子钻了出来,不得不说还是师傅最懂她。邢夫人递上一张帕子,毫不嫌弃地握住她的黑爪子,轻声安慰她:“先上车,车上有吃的。”   许念点点头,又冲镖局的众人道了谢,跟着邢夫人往马车走去,刚踏上车,她忽的扯住邢夫人的袖子:“沐公子伤得重,他……”   邢夫人拍拍她的手:“你放心,他的车上有伤药,镖局的大夫也在里面,不会出事儿的。”   许念回头望了一眼,林决披着绛紫色的外袍被扶上马车,林雨紧跟着进去,放下了车帘。她回过头默默地上了马车。   擦干了脸,换好了衣服,躺在马车的榻上,许念一手抠着榻沿儿的穗子,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心酸。   埋在矿井里的时候她是身强力壮的女侠,林决是奄奄一息的病号,她喂他喝水,给他擦脸,陪他说话,还背着他逃命。她看不清林决,却一伸手就能摸到他,可现在她总觉得林决跟她不一样,这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更强烈。   虽然林决不愿暴露身份,但他始终都是个皇子,他能得到最好的救治,能寻来最好的伤药,这么一比,她这几天做的一切好像什么用都顶不上呢。   “唉……”许念一把揪下一个穗子,捏在手里团成团,“好歹也算患难与共了,希望他不要忘了我才好。”   马车晃荡晃荡走在山路间,许念并没有惆怅太久,因为她吃的太饱,已经舒服地睡着了。   后面那辆马车里,林决上好药,包好了伤口,也躺在榻上。林雨凑在他耳旁小声说起这几天外面的情况。   “……今天能出来多亏邢老先生请人做的伞笼,不然还得等雨停了才能继续挖。”   林决点点头,沉思了片刻,小声道:“回去后一定要多谢他。还有,这事儿……大哥知道吗?”   林决望了一眼坐在车头闭目养神的大夫,更小声说道:“昨天才知道的。大爷他……他中毒了!”   林决猛地坐起身:“你说什么?!”    ☆、告别   天色阴沉,雨水顺着青瓦滴滴答答地打在门前的走廊外,整间院子静谧而又安详。伴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许念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爹爹踏着雨水,穿着铠甲走进屋里,她踮着脚去接爹爹背后的剑,沾了一手的水。娘拿着帕子给她擦手,她偏不擦,咯咯笑着满屋的跑,最后被爹爹抓在怀里,满身满头都沾湿了。   娘拿着帕子蒙上她的脸,动作又轻又缓,从额角到鼻子再到下巴。帕子又温又热,烘得她的脸发烫,她不禁叫了一句:“娘……”   帕子忽的顿了下,随即重重地按在她脸上,热气堵住了鼻子嘴,许念重重咳嗽一声,醒了过来。   “……二师兄?”   隐之脸色微微发红,一把把帕子甩在许念脸上,背过身去:“醒了就自己擦吧!”许念接过帕子擦了擦,温热的水汽触到脸颊上,疼得她“嘶”了一声。还忘了脸上有伤呢!   许念用指头尖裹着帕子,避开伤口一点儿一点儿地擦脸,隐之拖了把椅子坐在她面前,又忍不住说她:“说了你多少回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冲动,大半夜的一个人往外跑,还跑到深山野林里去了,你知道那儿多危险?你埋在矿井里,我……和师父该多着急?”   许念低头抠着被角,小声还嘴:“我也不是一个人呀,还有沐公子呢……”   隐之“哼”的一声打断她:“别跟我提沐公子!说起他我就生气,他也真行,黑灯瞎火的由着你往山里跑,也不知道管管,要是出了事儿我可不管他受没受伤……”   “对了!”   许念掀开被子“噌”地跳下床,边穿鞋边焦急地问道:“他的伤怎么样了?在哪屋,我过去看看!”   隐之拉住她,轻声嗔道:“大夫已经开了药,人家都睡了,你别去瞎添乱。”   许念望一眼门外,因为下雨,天黑得格外早,乌云墨一样地翻涌着,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天气又冷又潮,林决这几天担惊受怕没能好好养病,现在好不容易睡着了,要不……还是别去打扰他了。   她站在门边,咬着唇转过身来,问隐之道:“你还没跟我说惠之的事儿呢,我看她好好的,一定是大师兄去救她了吧?”隐之把她按在床上坐好,一边捡起乱丢的帕子规规整整地叠起来,一边告诉她这几天发生的事。   惠之那天本来在城门口看热闹,谁知道送嫁的人太多,堵住了城门,进城的一车鸡跟抬着嫁妆敲锣打鼓的队伍撞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惠之才发现她的钱袋子被两个人攥在手里往城外去了,那两个人一瘦一胖,见她追来也不慌,反倒一记手刀砍晕了惠之,等她再醒来,发现自己正被扛着往山里走,她忍者恐惧,等看到有人家的灯光时这才放声尖叫。   那个瘦子嘿嘿笑着,说前面几间房屋正是他们的,叫破喉咙也没用。本来惠之以为死定了,结果际之被叫声引过去,从天而降一般地救下了她。   “幸好惠之没事。”许念轻拍着胸口,而后又敲了敲脑袋,当时听到尖叫声她就慌了,一个劲儿地往前跑,结果走错了路,还耽搁了那么长时间。如果不是她走错了路,就不会找不到惠之,也就不会一路往前走到煤矿,更不会被困在地下整整三天。   她两手揪着衣袖,放开,又紧紧揪住。仔细想来,从下了山开始她总是冲动,总是这么不自量力。大师兄、二师兄还有师父都在为她尽心尽力地帮忙,而她却总是不够争气。报仇是支撑她的信念没错,可她不是为了报仇而活,更不能为了报仇害了身边的人。   揪着袖子的手终于松开,许念一字一顿地说道:“是我不对,以后我一定会改。”   隐之没见过她这么正经诚恳的样子,一时愣住说不出话。许念两眼灼灼地望着他,眼神坚定又决绝。隐之点点头,过了半晌才有些不自在地问她:“你……想过报仇之后的事情吗?恭王倒了之后你会去哪儿?回灵台山,还是回原来的家?”   许念歪着头想了想,轻声道:“最最先要做的就是去祭拜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之后倒是没想过,我也没家可回了,回灵台山陪师父养老也不错。”当然,如果能为许家平反是最好不过的,可她不能告诉隐之,除了师父她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   风夹着一丝水汽吹着隐之额前的头发,遮住了他的晦暗不明的神色。他轻轻“嗯”了一声,说道:“如果可以,我也想回去看看……”   许念丝毫没察觉他神色的异常,轻笑着说道:“难道你还想去别的地方么?你舍得我们嘛?”   隐之笑了笑,难得的没有说话。   *********   另一间屋里,林决的房门紧紧关着,大家只道是他受了伤在休息,其实他正躺在床上听林雨跟他汇报这几日的事情。   太子林冼中的毒下在茶里,林冼是再金贵不过的人了,刚一沾茶水就知道不对味儿,当即丢了茶盏,没想到就是嘴上沾的那么一点儿还是让他中了招。所幸江之衍发现得及时,赶紧请了大夫来,折腾得人仰马翻,一直到昨天才把林冼的毒排干净。   “查出来下毒的是谁了么?”林决闭着眼,重重叹了一口气。   “说是太原府尹的一个丫鬟下的毒,但这明显就是栽赃嫁祸嘛,江之衍是个聪明人,就算贺承淮的事儿对他有个一星半点儿的牵连,也绝对不到杀人的地步,此次他协理审讯,应该对贺承淮格外严厉才对,怎么说也不会做出包庇下毒这种事儿。”   “这么说,是贺承淮狗急跳墙了?”   “肯定是,”林雨点点头,“毒死太子对他的好处可不止一点两点。”不过手段也太蠢了一些,这时候太子出了事,他获利最大,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他干的,不是说贺承淮很精明么?怎么净干些蠢事儿?   林决皱着眉,也觉得不可思议,贺承淮折腾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呢?难道真的是狗急跳墙?   林雨又说:“你知道么二爷,你们掉进去那个私矿竟然也是贺承淮的,上次那个瘦猴就替他管着矿里的事,那些个反教的人都是煤矿里的头儿。他们整日在山里装神弄鬼,附近村民都不敢进去,愣是没发现里面有这么大的动静。”   林决失神地望着头顶的帐子,缓缓说道:“他养了这么多反教的人,又私开煤矿,既卖了人情,又得了钱财,真是一举多得。父亲赏识他的才华,给他高官厚禄,他怎么就一心想着要反呢……”   林雨默不作声。林家的天下本就是谋反得来的,杀了前朝那么多人,再怎么赏识拉拢,也难免会有人心存怨怼吧。   林决又苦笑了一声,摇头说道:“父亲还真是不轻松啊……”当皇帝每天除了为一堆政事操劳、为后宫的莺莺燕燕烦恼之外,还要时不时地防着有人造反,今天这个王爷反了,明天那个总兵反了,既不能激化情绪,又要做到真正的“赶尽杀绝”,谈何容易?好在他不用做皇帝,不用操心这么多。   林雨点点头,又说道:“还有一事,那座山后头本来被削光了,下雨之后有些地方反光反得厉害,我看着那个图案倒像是乾卦。”   “你没看错?”   “自然!”   这就怪了,乾不是代表南方么?太原府却是四座城中最北的,难道卦象竟然和方位没关?也对,若是根据方位就能推断出宝藏的地方,那也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还有一事也让他起了疑心。他白日里仔细打量了一番救他们出来的伞笼,制作得甚是精巧细致,全靠木架子的力量支撑起整个伞体,大小刚刚好能伸进地下,又刚刚好能承受两人的重量,不仅如此,还能咔哒咔哒自动往上升。除非手艺炉火纯青,否则怎么在短短三天内做出这个东西?   邢仲庭说是请人做的,但林决觉得实际怕是出自邢仲庭本人之手。再一联系,汾远镖局起于乱世,刚刚好是十五年前大梁国灭的时候,邢仲庭怕是跟青库脱不开干系。   想到这儿林决不禁失笑,别人救他一命,他反倒怀疑起来了,真是越来越狼心狗肺了。嗓子一痒,又牵出了好几声咳嗽。   林决把被风吹开的窗子关上,又回身说道:“昨日大爷知道了您的事儿,也是又惊又气,已经给官家送信儿去了,这会儿回信儿怕是都在路上了。”   林决“嗯”了一声,合上眼默想着八卦图,想着林冼中毒,又想着邢仲庭的身份,脑子里乱纷纷的理不出头绪。他吐出一口带着药味儿的浊气,揉了揉脑袋,林雨知道他累了,于是剪了灯芯儿就退出去了。   第二日林冼就收到回信,皇上果然震怒,信里下令,押解贺承淮一干人等速速前往东京,着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并让太子早日回京养病。林琮一共就两个儿子,还齐齐的出事儿,这可把他惊得一身的冷汗。大儿子召回来了,小儿子自然不能拉下,就算他真能放得下心,敏妃那儿也说不过去,于是信末尾还叫林冼转告林决把手头的事儿放一放,回东京一趟。   只不过林决得悄悄地走,外人可不知道他在外面游荡,只当二皇子还在皇子所里乖乖的养病呢。   得知林决要走的时候,许念还睡得正香,要不是惠之嚷嚷起来她还不知道,匆匆穿了衣服赶出去,马车已经停在巷子口,林雨和两个没见过的人站在车旁,林决早已辞别众人,准备上车了。   “等等!”   许念回头看了一眼惠之,后者识趣地跑回去补瞌睡了。她追到巷子口,在林决两步远处站定,问道:“你的伤好了吗?天还没亮,怎么这么急着走?”   “我已经好多了。家里出了些事儿,父亲急着叫我回去。”   “哦,那你一路顺风。”许念点点头,听见林决微微咳嗽了几声,又说道:“回去叫太医给你再看看,万一……万一伤了肺就不好了。”   林决笑着点点头,走近一步,小声说道:“那个煤矿的事牵连甚广,我有林雨他们不怕什么,倒是你,这些日子还要小心,少在外面走动,等此案定罪之后再出来不迟。”   看来是怕她知道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许念环顾四周,郑重地点了点头。   林决抿嘴一笑,笑容既欣慰又温柔,他的话也一如往常的周到细致:“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许念鼻子里“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进去了。   等她进了门,林决才登上车,马车骨碌骨碌地往远处去了,声音刚转过巷口,关着的大门里就跑出一道人影。   马车走得很快,许念追了两步就悻悻地收回脚,站在巷口望着远去的影子。大街上没什么人,她也不怕尴尬,一直到马车在视线里消失,她才转身准备回去。刚一转身,一把尖刺就扎在脖子上,手被人狠狠扭住。   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林决才刚说完,她就被人寻上了,偏偏出来得急,身上连剑也没带……她亟需去庙里拜一拜,去去晦气。   “别动!”   身后的人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许念一愣,竟然是个女的? ☆、女绑匪   “这位娘子,有话好说。”许念一边说着,一边偷眼去打量身后的人,那人虽然比她高了半个头,但她凭着自由的那只手还是有希望逃脱的。   “有什么事儿非要这么大动干戈?”许念装作脱力地往后靠了靠,身子倚在那女子饱满的胸脯上,脚下却暗暗交换了步伐,一脚挪到前面,一脚挪到后面,放在那女子的两脚之间。   身后那女子被许念靠在身上,突然就恼了,狠狠把她的胳膊扭了一下,威胁道:“你最好老实点儿,别耍花招,要是敢叫,我立马就毒哑你!”   许念失笑,敢情是遇上一个跟她一样暴力的女子,不仅如此,这女子还会使□□,着实不好办啊。她小声说道:“你放心,我不叫,你先说找我是什么事儿?”   “不知道。”身后的女子淡定地吐出三个字。   许念傻眼了,呐呐地问道:“不知道你捉我干什么?”   身后的女子顿了顿,答道:“受人之托,终人之事。”说完停了片刻,好像在想什么,然后颇为不耐烦地说道:“废话真多,还是直接毒晕了带走吧!”   许念大惊,赶紧出手,一脚踢在那女子的膝盖上,手推在腰上,力道恰到好处,推得那女子往后倒去。她自己则顺势往旁边一闪,挣脱了禁锢。脖子上被尖刺划过的地方有些麻,她来不及打量那个蒙面女子,运起轻功发疯似的往巷子里面跑。那女子没想到许念身手还不赖,一不留神被推开了几步,等到反应过来,紧跟着追了上去。   才跑了几步,许念就觉得有些眼花,可能是没睡醒或者是没吃东西饿的,她倒没在意,只要进了镖局的门就不用担心了。   那女子紧紧追着她,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看样子不像是追不上,倒像是刻意跟着她戏弄她了。许念心里一慌,突然两腿一软,趔趄了一下,摔在地上。身后传来一声嗤笑,许念望着近在咫尺的朱红色大门,咬咬牙撑起身子,但两腿却像面条一样软得提不起来,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借着熹微的晨光,她勉强能看到一双精巧的黑靴停在她的面前。   “真麻烦。”一声低低的抱怨在她耳边响起。她张着嘴大喊:“师父……邝渊……救我!”舌头发麻,嘴里发出的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然后她就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许念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客栈里,浑身五花大绑地被扔在地上。她扭了扭脖子,在靠近窗边的椅子旁见到了那双黑靴。   顺着黑靴往上,是两条修长的腿,高挑的个子,凹凸有致的身材,再往上是一张冷艳的瓜子脸和一双狭长的眼。这双眼如果笑起来想必是很妩媚风情的,不过此刻这双眼紧紧盯着许念,就像在看一只待宰的死鱼,盯得许念背后发毛。   “既然醒了,就按照我说的做,解药自然会给你。”   许念悄悄环顾四周,门窗都关得很严,她身上又没劲儿,一时半会儿是逃不出去了,就算要逃,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被突然撒一把药,这女子邪乎得很,她可不想把自己搭进去。   于是她像一条蚯蚓一样蠕动着坐起来,喘着气答道:“你说吧,是什么事?”   “后天你去开封府击鼓鸣冤,按我说的一句一句说给聂大人听。”   “击……击鼓鸣冤?”竟然是叫她去开封府告状的?她还以为是那破煤矿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要她帮贺承淮掩盖过去呢!而且……她现在居然在开封府?!   那女子蹲下来与许念对视,像背书似的说道:“你与熟人在山里走散,你去找人,不慎掉入矿井里,出来之后便被贺承淮的人追杀,幸亏有好心人相助,才一路逃到东京。”   许念皱了皱眉,这女子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她一直在跟踪他们不成?听她的意思,她倒跟贺承淮不是一伙的了。不过开封府那么忙,哪有功夫管她一介草民被不被追杀,难道还能给她提供保镖不成?   那女子看出许念的疑惑,又凑近了几分,定声说道:“你之所以被追杀,是因为在那矿井里见到了铁器,许多铁器。”   许念心中暗叹,铁器刀剑都有了,谋反那是迟早的事儿了吧?不过她不记得自己见过什么铁器啊,那矿井四周的石壁都松软得掉渣,一下雨还渗水,铁器藏在里面还不都锈了?   那女子见许念不说话,不耐烦地站起身道:“听懂了么?”   许念连忙点头,说道:“听懂了听懂了。不过能告诉我理由么,请你的那个人跟贺承淮有仇?”   那女子瞪了许念一眼,淡定说道:“跟你没关系的事不要打听,只管按我说的做就行了。解药分三次给你,若是出了差错,三日之内你便会浑身溃烂,气绝身亡。”   许念想象了一下自己浑身溃烂、皮肉外翻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战。不得不说这个女子性格跟她的样貌非常符合,四个字:冰冷绝情。许念叹了口气,谁让人家是拿刀的,自己是在案板上躺着的鱼呢。   “你放心,我跟贺承淮也不对付,这个忙我一定帮!”既然咱们战线一致,那就快给我解药吧,最起码也该把我放开才是。   许念冲那女子笑了一下,明明是被喂了□□不得不听人家的使唤,现在倒显得是她助人为乐主动帮忙似的了。那女子丝毫不买许念的账,瞧也不瞧她一眼,忽的一步窜到门口,死死抵住两扇门。随即门外投下一个高大的人影,咚咚地敲着门。   “玉仙,玉仙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追了这么久,这次你可别想跑了。玉仙,程玉仙……”   程玉仙死死抵住门,眉毛倒竖,满脸怒气。敲门声停了片刻,屋外那人又低声说道:“玉仙,我大老远的过来,一路追着你去了太原府,又来了东京,连觉都没睡就过来了,现身上的脏衣服也没换……”语气分外的委屈难过。   程玉仙“唰”地一下打开门,低声怒斥:“闭嘴!赶紧进来!”   “诶,好嘞!”那人语气顿时高了好几个调,嘻嘻笑着进屋了。   进了屋许念才发现,那个男子高鼻子深眼窝,头发是半卷的褐色,松松地绑在脑袋后头。他抬起眼看向许念,许念这才发现他的眼珠竟然是绿色的。嗯……这大概就是书上所说的西域人吧,她还从没亲眼见过呢。   那个绿眼珠见了五花大绑的许念也不惊奇,权当她是个摆设。待程玉仙把门关上就凑到她跟前,柔声说道:“玉仙,你这一路辛苦了,这次又是接的什么生意?危不危险,要我帮忙么?”   程玉仙一把推开绿眼珠伸过来的双手:“用不着,你赶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绿眼珠嘴一瘪,又委屈上了:“玉仙,我是来跟人谈生意的,好不容易才找上一单大的,你就急着让我回去,就算你不让我见你,好歹也要等我把单子定下再赶我走啊!”   程玉仙皱着眉想了想,点点头说道:“随便你吧,别来找我就行!”   “嗯!”绿眼珠笑着答道:“没事儿我是不会来烦你的。”   程玉仙这才展开眉头,冲绿眼珠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眼神,说道:“这就好。”   许念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屋里还有人呢,他们就开始打情骂俏了,当她不存在么?而且她算看出来了,这个程玉仙虽然容貌武力是一流的,可是脑子也未免太单纯了些。一听那绿眼珠就是在哄她呢,什么“没事儿不来烦她”,有没有事儿的谁说了算呢?   这姑娘也太好骗了。许念撇撇嘴,早知道她这么好骗刚才就该跟她兜兜圈子的,说不定还能骗到解药,现在真是后悔莫及了。   绿眼珠没逗留太久,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许念一眼,被许念瞪了回去,笑嘻嘻地离开了。刚才两人毫不避讳,她倒是知道了这个绿眼珠名叫穆肯,是个回纥的商人,做的大概是玉石一类的生意,这些年一直对程玉仙穷追猛打,可惜人家就是不答应他。   真是痴情啊,许念叹了口气。程玉仙把门牢牢地锁好,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许念,命令她道:“把这个记住。”   许念拱着身子一看,顿时心里一突。纸上画着一把精巧的弩,弧度、大小都跟书上记载、市面上流通的不大一样。这种弩她见过,就在她家后院儿练武场,是她爹爹在世的时候做的,就叫许弩,许家军用的正是这种弩,她还记得当时爹爹做出这个跟她和哥哥炫耀了许久。   七年前的事情一出,许家军被接管,这些□□也带上不祥的意味,被统统收缴损毁,再也没有出现过。现在这个东西就这么大喇喇地摆在她的面前。   这个程玉仙,到底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终于肝完了论文!又可以专心码字了! 身体被掏空的渣作者瘫在椅子上边看视频边说道。 ☆、定罪   寿仁宫里,薛太后眯着眼歪在榻上,林决坐在榻另一头的小炕桌前,一笔一划地抄着佛经。   “去看过你母亲了?”薛太后小声问道。   “看过了,母亲还叫我多陪陪祖母。”林决抬起头,冲对面的薛太后笑着点点头。   “是该多来陪陪我!”薛太后的声音陡然放大好几倍,显然是极为赞同林决的话,接着说道,“你姐姐在学堂里淘气,肯定又被你爹关起来了,要不然怎么这些日子不来见我?”   林决柔声说道:“祖母,姐姐的孩子都上学堂了,您又记错了。”薛太后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时常把人和事记错,虽然如此,她还是爱跟人说话,尤其喜欢小辈的孩子们,拉着人家能说上一整天。   “对呀,瑞儿都嫁出去了,瞧我又忘了,昨天我还给她添了嫁妆呢!”薛太后笑起来,又坐起身子冲林决说道:“倒是你,什么时候娶媳妇儿,祖母也帮你看看。”   林决的脸“腾”地红了。其实来之前敏妃已经跟他提过,她和陈皇后都已经相看好了,对方是礼部尚书王朗的小女儿,年方二八,温婉端庄,贤淑静雅,宜室宜家。敏妃说了很多话,可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想着那个背着自己的柔弱身躯,想着那双覆在他脸颊上的冰凉的手,想着那张黑漆漆的小脸上晶亮晶亮的眼睛。   “不急。”林决是这么对敏妃说的。敏妃虽然着急,但不愿强求他,只叫他去跟太后商量商量,也是存了让太后劝劝他的心思。   在他愣神儿的功夫,薛太后已经叫身后的宫女都退出去了,只留了一个老嬷嬷在身边。   “悄悄告诉祖母,你看上谁家的闺女了?长得如何?可曾婚配?”薛太后自以为说的是悄悄话,实际上激动得就差喊了。   林决失笑,说祖母精明吧,有的时候她连人都分不清,说祖母糊涂吧,她偏偏一个恍惚之间就看出自己心有所属。   “祖母这话问的,若是她婚配了难不成我还去抢?”   “真的?”薛太后拍了拍桌子,脸皱成一团,嘟哝道:“你怎么看上有夫之妇……罢了,祖母替你去说,叫她和离再嫁!”   林决不禁哈哈笑出声,这话叫母亲听到了又要惶恐不安了。薛太后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且跟我说说,她长得什么样,是谁家的姑娘?”   林决歪着头想了想,声音轻柔而缥缈:“她……有一张鹅蛋脸,不大也不小,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笑起来的时候像蜜一样,你也会不由地跟着笑……”   薛太后啧啧两声打断林决道:“说了半天我也没听出到底长得是什么样,还什么蜜呀甜呀的,你要是会画,倒是画给祖母看看。”   林决笑着答应下来,提笔在一旁的纸上画起来。不过一会儿工夫,纸上就现出一个言笑晏晏的美人,叉着腰咧着嘴,样子嚣张又明媚。   “呀!”薛太后低呼了一声,拿过纸来,叫过身后的陈嬷嬷问道:“阿原你看,这人像不像远平?这眉毛,这鼻子和嘴,远平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呀!”   陈嬷嬷仔细打量片刻,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后您眼花了。”   “是么……”薛太后不以为意,只当自己是真的眼花了,被这么一打岔,彻底忘了给林决找媳妇儿的事儿,转而又说起太子刚生的女儿来。   离开寿仁宫的时候,林决悄悄叫来了陈嬷嬷:“嬷嬷可知道远平是什么人?”   陈嬷嬷低着头恭敬地答道:“远平是老将军许烈的表字。”多的话就再不肯说了。林决又有些犹豫地嘱咐道:“今天的事……还请嬷嬷不要告诉父亲母亲。”   陈嬷嬷点头说道:“回二爷,画像我已经烧了。”林决放下心,向她道了谢,一路不停地赶去了龙图阁。   龙图阁里有许多宝贝,还有许多书和许多档案资料,林决一整晚都呆在这里,直到天亮才出来。   这晚林决知道了许多事情。他知道了孝纯元年平南王妃薛茵救下一名少年,少年姓许名烈,为了报恩在平南王府中为仆;他知道孝纯四年许烈突然从军,继而离开王府娶妻生子;他知道许烈的长子许挚自小跟在平南王世子身边,形影不离、忠心不二;他知道开宁八年镇国将军许挚谋反未遂,被恭王发现,全家抄斩。   他还知道,许挚有一个女儿名叫许念,若是活着,今年正好十七。   *******   许家谋反一事,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朝中大部分的人都是不信的,连皇帝林琮自己也不信。可是证据确凿,书信、兵符、手印,铁证如山,恭王带领一班前朝老臣一个劲儿的上疏,朝堂上乌烟瘴气,天天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林琮终于流着泪下了诏书,将许家全家抄斩。许挚从小跟林琮一起长大,有从龙之功,又替林琮看守着西北重地,跟林琮的感情说是亲如兄弟也不为过。朝中众臣见皇帝如此重情,也不禁惋惜一片、感慨万分。   所以如今朝堂上不少的人都认为是恭王陷害了许挚一家,证据虽然明明白白,但许挚的为人谁人不知,这样的人说他谋反,简直是比六月飞雪还要冤。毫无例外,林决也是这么认为的。   第二天上朝,御史台启奏审讯结果:经大理寺初审,刑部复核,贺承淮贪墨银两,以致秦州水患,死伤者众;指使人下毒,企图栽赃太原府尹;勾结反教,私设煤窑,哄抬煤价。根据本朝律法,判贺承淮及反教众人斩立决,贺家家财尽数没入国库,成年男子入籍为奴,女眷流放西宁。   太原府尹江之衍管教不严,致使太子中毒,但救驾及时,判罚俸三年。朝中官员听了纷纷出列附议。   银子据说是藏在贺承淮的岳家了,虽然去向不清楚,罪倒是可以定下了。林琮大手一挥,正要下令的时候,礼部尚书王朗突然说道:“臣以为不妥。”   众人纷纷怒目相向,难不成王朗要包庇贺承淮?   王朗朗声说道:“一则太后娘娘千秋将至,大开杀戒实在是不吉利,不如等上一个月,跟秋后处斩的犯人一同行刑。”林琮点了点头,薛太后年纪大了,为人儿女的要为她多积点德。   底下王朗接着说道:“这二则嘛,恭王千岁四年前进贡的血玉据说有价无市,万金难求,西域数百年才出产一块,臣请皇上查明这血玉到底从何而来,价值几何。”   乍一听两件事毫无关联,但朝中众人却是一下子明白了,林琮一向疑心重,稍一联想也变了脸色。贺承淮为什么要给刘显银子,他能帮刘显讨好皇上,难道刘显就不能帮贺承淮打掩护么?而且最有可能的是刘显自己有反心啊,毕竟他这些年伏低做小讨好的皇帝可是杀了他兄弟灭了他国的人呐!   林琮手一转,准了王朗的上奏,准备好好查查血玉这事儿。谁料当天下午开封府少尹聂平就进宫觐见,说有人击鼓鸣冤,还跟今□□上的案子密切相关,于是他匆匆赶来跟林琮禀告此事。   “这是那□□大致的模样。”   林琮看着纸上的图静默了片刻,神情又像是悲伤又像是怀念,过了半晌才说道:“叫人去一趟那个矿井,再查查刘显府里的人吧!”许□□龙图阁有一份,当时刘显带兵去许家搜缴了一份,贺承淮的煤矿里有这些东西,前因后果已经很清楚了。   除此之外,今天击鼓鸣冤的那个女子也要好好地调查一番。   聂平前脚出门,后脚林决就被叫了进来。林琮好好关心了一番他的身体,又说起了今天下午的事情。林决听完一愣,先不说地下看不看得清,就算真看得清,许念当时为什么不跟他说,难道是不信任他?这不大可能啊。   许念虽说鲁莽了一些,但也不至于没有证据就来状告,除非是有人暗中帮助她,她既然来了东京为什么他一点儿消息都没收到?心中虽然疑惑,但林决还是决定为许念说话。   “当时我烧得厉害,意识不清,多亏这位女子照顾,恍惚中记得她说过这事,只是转瞬就忘了。”林决笑了笑,看起来很是抱歉。   “那便叫她进宫问问话。”林决也这么说的话,事情多半是真的了,不过还是应该亲自确认一番林琮才能放心。   “父亲不可!”林决语气里满是焦急,被林琮一眼扫过来,他不禁有些尴尬地说道:“她也受了不轻的伤,又被人追杀至今,宫里规矩多,她又没见过世面,万一被您吓住……”   林琮皱起眉盯着林决,说道:“那等她伤好再来就是了。”   林决赶忙说道:“父亲要是有什么话急着问,我去就是了,在镖局里借住了许多天,又一起被困,我跟她也算是有些交情了,她应当不会骗我的。”林决回答得正气凛然,面不改色心不跳,林琮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的意图,于是答应了下来。   一直到出了宫门,林决才松了一口气。千万不能让父亲见到许念,在许家没有翻案之前,不管怎么说许念都扣着“乱臣贼子”的帽子,本来七年前就该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在父亲面前出现。   匆匆赶到衙门,林决一眼就见到了许念,旁边还有一个高挑冷艳的女子,面无表情地跟她说话。许念见林决来了,慢慢腾腾地走到他身边。   身后的女子虽然没盯着许念,可两眼总是往她和林决的方向瞟。林决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跟她们两人打了招呼,轻轻拉起许念的手。脸上虽然笑着,嘴里却异常焦急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薛太后和许烈老将军: 某年某月某日,外出溜达的平南王妃救了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年,她心中在怒吼:啊!!这个小子好看得炸裂!八块腹肌!人鱼线!笑起来还有小酒窝!我一定要救他!可惜我已经成亲了,要不还真想嫁啊嘤嘤嘤~~~ 被捡回来的少年得到王妃和王爷的格外厚待,还做了王府的管事。 他心里暗搓搓地喜欢王妃,偷着画王妃的画像,私藏王妃丢了的香囊什么的,我们的傻白甜王妃对此却一无所知。 然而在王妃怀孕后,他见到她的机会突然变得少之又少了。 平南王:要不是看在王妃还算喜欢你的份儿上我早就把你乱棍打出去了,哼! 生了孩子的王妃一门心思扑在孩子身上,跟平南王也如胶似漆。面对王妃的无视和平南王的冷言冷语,少年知道拆不散他们,终于决定眼不见为净,愤怒出走,投身军中。 少年强迫自己娶妻生子,忘掉那个搅乱他人生的罪魁祸首。 可当他再次见到王妃和她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他想,他不能陪在她身边,那就把他的儿子送到小柿子身边,让他一辈子陪着小柿子吧。 这样,他们的关系会不会又近了一点呢? 他望着远处那抹窈窕的身影和蹦蹦跳跳的小团子,温柔地笑了。 ……………… 哎妈呀好虐_(:з」∠)_ 薛太后撩完就跑,受伤的许烈少年只有抱着儿子望天大哭。 ☆、毒发   “没怎么呀……我……我当然想你,这么久没见,我可想你了!”许念紧紧扣住林决的手,果不其然见到程玉仙红着脸愤愤扭过头去。   许念心中一喜,又向林决靠拢了一步,整个人几乎贴在他怀里,轻声问道:“你见到我都没什么要说的?嗯~~”   林决脸已经红透了,正想退后,忽然觉得手心一阵痒,抬起头便看见许念无助、慌乱和紧张的眼神。他心头一动,瞥了一眼脸红的程玉仙,轻声说道:“这里还有外人在,你不用这么大声。”   说完握了握许念的手,示意他明白了。手心里酥酥麻麻的,林决静默片刻,终于辨认出那个字:毒。   他顺着许念的手往下看去,手腕内侧隐隐透着暗红色,还有几道小口子,乍一看像是刮伤后没有愈合,实际上却是从皮肤底下溃烂开来的。林决心中焦急,脸色却更加平静,冲许念轻笑道:“别担心,还有我呢。”   许念眼泪汪汪地点点头,回头冲程玉仙说道:“这位女侠,我能不能跟我相好的单独说几句?”   程玉仙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临走前望了许念一眼,摸了摸胸口,许念知道那是她放解药的地方,不禁泄了气,乖乖地把她送出门去。刚一关上门,林决就焦急地扯过许念,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给你下毒?”   许念叹了口气,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之前许念好说歹说骗来了第一次解药,去开封府乖乖地告了一次状又得了第二次解药,眼见着她真的要皮肤溃烂、气绝身亡了,程玉仙却不给她第三次解药了。   溃烂的范围越来越大,偏偏程玉仙说什么没收到信不能给她解药,许念简直是百爪挠心,等她全身烂完了,再给解药也没用了啊!不过就她的观察,程玉仙此人对男女感情分外的单纯敏感,走在街上见人拉拉手她都能羞愤上一整天,如果好好利用这一点,说不定能早点儿得救。   “你今天来干什么?”许念按了按受伤的伤口,小声问林决。   “你告状的事情早就传到宫里去了,父亲叫我来探探你的口风,待会儿我在众人面前问你,你按她教你的说就是。”   “唉……我真是搞不懂他们这么大费周章的绑我来干什么,不过我跟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一样的,我也盼着早日报仇,希望他们能念在这点上别真杀了我。”   林决摇摇头,颇为担忧地说道:“毕竟你知道这么多,他们真下杀手也是有可能的。待会儿问完话我就回宫,宫里的太医见多识广,一定能解开你的毒。”   许念叹了口气,只好如此了,想了想,她又凑到林决耳边,小声说道:“你帮我给师父捎封信,顺便寻个人,一个绿眼珠的西域人……”   程玉仙在外面只转了片刻,屋里的许念和林决就出来了,一前一后地往正堂走去。她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不禁有些惊讶,原来这个男子竟然是替皇帝亲自来问话的,应当是个大官,不知道他的相好要是死了会不会给她找上麻烦。   程玉仙皱眉想了想,即便找上她她也是不怕的,于是便抖了抖衣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林决就命林雨去了衙门,许念现在在衙门里好吃好喝的住着,一方面是免得所谓的“遭人毒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监视她,等案子查清之后才能放她出去。聂平见林决身边人来了,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儿,结果林雨只交给他一个铜镜,说是林决给许念的。   聂平的眼睛转了转,原来如此,原来二皇子是看上那个小姑娘了!一见钟情、私授信物什么的,看来二皇子终于开窍了呀。养着病还不忘惦记人家呢,啧啧,年轻人果真是奔放。   “我代二爷跟您道声谢!您可一定得悄悄交给她……”林雨对聂平挤了挤眼睛,说道:“你懂的!”聂平正气凛然地答道:“我懂。”   林决当然不可能干出私相授受这么直白鲁莽的举动,不过是迫不得已才想出了这个法子,他也知道许念必定是受到全面监视的,他去得勤了反倒惹人怀疑。许念当然也知道这面镜子不简单,回了屋就把镜盒抠开,里面果然有一张字条。   展开字条细细看了一遍,许念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毒竟然这么狠,两天之后要是再不解她就真的死无全尸了!把纸条撕碎在院子里埋好,她决定回屋看看。林决虽然说了帮她想办法,但不用想也知道配解药是一件多艰难的事儿,还是想想怎么趁程玉仙不在偷出解药吧。   程玉仙跟许念住在一个屋,现在不在,估计是被穆肯引走了,许念把被子里、枕头下、柜子里、床底下全都翻了个遍,解药没见到,倒是在一件衣服的夹层里翻出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把随信送的假药喂给许念,等她“自然死亡”之后速速赶回。   许念不禁怒从中来,果真是心狠手辣,本来还指望能偷到解药,结果人家根本都没准备,她这下也不怕程玉仙的威胁了,赶紧跑才是正道。她顺着声音摸到厨房,穆肯穿着一身短□□衣,显然是偷溜进来的,拉住程玉仙正往怀里带,程玉仙面有怒色,却不敢声张,只跟他推推搡搡地闹在一处。   很好,这边一时半会儿是脱不开身了。许念轻点脚尖,几下就翻到了后门,不待守门的府丁答应,就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林决应当住在皇子所,她得赶紧找个人问问皇子所在哪儿。   一上街人就多了起来,许念匆匆往前跑去,刚经过一间客栈,里面忽的冲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她来不及刹住脚,直直地撞了上去。面前人影一晃,矮的那个跌在地上,随即大叫:“走路也不看着点儿,撞得我疼死了……”许念听那声音分外耳熟,上前一把揭了地上那人的纱帽。   “哎哎!你这个登徒子……咦?师姐!”   地上的人蹦起来,扑到许念怀里,小声地啜泣道:“嘤嘤嘤……终于找到你了,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哇!”高个的人在身后轻轻拉住她,正是隐之。   “你们怎么来东京了?”许念又惊又奇,问道:“你们又怎么知道我在东京?师父和大师兄呢?”   惠之正要说,林雨从客栈里出来,低声说道:“进去再说吧!”   见到林雨许念想起了刚才的事儿,赶紧说道:“林雨大哥,我是偷跑出来的,快帮我给聂大人送个信儿!”林雨抖了抖,浑身不适应地答道:“你别叫我大哥!我可承受不起,我们二爷也正在想办法把你接出来呢,聂大人那边儿我先去说,保证不让老爷知道。”   许念“嗯”了一声,却高兴不起来。就在刚才,她还把林决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真知道林决为她做好了万全准备的时候,她又难得的犹豫了。这次承的情有点儿大,她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林雨留下一个高大沉默的侍卫守在客栈,而后跟他们匆匆告别道:“林风守在这里,过会儿就让他带你们离开。”几个人进了屋,除了隐瞒了解药的事儿,许念跟他们简单说了前前后后的经过。   惠之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抚着胸口说道:“幸好你的毒已经解了,要不我还得天涯海角地追着程玉仙给你报仇。”   许念一把拍在惠之脑袋上:“会不会说话?合着我要是死了还连累你了?”   隐之在一旁忽的插话道:“你没事儿就好。还有一件事没说,你丢了的第二天师父就走了,连封信也没留,大师兄不放心,出去找他了,我们就也出来找你。”   “师父走了?为什么?谁干的?”   “师父的武功应当不至于被人胁迫,多半是他自己走的,可是走的这么急一定是出了事,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唉!”   “那……你们又是怎么遇上的林雨?”   “是沐公子告诉我们的,”惠之抢着答道,“沐公子走的时候留了地址,我们要是来了东京城,就可以到这客栈找他。”   许念点点头,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这个林决想得真是太周到了啊。惠之望了一眼冷着脸站在门口的林风,小声问道:“师姐,这个沐公子是不是个有钱的大老板?这客栈是他的吧?”   许念笑笑,含糊答道:“算是吧……”简单说了几句,几个人就跟着林风往外走,出了客栈,过了两条街,是一间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池塘花园、假山游廊应有尽有,虽然景致精巧,却丝毫不显华贵雍容,在闹市人声的衬托下反而显得格外清幽雅致。   “这是二爷的私宅,几位可以进屋等候。”林风把许念几人领进屋就退了出去。许念看着蔓延至手肘的红痕,暗自叹了口气,这毒到底能不能解啊……   不知道林雨是怎么跟聂平说的,衙门竟然没有追究许念偷跑的事,只派了两个衙役过来。聂大人这么通情达理,自然是不会为难这一对小鸳鸯的,只是皇上面前还要交差,他也得派两个人守着。   当天下午林决就过来了,被他温柔的眼神看着,许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程玉仙不会给我解药了,所以我才跑出来,给你添麻烦了。”   林决捏着她的袖子,低头看了看,说道:“比昨天红得更厉害了,我叫了太医,赶紧去看看吧。”   许念缩着手在身后搓了搓,轻声答道:“多谢。”   不愧是给皇上娘娘看病的太医,只号了号脉,扎了几针就诊出结果了。他拱着手对林决说道:“请二皇子恕罪,老臣之前判断有误。这女子手上的菱花毒只是障眼法,实际中的却是‘虞美人’。”   林决大惊,赶紧问道:“这是什么毒?能解吗?”   老太医叹了一声,答道:“老臣只能暂时压制,若是想彻底解毒,还要去找琼顶山的大药仙了。”琼顶山大药仙,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我要说三个字:求收藏!!_(:з」∠)_ 其次是程玉仙和绿眼珠的故事哦呵呵: 某年某月某日,来中原做生意的绿眼珠在街上撞见了一个女子,一见钟情。 但是这个女子貌似情商不太在线…… 绿眼珠:玉仙,我有钱,你嫁给我吧! 程玉仙:我不缺钱。 绿眼珠:玉仙,我有颜,你嫁给我吧! 程玉仙:丑拒。 绿眼珠:玉仙,我有人鱼线马甲线大长腿大胸肌,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行,你嫁给我吧! 程玉仙:你说的这些,我都有。 绿眼珠挫败,绿眼珠挠墙,绿眼珠急得吐血。终于,他想到了办法。 绿眼珠:玉仙,我活儿好,一百零八式样样都会,你嫁给我吧!你一定会幸福的! 程玉仙:(皱眉,脸红,跺脚,逃跑,逃跑之前给他一刺)不要脸! 绿眼珠昏迷,倒地,捶地大哭,从此开启了你追我赶乐此不疲的漫漫追妻之路。 ☆、虞美人   “多谢父亲。”   “快起来吧!”林琮匆匆起身扶起跪在地下的林决,顺便瞪了洪太医一眼,真不知轻重,皇子生了病怎么现在才跟他说。   “叫太医院张院正给你好生看看,可不能留下病根儿了。”   “不必麻烦张院正,洪太医已替儿子开好了药方,服了药就行了。”   林琮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冲红太医翘翘下巴,快去抓药吧,还愣着干什么?谁知洪太医“扑通”一声跪下,说道:“药方虽然已经开了,但二皇子邪寒入肝,加上旧伤导致的脾胃不畅,以后怕是要病痛连绵。若是想彻底根治,必须要用一味性热的烈药,将寒气逼出体外。”   林决配合地咳嗽两声,也跪在地上,低声说道:“还望父亲恩准。”说罢抬起眼战战兢兢地望着林琮,看得林琮心头一酸,这个儿子跟他母亲一样,老老实实温温软软的,什么时候求过自己。   林琮想起那两株用来吊命的百年高丽参,咬了咬牙,吩咐身后的太监道:“带二皇子去瑞宝阁里取一株高丽参,再叫张院正去给瞧瞧。”   林决磕头道谢,暗自抹了一把汗,为了拿到这株高丽参他昨日睡觉都没盖被,吹了一宿的凉风,表面山看起来确实病得不轻。张院正来诊过脉,看了方子,病得虽然没那么重,犯不上用什么百年山参,但张院正也没多说什么,默认了洪太医的药方。于是林决就捧着这株得来不易的高丽参,一路打着喷嚏回了宫外的院子。   手臂上的伤并不重,只是看着唬人,用药水泡了一宿已经好多了,令许念感到痛苦的是她体内的毒。仅仅过了一夜,她的五脏六腑都像是吞了冰一样,凉气从胃里往四肢钻,呼一口气都能吐出冰渣来。   不仅如此,许念还觉得她的四肢变迟钝了,早上她翻身起床,上半身转过来了,腿却半天才抬起来,就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手脚比脑袋慢上半拍。洪太医说得没错的话,过不了今天她就会四肢冰冻,失去知觉,等明天她就会五感尽失,皮肤干裂,寒气蔓延全身,跟死人无异;随后身上便会浮现出黑青的大团花纹和斑点,远远看着就像是被墨染了的虞美人,诡异而妖艳。   许念哆嗦了一下,骂了句脏话:“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太变态了!”   隐之在一旁轻声嗔道:“你少说几句,好好歇着吧,你就是把脏话骂个遍,毒也解不了。”   许念钻进被窝里,颤着声说道:“我……我就骂几句,都……都不行了?我这么个……个无名小卒,犯得上用……用这么厉害的毒……毒嘛!啊?变态!”   正说着,一串蹬蹬的脚步从门外传来,林风端着张冰块脸推开门,把一个锦盒放在桌上,林决和洪太医跟在后头,一个走一步打三个打喷嚏,一个拎着药箱颤颤巍巍,看得许念都不忍心躺着了。   “你快回去……回去吧!”林决还想说什么,鼻子一痒,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差点儿喷在许念身上,于是赶紧用袖子捂着跑到屏风外头去了。   洪太医把锦盒推到隐之面前,说道:“药材都齐了,老夫这就去煎药,你也过来帮忙吧。”隐之担忧地望了许念一眼,捧起锦盒跟着洪太医出去了。   煎药、熬药一直折腾到晚上,终于弄出了一碗又黑又苦的药汤,许念却已经连味道都尝不出来了。药汤喝下去好半晌,胃里才渐渐有了温度,许念感觉好了些,合上眼就睡了过去。   洪太医施施然地说道:“等着吧,夜里还有得闹的,吐了再喂,吐了再喂,喂个五次就差不多了。”隐之坐在许念的床边,把帕子覆在她的额头上,他望着许念,就像是望着生病的女儿,眼神又疼惜又哀愁,又气恼又无奈。   林决默默站在屏风外头,捏了捏鼻子,又默默地退了出去。这间跨院不准下人进来,所以外人只当是二皇子在里面静养,都不敢过来打扰。林雨是在院外的石桌边找到林决的,一袭白衣,没有外袍,萧萧然地坐在那里,竟然显得有些凄惶。   “二爷……”林雨上前轻声叫他。   林决回过身,脸色平静,一如往常地冲林雨笑了笑,问道:“怎么了?”   林雨压下心头浮现的酸涩,躬身说道:“刘显今天进京,刚才大理寺那边传来消息,贺承淮……翻供了。”   *******   夜里,明月高悬,黛云远淡,宫中各殿一片寂静,只有不时传来的整齐的脚步声在宫墙之间回荡。丑时三刻,瑞宝阁守卫换班,一道墨色的身影紧贴着在屋檐上,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间间屋子开锁检查,确保里面柜子上的锁都无恙,班领们才能顺利交接。查到甲字未间的时候,阁外草丛忽的沙沙响了一阵。瑞宝阁里放的都是皇亲国戚、藩国属地进贡的宝贝,班领们不敢大意,赶紧叫人去草丛查看,结果却只是一只野猫。   众人放心地交接过钥匙、名册,不到一刻钟,瑞宝阁外又恢复了安静,屋顶那个墨色的人也不见踪影。待巡夜的侍卫们走远了,甲字未间里响起了金属微动的叮当声,随即“咔”的一声,锁芯弹开,一双手伸进去摸了摸,又从怀里掏出口袋,正要把柜子里的东西装进去,忽的斜里伸出另一只手,按在那只手上。   还有一个人!   先前那人一把捞过柜子里的东西抱在怀里,只用一只手跟另一人过起招来。两人来回了几个回合,后来的那人个子稍高,下手狠辣;先前的那人虽然怀里抱着一个大家伙,但个子稍矮,身手灵活,仅凭单手也能应付得过来。   拆了几招之后,高个的那人似乎急了,直掏向矮个的怀里,矮个的人不欲纠缠,一记飞镖射在高个儿的腿上,高个儿却发了狠似的紧紧扭住矮个儿的手臂不放。   矮个的人忽的收了手,轻笑一声,举起怀里一尺高半尺宽的玉,手缓缓地、缓缓地翻了过去。   “你……!”高个儿忙松手去接,还没触到一角,“啪”的一声,那块有市无价的玉便摔在地上,裂成几瓣。这一声摔得尤为响亮,巡夜的侍卫立即提着灯跑了过来。   高个儿低声骂了一句,墨绿的眼珠瞪了一眼矮个的人,翻身上房跑了出去。屋外响起乱糟糟的脚步和班领的呵声:“快去追!”矮个的人趁众人注意力被引走,刚一开门就溜了出去,眨眼的功夫就翻出几丈远,不见了踪影。   早起的时候天有些阴,下了一场小雨,惠之被冷风吹醒,蹬蹬蹬地跑到许念的屋子里看她。   “师姐?”惠之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许念昨天吐了一夜,但因为服了药没睡多久就醒了,此刻就正跟惠之大眼瞪小眼。   “啊!师姐你醒了?不对,你好了?”惠之扑到床前,摸了摸许念的脸,又摸了摸她的手脚,蹦起来说道:“我去叫二师兄!还有洪太医!”说完就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惠之就领着洪太医过来了,一番检查,体内的毒暂时压住了,但最多也只能维持一两个月。许念一觉醒来觉得身子确实暖和起来了,手脚也不再那么迟钝,赶紧跟洪太医道了谢。   “老夫不过是尽力而为,你要谢可别谢我。”洪太医捋着胡子冲许念笑了笑,那笑很是意味深长,许念低低地“嗯”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洪太医忽的敛了笑,说道:“虽然这药压住了毒性,但也有副作用,五感或多或少会受影响,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嗯,我知道。”许念笑了一声,说道:“那再喝药我就不用怕苦了,反正也尝不出来。”洪太医见她神情开朗,还有心思打趣,就不再担心,出来了两天,他也该回宫里当差了。   惠之送洪太医出去,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二师兄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起,往常他不是起得最早么……”   许念在这间院子里养病,不能也不敢出门,每天只靠林决和林雨跟她说外面的事情。案情急转直下,一波三折,贺承淮先前虽然认罪,但死不画押,一直拖到刘显进京,忽的就翻供了,先前的罪名概不承认,还推说是刘显做的,这难道不奇怪么?   第二天许念就被叫到衙门问话,虽然程玉仙不知去向,但还是按照她教的话说了,不管对许念自己还是对刘、贺两人的定罪,这套说辞都是极为有利的。果然当天太原府就传来消息,的确在那个矿井地下搜到一些刀剑□□,跟图纸上的模样相差不远。   许念不禁咋舌,这也太神了。那个给她下毒的大魔头一定跟刘贺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而且他一定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现在想来,一切事情的背后都像是有一双手在缓缓推动,秦州的水坝、渭州的煤矿,还有告状的证词,甚至飞针杀人案里的万字纹衣袖,到底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那双手看似悄无声息实则无处不在,许念觉得后背隐隐有些发凉。   案情进展很快,一天之内刘显已经被下狱,光是他平日里那些横行霸道的事儿都够他死一回的,更别说这次皇上存了心要整治他了。这天早上,许念刚起床换好衣服,忽的屋里门被叩了两声,林决匆匆忙忙进了屋,他感冒好了许多,就是没什么精神,但此刻他很焦急,说的话也不再有气无力的:“念之,你快收拾收拾跟我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什么中医病理之类的都是我在瞎扯,人参虽好,可不要贪吃哟╮(╯▽╰)╭ 其实呢,由文案可以看出这篇文是和江湖朝堂都有关系的,准确的说是朝堂上的阴谋扯出了江湖上的争斗(说得好像真的似的→_→) 下一章就要见家长了呢,许念的未来婆婆大概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o^)/ 最后求点进来的小天使都能收藏本文,蟹蟹_(:з」∠)_ ☆、对质   皇上终于知道了林决金屋藏娇的事情,不过他没时间管那个,因为他此刻还在为那个摔碎的龙纹血玉震怒。震怒的并不是这血玉被摔碎了,而是它本来就是假的。从外面看不出来,但摔碎了就会发现那红色的“血”跟白玉之间断口平整,显然是粘合上去的。   虽说红的白的拆开来也值不少银子,但相比天然的血玉却差了不止千倍百倍,除了欺君之外,礼部尚书王朗的一席话更是在林琮脑子里响个不停,林琮下令:审,给朕好好的审!   与此同时,许念被好好打扮了一番,跟着林决进了宫。常听说女子善妆容能容光焕发甚至改头换面,她现在终于领教了,刚才对着镜子差点儿没认出自己来,没想到林风像个木头一样,手艺倒是不错。   一路惴惴不安地往敏妃的寝殿走,抬头一看前面的林决,手攥着袖子,似乎比她还要紧张。许念反倒笑了,安慰他道:“你都说了,不过是问个话,有什么好紧张的?”   林决小声说道:“你算是救了我一命,母亲应当不会为难你,但她知道你是江湖人士,总归有些……不自在。”其实是瞧不起才对,敏妃一向端庄贤淑,对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人是既畏惧又嫌弃。   许念挥了挥手,笑着说道:“那我少说点话就行了,表现得温柔娴静大家闺秀一些不就行了?”   她笑得毫不在意,林决却忽的有些心酸,她本来就应该是大家闺秀,本来就该享受父母疼爱和千万人之上的尊宠,然后嫁给一个家世人品都顶好的男子,相夫教子,顺遂一生,而不是做一个连进宫都要改头换面、灰头土脸的皇子“侍妾”。   大殿门口,林决轻轻拉住许念的袖子,带路的公公自觉地进去通报,林雨也退到一边。   “母亲要是有什么要求,你不必答应。”他望着许念,眼里的光分外温柔,轻声说道:“全都交给我,好么?”许念点点头,来不及仔细品味他的意思,就被叫了进去。   林决要去跟皇上太子议事,只跟敏妃请了个安就走了,走出门口还幽幽地回头望了一眼许念。敏妃不禁有些委屈,自己还没说什么呢,儿子怎么就担心上了。   林决也老大不小的了,这几年替他父亲和大哥做事,常常不在京中。他不说做的什么,敏妃也不敢过问,只在心里暗自着急。林冼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林决身边却连个伴都没有,这次相看的王家幺女林决不答应,原来是心里有人了,这人据说还救过他一命。   敏妃仔细观察着许念的一举一动,举止还算得体,模样也很好,只是一个女子舞刀弄剑打打杀杀的,以后怎么能安心过日子?本想让她做个侍妾,想起儿子临走前那一眼,敏妃把相好的话吞回了肚子里,犹豫着说道:“决儿跟前你要多费些心,以后对王妃也要尊敬恭顺,你自己争取早日生个一男半女,也好让我放心。”   许念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大声答应下来,吓得敏妃赶紧拉起她,生怕林决觉得心上人被虐待了。   不多一会儿林决就回了寝殿,一跟敏妃请过安,两眼就在许念身上转来转去,许念咧着嘴冲他一笑,示意他自己没事儿,林决这才抿着嘴笑起来。敏妃有些心酸,但又觉得欣慰,不管怎么说抱孙子有望了。   回了宫外的院子,一进屋,隐之就上前问道:“念之!你去哪儿了?”   许念小声说道:“被叫去衙门问话了呀……”隐之上下打量了一遍,明显是不相信,但有林决在一边,他也没有说什么。林决说了句好好休息,便退出了套院。   *****   刘显被下狱,朝中众人一时拿不准风向,都处于观望状态,一见聂平那边开始翻刘显这些年来的各类旧案,众人都回过味儿来:这是皇上存心要整治恭王了啊!于是跟风参奏的人有一大波,而为刘显辩护的人也相应地涌出一大波。    案情越演变越大,看了大理寺呈上来的供词,林琮静默了片刻,说道:“明日早朝朕亲自审吧。”大理寺卿领了命,退下去了。林琮皱着眉挥落桌上的一杯残茶,吓得内侍们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请罪,他挥了挥衣袖,沉声吩咐道:“摆驾,去敏妃那儿歇会儿。”   第二天早朝,众人到得格外齐,这几天生病请假的也都好了,腰也不疼腿也不酸了,一个个伸着脖子等皇上出来。林琮显然昨晚睡得不太好,出来的时候眼底都是青的,望了一眼底下跪着的密密麻麻的人,他无奈挥了挥手,身后的内侍紧接着高声唱道:“上朝——”   林琮咳嗽一声,紧接着说道:“好了好了,去把人带上来吧。”   内侍连声应喏,不一会儿,殿外响起一叠脚步声,还有铁链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踏上殿前的台阶,一步一步地走到林琮脚下。“扑通”一声,刘显跪在地上,贺承淮则直直地盯着龙椅上的林琮,内侍正要呵斥他,他忽的一撩袍子,勾起一边嘴角跪了下去。   林琮揉了揉眉心,拿起桌上的奏折,念道:“贺承淮,开宁十年贪墨秦州修缮水坝的三十万两白银,致使秦州水坝垮塌,下游数百户百姓受灾;开宁十二年在太原府私开煤矿,哄抬煤价,勾结反教数十人……”林琮的声音有些抖,有耳朵的都能听出他此刻的怒气。   内侍赶紧递上茶,林琮喝了一口,“咚”的一声放在桌上,眼睛没有看奏折,接着说道:“刘显……强抢民女,欺君罔上,勾结反教,私造兵器……”   “啪”的一声,折子被摔在刘显面前,林琮终于爆发,怒喝道:“你自己说!”   刘显面色有些苍白,被铁链绑住的两只手捧起地上的折子看了一遍,还没说话,后面有人颤颤巍巍地做出来,说道:“方才所列恭王千岁的罪名,到底有何证据,老臣斗胆还请皇上明示!”   说罢跪在地上,身后呼啦啦地跪了一小片,异口同声地说道:“还请皇上明示!”   太子林冼挑了挑眉,向后睃了一圈,暗暗把跪着的人记住,又不动声色地回过头去。林琮指了指贺承淮,说道:“你来说,你且好好的说!”   贺承淮勾起的嘴角不变,反倒像是高高在上的一个,他抢过折子看了看,说道:“贪墨银两、私开煤矿、勾结反教,这些我都认。不过表弟……”贺承淮碰了碰瞪着他的刘显,接着说道:“这钱我本来是拿给你买寿礼的,你怎么瞒着我买了个假的玉,剩下的钱花哪儿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刘显盯着贺承淮,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不知道。”   “贺承淮!”后面传来一声沙哑苍老的声音,喝道:“说假话可是欺君之罪!”   朝臣窃窃私语,有的说是贺承淮多半是拖刘显下水,有的说贺承淮和刘显是狗咬狗,有的又说刘显这些年安分守己绝不会做出谋逆之举,大殿里嗡嗡的声音响个不停。   贺承淮连头都不屑回,凑在刘显的耳边小声说道:“你就是一条狗,一条腆着脸摇尾乞怜的狗!不过我也真羡慕你,死到临头还有人愿意保你……啧啧。”   “肃静!”内侍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底下顿时安静下来。   刘显望着贺承淮又得意又鄙夷的眼神,突然觉得很陌生,事到如今他已经明白了,这是故意有人给他下的套。仔细想来,那个西域的商人偏偏撞在他车前,偏偏手上就有一块百年血玉,这可不是一般的巧合,怕是那个时候就被算计上了吧?图纸他的确有,可他从没有用过,至于那些兵器,估计就是用骗他的银子买来的吧。   刘显苦笑,此人算计之深,计谋之远,让人自愧不如。他抬头望了一眼林琮,那张脸迎着光,眉头微微皱着,表情分外严肃,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钉在地上,眼里翻滚的情绪和复杂的意味看得他浑身一凛,缓缓地俯下身去,说道:“臣……认罪。”   大殿里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千岁爷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还说不知道,怎么现在就认罪了?”   “果然认罪了,你也不想想这次的事儿,跟以往能一样么?”   “他这莫不是迂回战术……”   林琮望了一眼刑部尚书,后者赶紧出列说道:“刘、贺二人既已认罪,按律皆当腰斩,刘显谋逆、勾结反教,罪加一等,外加夷三族;贺承淮家财抄没,男丁充作官奴,女眷流放西宁。”   林琮“嗯”了一声,站起身拂袖离去。内侍大声喊道:“退朝!”跟着林琮进去了。   贺承淮冷笑一声,讽刺刘显道:“你甘心给这贼子当狗这么久,现在落得什么下场?”   刘显瞪着贺承淮,黑色的眼珠在苍白的脸色衬托下更显得阴郁,轻声问道:“你跟他们串通好了吧?就算是翻了供你不也落得腰斩的下场?”   贺承淮浑不在意地说道:“这又如何,我该拿的钱拿到了,该享受的日子享受到了,还有什么愁的呢?这一日总要来的,不过是早晚罢了。”忽的压低声音,诡异地笑着说道:“我的儿子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呢。”   刘显瞪大了眼,然后又笑了起来,直到被拖出殿外,眼里竟然笑出了泪水。他狠狠地说道:“林琮,你可真是一头中山狼……” 作者有话要说:  贺承淮:刘显的脸为什么这么白? 许念:因为他肾虚呀! ☆、过河拆桥   夜里,台狱地牢。   墙上的灯火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子,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发馊的霉味儿,走道两旁的木制栅栏后头不时地传来细碎的嘟哝声和干草摩擦的沙沙声。   林决站在一间牢房前面,回身跟狱卒道谢:“我们贸然来访,有劳你带路了。”狱卒捏住手里哗啦作响的要是串,惶恐地答道:“不敢不敢!二皇子快些问完话快些出去吧,牢里面不干净,别然这些犯人冲撞了您。”   林决知道不能多待,答道:“放心吧,问两句就走。”   狱卒见他答应,就弓着身子退出去了,连他身后打扮奇怪的人都不敢多看一眼。待狱卒出去,林决身后低人才从墙边的阴影缓缓走到栅栏边,揭开斗篷。   刘显倚靠在墙边,微微侧了侧身子,底下的床板“吱呀吱呀”地叫了起来。他眯着眼望着栅栏外,半晌才喃喃道:“是你……那个小刺客。”   许念站在灯光下,要也得灯火在把她的脸映成不同的模样,她就这么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刘显,脸上的表情格外平静,眼神里既没有嘲讽也没有得意,反倒透出几分惊讶。   刘显笑着说道:“图纸是你偷走的吧?你回去告诉那人,如今我要死了,他已经成功了。费了那么多心思,只为弄死一个百无一用的废物王爷,他不觉得亏么?”   许念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蹙起眉,低声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刘显垂着眼笑了一声,像是不相信她,又望向林决,问道:“二皇子怎么也跟这群人混在一起了?你爹知道吗?”   林决没有说话,倒是许念开口打断了他:“不管你信不信,我们都跟你说的那人没关系。不过我要是见到他真得好好谢谢他,你干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儿,早就该死了。”   刘显往墙上一靠,“吱呀吱呀”的声音又响起,他淡淡说道:“对,我是该死,但你说我丧尽天良,这点我却不敢苟同。不过是几个女子,几间铺子,怎么就说得十恶不赦似的。呵,好笑。”   许念“哼”了一声,骂道:“几个女子?几间铺子?你还有脸说!还有你贪的那些银两,还有秦州的水坝……那是多少人命!”   她越说越激动,一步跨到门前,手指死死地抠住木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狗贼,贪赃枉法,枉顾人命,大逆不道……残害忠良!”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已是两眼通红,语气里恨不得要将刘显扒皮抽筋才解恨。   刘显拨开脚边的铁链,又撩了撩额前散落的头发,朝着门边一步步走来。林决怕他做出什么疯狂之举伤到许念,赶紧把她拉到身后。刘显扒着木头,,脸挤在缝隙里,盯着许念半晌,忽的问道:“我跟你有仇?”   许念拿袖子在眼睛上抹了抹,眼泪沾在墨黑的袖口,像是暗色的斑点。   刘显又说道:“我和你有仇。”这次语气极为肯定,他接着幽幽地一句句说道:“我跟你不仅有仇,还是血海深仇。因为我杀了你爹娘,还杀了你哥,你说对吧……许念?”   刘显苍白的脸扬起诡秘的笑容,像是为了他终于窥探到别人的秘密而得意。   这么些年来身份头一次被人明明白白地戳破,许念下意识地就后退一步,向林决望去,却猝不及防地撞进林决幽深的眼神里。那眼神没有一丝惊讶,仿佛他早就知道了事实。   许念暗暗心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暴露的,林决又是通过什么知道的。他知道她是许家的女儿,却没有丝毫透露,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积极走动,他应当是很相信她的。他不愿他的皇子身份暴露,她便假装不知道;她死里逃生伺机报仇,他便为她捂好身份不让人知道。他们也算是有些默契吧。   “许念……”林决轻声叫她的名字,名字叫得很顺口,仿佛他早已经在心里叫了无数遍。这些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叫她的本名,许念不禁有些慌张抬头说道:“我……”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林决轻声说道,“我相信你。我也相信许将军。”   许念的眼里忽的涌出泪水,她既想哭,又想笑。开宁八年,镇国将军许挚因暗通西夏,私造玉玺,以某一最伏法,皇帝林琮念在往日情分对其法外开恩,免去株九族之罪,紧紧株连三亲。这些年来关于她爹许念听得最多的就是“许将军是个好人,可惜想不开造反了”。每每听到这话她都想上前辩解,她爹从没有居功自傲,她爹从没有暗通敌国。   可是这有什么用,即便他爹是好人,是打天下平乱世的影响,也逃不过“乱臣贼子”四个字。皇帝亲笔诏书,死也改不了的。   “哈哈哈……”旁边的刘显忽的大笑起来,“相信许将军?我也相信许将军呐!”   许念呼吸一滞,转过头怒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当初难道不是你带人去将军府搜查的,你敢说那子虚乌有的证据不是你捏造出来的?”   刘显没回答,转而笑吟吟地问道:“你说,林琮要是知道那个他亲自下令处死的许家有一个女儿就活生生地站在这儿,还跟堂堂二皇子勾搭在一起,他会怎么想?”   林决攥紧手心,他知道,不管刘显的话是真是假,只要传到父亲的耳朵里,父亲都会查的,这些年来宫中对许将军的事一直讳莫如深。都说父亲是被挚友背叛悲痛欲绝,因此他还真拿不准父亲对许念会怎么处置,也许会缅怀故人放了她,也许会暴跳如雷杀了她。他不知道。   林决的手心已经出汗,看他紧张的样子,刘显轻飘飘地接着说道:“呵,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林琮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许念一脚踢在木门上,说道:“有话快说,别兜圈子!”刘显被唬了一下,下意识地抖了抖,说道:“他利用完了我,就要把我杀了,我凭什么还要告诉他?”他转而望着林决,叹道:“你爹就是这样的人,他最善于过河拆桥、恩将仇报。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错,那信和玉玺是假的,不过却不是我放的,许家军兵力雄厚,又忠勇善战,我能顺水推舟的搜出这些东西,还诬陷了许将军一把,你说是谁的主意呢?”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刘显累得喘了两喘。许念细细回味他刚才的一番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是他放的假证,那就是其他人了。能这么轻易地伪造出罪证,又能顺水推舟地定了许家的罪,而后下令诛杀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若是叫人活,那人再怎么也不会死,他若是叫人死,那人再怎么也活不成。   见许念的脸越来越白,林决连忙说道:“这不可能,当时第一个不相信的就是父亲,他还为此时伤心了许久,许将军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下诏时连眼泪都止不住。”这份几十年的感情,难道还比不上一封信、一块石头让人相信么?   刘显嗤笑道:“他是伤心,但他可不后悔。怪就怪许挚太傻,许家军日益壮大未加收敛,一味地相信林琮,还拿他当生死之交、过命的兄弟呢,殊不知林决面上是假仁假义的嘴脸,内里早就坏透了。不然也不会叫我给他背黑锅了。”   林决想了想,许家镇守西北,父亲早就有收回兵权之意,试探了两次许将军都没有回应,父亲一向多疑,很可能怀疑许将军有不臣之心。但仅仅为了兵权,就用这一手段除掉相处了几十年的挚友、忠臣,这也未免太卑劣了。   刘显慢吞吞地给两个小辈将人生道理:“人呐,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当了皇上,那更是会变的。况且除了兵权,还有一样前朝的东西在许挚的手上呢,那件东西认真说起来,可比十个许挚、百个许挚有用多了……”   “咔哒”一声,外头的铁门晃了晃,狱卒走进来由于地问道:“二皇子,呆的时间也不短了,这台狱按说是不让人探访的,您看这——”   林决把许念的斗篷扣在头上,轻声说道:“这就走了。”说完拉着许念往外走去。许念两眼恍惚地望着刘显,张了张嘴,却不知该问什么,脚下麻木地动着,眼前的景象变换,她已经被带出了地牢。   两人出了地牢,走了许久才停下来。林决的手顺着许念的胳膊滑下去,转而扯住她的手。许念低头看了看,一双修长的手扣住她的掌心,不松也不紧,温热又细腻,甚至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你相信吗?”她听见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我相信。”掌心被紧紧一握,又缓缓地松开。她伸上前勾住那只溜走的手,轻声说道:“我相信我爹的话。他常说官家英明神武,胸怀天下,非常人所能及。他说官家是个好皇帝。”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显说得合情合理,她找不出理由怀疑,可要是真让她相信……她为什么要相信一个仇人的话?   “可我知道,”林决的声音有些发涩,“他平日有些优柔寡断,可下定了决心却不是任何事能够左右的。”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林琮。以林决对父亲的了解,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了。   两只手静静地轻轻勾着,谁也没有说话。半晌,许念放开那只颤抖的手,说道:“回去吧。”而后率步向马车走去。林决虚虚握了握掌心,紧紧跟在后面。 ☆、琼顶山   为了避开薛太后的生辰,两日之后一干犯人就被匆匆推上刑场这是许念第一次正正经经地见识东京城繁华热闹的场面,却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围观死囚行刑。   贺承淮和一干“反教”教徒被一次推上台,刘显排在最后一个。监斩官宣读完了长长的一串罪名,挥了挥手,高声说道:“行刑!”纵使见过再多次的行刑场面,围观的群众依旧热情不减,啐唾沫的,扔烂菜叶的,恨不得亲自上台去踢上一脚。随着斧头重重地落下,人群中轰的爆发出一阵欢呼。这大概是百姓们为数不多的发泄机会,曾经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高官显贵,如今沦为阶下囚,是人都会想上去踩一脚的,这场面再看多少次都不会腻。   许念没有挤到人群中间,她只能看到无数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和半空中高悬的铜斧,上上下下,伴随着人群的阵阵呼声,她已经脑补出了血流成河尸首满地的画面。   在最后一声欢呼夹杂着怒骂响起的时候,许念闭了闭眼。爹,娘,大哥,许家老老小小五十八口,我终于给你们报仇了。可是爹爹,你要是知道崇英殿龙椅上的那人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你还会让我报仇吗?   人群渐渐散去,眼前少了阻碍,许念终于清晰地看到满地流淌的鲜血和尸身,她认不出来哪个是贺承淮,哪个是刘显。她此刻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只有烦闷和憋屈。他们死了是罪有应得,可她忽然明白这不是她想要的。   如果想要真正报仇,那杀了龙椅上的那人不就好了?一条命换五十八条,也算他值了。   可她不能那么做,不仅仅因为他是九五之尊,是林决的父亲,更因为他是黎民百姓心中的仁君,是掌控社稷天下的人。她想报仇,更想有朝一日能正大光明地告诉天下人:她是许家的女儿,身上流着镇国将军许挚的血。   街口的鲜红蔓延到她的脚边,眼前被一层红雾笼罩,许念闭上眼,缓缓向后倒去……   再睁眼时,眼前仍是一片鲜红,她手在空中抓了抓,被一把摁住,隐之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叫你别到处跑,你还出去,病都没好利索呢,这不让人给抬回来了!还说什么女侠呢,这么点儿场面就吓昏过去了,你可真行。”   许念闭着眼倒在床上,笑着喃喃道:“二师兄你才真行,都跑到我梦里来数落我了。”   脑袋上挨了一记暴栗,隐之的声音说道:“你傻了?说什么梦话呢?”   许念猛地睁大眼,向身前那个声音抓过去。   “怎么了?”隐之逮住那只乱舞的手,不解地问道。   “二师兄……”许念两眼失神地望着他,声音有些发涩,“我看不见了……”   这几天许念身体里的毒一直被压制得很好,身体跟平时根本没什么两样,她几乎都快忘记这件事了。洪太医说用的药有无法预知的副作用,果然此刻体现出来了——她瞎了。   眼前始终有一片红雾笼罩着,只能分辨出简单的光影、面前是否有东西挡着,其余的就彻底看不清了。   任何人突然失去了视力,还随时有可能毒发身亡,都会情绪失控的,许念也不例外。只是她情绪失控的表现既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摔盆儿摔碗,而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在后院练剑。后院精心移植的竹子被误伤了一大片,林雨虽然有些心疼,但没有说什么,竹子可以再种,眼睛瞎了可是真的完了。   洪太医来看过两次,说确实是药物的副作用,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找到大药仙解开许念的毒。太后和敏妃的生辰紧挨着,林决已经好几天不见人影了。惠之不敢多说,生怕刺激了许念,让她想不开。   “别等了,赶紧跟我走吧。”隐之收拾行李要代许念出发,却被她拦住了。   再等几天吧,起码也要道个谢再走。   一连等了五天,等得隐之火冒三丈,差点儿要把许念绑走,林决才从宫里回来。刚进门他就吩咐林雨收拾东西。   “我有话跟你说,我其实……你,你也要走?”许念扶着门框,听见里面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响,不解地问道。   “当然。”林决答道:“我跟你们一起去恭州。”   许念到嘴边的告别又咽了下去,没来由地有些欣喜,明知故问道:“你去恭州干什么?”   林决把她领到椅子前坐好,说道:“我之前替父亲找的东西还没找到,况且,你身上的毒也耽搁不得。”   许念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说道:“哦,那还真是巧。”林决上前扶她,被她坚决推开:“不用扶,我自己能走,绝对没问题!”   不一会儿走廊里就传来“咚”的一声,紧接着是一声怒吼:“哪来的柱子,刚才怎么不在这儿!”林决不禁失笑,先前还担心她想不开,现在看来她心情倒是挺好。   ******   恭州,山脚下的一间客栈。   许念趴在窗前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车马,深色的影在眼前晃来晃去。不一会儿门“嘎吱”一声打开,不用想她也知道是谁,这淡淡的粽子叶香味儿,一路来闻得最多了。   她偏过头去轻声问道:“找到了么?”   林决在她身边坐下,答道:“没找到,但他留了信,应当不会出事儿。”   “唉,”许念叹道,“师父是这样,二师兄也是这样。都什么事儿这么急,连打个招呼的时间也没有么……林雨,你买豆沙酥了?”   林雨从外面进屋,把一个油纸包放在她面前,嘟哝道:“你属狗的吧?鼻子怎么这么尖。”   许念笑了起来:“嘿嘿,我眼睛瞎,可鼻子不瞎呀。”   林雨反驳道:“本来鼻子也不能‘瞎’呀。”   许念不理他,径自拆开油纸包,捏了一块豆沙酥放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道:“唔……你们不吃这个实在是太可惜了。”可惜语气没有控制好,一点儿惋惜的以为都没听出来。   林决撇撇嘴道:“这么黏牙的东西也就你喜欢吃。”宫里什么样的豆沙没有,比这好吃多了。   林决看着他们俩斗嘴,竟然觉得十分有趣。最开始,他只觉得许念是个鲁莽倔强的刺客,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后来他觉得她是个初入江湖、没心没肺的小牛犊,没什么事儿让她害怕,也没什么事儿能让她伤心;再后来,他觉得她又像祖母哪只傲娇别扭的猫,明明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外表却一点儿也不示弱。   其实越是大大咧咧的人,他们的内心往往越细腻敏感,他们不愿拿心底的伤口刺别人的眼,留在外面的永远是一张春风带笑的脸。   “你不是不吃嘛,不吃别拿呀!”一声嗔叫把林决的思绪拉了回来。许念两手把油纸包护在胸前,冲林雨说道:“刚才谁说黏牙不喜欢吃的?”   林雨把嘴里的东西几口咽下去,小声说道:“是你说的好吃,我才尝一块儿的。”   “黏牙了吗?”   “黏了。”   “那好吃吗?”   “……好吃。”   “嗯,”许念满意地点点头,把剩下的一股脑儿推到林雨面前:“都给你吃了。”林雨一口气噎在嗓子里,非要他承认好吃不可嘛!   “你能再把信念一遍么?”回过神时,许念已经在林决面前站定。   林决从袖子里掏出信,念道:“路遇故人,有要事相商,念之可与沐公子先行,我不日便去。”   许念低着头沉吟半晌,二师兄虽然啰嗦,但写信向来是极简洁的,听语气像是他没错,只是她看不见,不知道字迹是不是二师兄本人。不过二师兄常年在外闯荡,使得一手好镖,武功不输大师兄,应当不会有事儿。   “我还是给邢伯伯写封信吧,问问惠之到了没,还要告诉他我们已经到了恭州,要是师父有消息一定要给我们回信。”   林决点点头,说道:“好。林雨,去找小二拿笔墨吧。”   许念坐到桌旁,两手“哒哒”地敲着桌面,问道:“外面怎么这么多人,不都说琼顶山人迹罕至,幽深寂静么?”   林决笑着答道:“琼顶山里面是人迹罕至,外面可就热闹了,这些全都是来求医的人。”   “这些人都有病?!”许念惊呼了一声,引得楼下的人频频往上望。林决扣下窗子,小声说道:“琼顶山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况且这些人进去了一不一定能救得了。据说能不能进山全由大药仙的徒弟亲自诊过之后才能决定,而这决定毫无章法可言,要想进山救治,大概只能靠运气了。”   许念又“哒哒”地敲起来,叹道:“也不知道我这毒他愿不愿意解……”   第二天天刚亮,三人就穿戴整齐往琼顶山而去,到山脚下,下了马车往里走,不到一刻钟就到了一处石亭跟前,石亭里坐着两个人,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正在跟人瞧病,队伍前头已经排了三四十个人,搀着的,扶着的,歪着的,倒着的,伤势各式各样,病情也千奇百怪。   许念一听这嘈杂的人声就知道人不少,一直等了小半个时辰,队伍才走了一半多。林决嘱咐林雨先排着,他和许念去一旁休息一会儿。   石亭边上有一个少年,拿着扫帚“沙沙”地扫着队伍里扔出的垃圾。选in听着扫帚的方位,往右跨了一步,让开了道。紧接着扫帚“唰”地一下便往右扫来。   许念往左跨了一步,“唰”,扫帚又扫到左边。   再跨,“唰”再扫。   “这位仁兄,我可不是垃圾吧?你干嘛总扫我?”许念不禁气结,这人是跟她过不去么?   林决拉住许念,上前说道:“这位小兄弟,挡了你的道实在抱歉,你要扫哪边,还请告诉我们,我们避过去就是。”   那少年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许念,等了许久不见回答,许念正准备转身离开,就听那少年说道:“虞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许念:我的天呐,他一眼就看出我有病!我的天呐,好厉害啊!【小岳岳脸.jpg】 ☆、小药仙   许念的脚步一顿,问道:“你也知道虞美人?”那个少年把手中的扫帚放在一边,答道:“我当然知道虞美人,我还知道你中了虞美人的毒,再不解就要死了?”   许念和林决对望一眼,不禁吃惊,这个少年仅仅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中了毒,还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看来他的医术不是一般的好。   林决上前一步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既然知道她中了虞美人的毒,那你可知道该如何解这个毒?”那个少年皱着眉,低头沉吟了片刻,然后答道:“你们跟我来吧!”林决回头叫上林雨,三个人跟在那个少年的身后,往山里走去。   琼顶山不单单是一座山,而是好几座山峰的总称,他们刚才站的地方只是进山的入口,从那入口进来,再往里走半个时辰,就进了一处山谷。现在虽然是深秋集结,但恭州天气一点儿也不冷,山谷里郁郁葱葱的全都是树,树林间飘散着像薄纱一样的雾气,笼罩在半空中,林中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格外的静谧幽深。   那个少年走在前头,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他名叫梁玉昭,正是这穹顶山里的徒弟,许念他们要找的大药仙,就是这梁玉昭的师伯。大药仙常年游历各地,常常不知踪影,来找他求医的人绝大多数都无功而返,现在大药仙正好才离开山里,不仅如此,大药仙的湿地,也就是梁玉昭的师傅,此刻也不在山中。   “不过你们放心,我可以帮他解毒。”梁玉昭自信满满地说道。   林决刚才见识了梁玉昭的医术,已经相信了几分,但林雨没有亲眼看见,便问道:“这位小兄弟也会看病吗?你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你能治好吗?”   梁玉昭见林雨不信,鼓起腮帮子气呼呼的说道:“我当然知道,她中的是虞美人,这个毒琼顶山之外没有人能做出来,更别说会解毒的人了。说起来,整个琼顶山会解毒的一共就有三个人,不巧另外两个都不在,就只能由不才小药仙先帮她解了。”   林雨吃了一惊,问道:“原来你就是小药仙?早听说琼顶山有一位少年神医,医术可以跟大药仙比肩,原来就是这位小兄弟,真是失敬失敬,解毒的事还要麻烦你费心了。”   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恭维自己,梁玉昭有些脸红,小声说道:“你知道就好,这事儿你们也不用道谢,反正这毒是琼顶山的自己人下的,我也算是补偿你们了。”   说道这儿,他咬牙切齿地骂道:“要是让我知道下毒的人是谁,我一定告诉师傅,然后把他责罚一顿赶出山去。”   许念忽的说道:“给我下毒的那个人是个女子,个子高挑,瓜子脸丹凤眼,长得很漂亮,可惜就是眼神太冷,看谁都跟看死鱼似的。”   梁玉昭停下脚步,歪着头想了想,很肯定地说道:“山上没有这个人。山上的女子很少,我不会记错的。”   许念“哦”了一声,接着说道:“那就是你们有人把□□给她呗。我记得她说她是受人之托来找我的,你们不是救死扶伤的医者么,怎么会做出这么有损阴德的□□来?”   许念中了毒,心里很憋屈,现在听说这□□正是来自琼顶山,恨不得扎十个八个小人狠狠地诅咒这些人一番,因此说话的语气也很冲。   梁玉昭又气又恼,小脸涨得通红:“本来这就是一味药,才不是专门配的□□!当初师父是为了救人才配的,这药只对那一种病有用,要是用在其他人身上才算是毒。”   “……原来如此。好吧,那算是我错怪你们了。”许念无奈地答道。她跟个孩子置什么气,更何况她还指望着这个小药仙救她的命呢。   “到了。”梁玉昭话音刚落,一片开阔的平地就在面前出现,上面有七八间不大的院子,用木篱笆松松地围住,看上去就是一副其乐融融、与世无争的山村图。   梁玉昭领着许念三人一路往里,走到最大的一间院子前,推开木门,院子里有两只乌鸡,一见到梁玉昭就“咯咯咯”地扑到门边,勾着爪子在地上划来划去。   梁玉昭蹲下身子摸了摸它们,它们这才昂首挺胸地飞到一边去了。许念仔细听了听,院子里除了鸡叫,还有狗叫猫叫蝈蝈叫,很是热闹。不禁打趣道:“这些都是你养的?看来你还挺有爱心。”   梁玉昭淡淡地说道:“除了猫和狗,其他的都是有药用的。”   许念想起师父跟她说过,有些大夫整天最喜欢干的就是杀兔子杀鸡,开膛破肚、活活剖开,更有甚者还整天剖死人什么的,想想就觉得恐怖。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摸了摸胳膊,把竖起来的汗毛抚平下去。   梁玉昭见她害怕,知道自己的话成功地吓到她了,得意地笑了笑,指着西边的几间屋子说道:“那边就是平时给病患住的屋子,不知道你们要怎么住?这位姐姐……还是夫人……”   梁玉昭望着林决扯住许念袖子的手,不知道是该叫她沐夫人,还是叫她姐姐。   许念的手像是烫了似的缩回胸前,面不改色地说道:“我这么年轻,当然是姐姐!”   梁玉昭点点头道:“那这位姐姐就单独住一间,这两位公子住一间,这样正好也方便治疗。”   林决递上一个纸包,拱手道:“多谢。”   梁玉昭打开一看,顿时激动惊呼道:“龙须糖!你怎么知道……”忽的顿住声音,装出一副淡定的大人样子,郑重地谢道:“多谢沐公子,我这就去配药。”说完揣着糖开开心心地走了。   许念在后头嘿嘿笑道:“到底还是小孩儿,有糖吃就开心了,真是单纯地让人羡慕啊。”   午饭的时候许念才知道,这间最大的院子原本是大药仙住的地方,但他常年在外,就让他的师弟带着徒弟过来帮他打理,如今大药仙的师弟一走,就只剩下梁玉昭一个人了。   林雨出去了一趟,回来咋舌道:“原来这山谷里总共就这几间院子,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十人,怪不得不让外面的人进来,就算是进来了也没人手给他们治病呀。”   许念也感叹道:“我听说琼顶山药材丰富,又都是千金难求的珍贵品种,本来以为这儿的人都很有钱的,没想到他们过得跟农夫似的。这山里的药他们不挖,别人竟然也不来,也真是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江湖上谁没有受伤得病的时候?一个个上赶着巴结这些大夫们都来不及,他们护起来的药材,哪有人敢随便挖?”林决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不紧不慢地说道。   “对!”梁玉昭从身后冒出来,赞同道:“沐公子说得对极了,这些药虽然值钱,但跟命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   许念问道:“那要是有猎户、百姓什么的采了药去卖呢?”   梁玉昭翻了个白眼儿,用一副跟白痴说话的语气答道:“那不正省得我们进山采药了嘛,我们出的价还比外面高呢!”   许念讪笑了两声,心道这毒越来越厉害了,居然都让她变傻了。   梁玉昭掀开托盘上的一碗药羹,递到许念的手边,说道:“先把这个喝了,清一清你体内的污秽。”   许念闻了闻,味道绝对称不上“令人愉悦”四个字,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一仰头就把药都灌了进去。   药汤顺着她的嗓子进到胃里,直冲肠子,在她的腹中翻滚沸腾,一刻也不消停。许念满头大汗地捂着肚子,看他们三个人坐在桌前吃午饭,不禁悲从中来。   走了一上午她都已经饿死了,刚才听说梁玉昭要做麻辣素烧她还流了好久的口水,可是现在……   现在她根本吃不下去了啊!不仅肚子疼得厉害,胃里也恶心,简直比当初晕船的症状还厉害,现在闻到吃的就想吐,别说那满满一大桌子的菜了。   “我不行了……”许念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林决赶紧扶着她往外走,屋里传来梁玉昭的喊声:“茅厕出门右拐,要吐要拉请便,别吐到半路上就好。”   林雨正夹着一块烧得焦黄、带着酱汁的土豆,闻言默默地放下筷子,把碗推开:“我吃饱了。”他突然也有点儿想吐了怎么办……   许念上吐下泻,足足在茅厕里带了一个时辰才出来,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腿都是软的,站都站不稳。林决担心她看不见,怕她摔倒,一直等在外面,见她出来了,连忙把她从地上提起来。   幸好茅厕里熏了香,不然许念都要臭得昏过去了。她听见梁玉昭在她耳边说道:“差不多都排干净了,药水都烧好了,在那边的温泉池子里,你先去泡着吧,等会儿找个人边泡边往里加药。”   “什……什么?”许念有气无力地问道:“不用先看眼睛么?”   梁玉昭忽的有些生气,生硬地答道:“孰轻孰重我自然分得清楚,你以为浑身就眼睛有问题吗?哼,再耽搁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许念赶紧站直身子,赔笑说道:“你别生气,我只是随便问问,马上就去泡,马上就去。”容易炸毛的孩子可真不好伺候,尤其是这孩子还是个神医。梁玉昭“嗯”了一声,满意地走了。   等等,上午林雨说女弟子们都进山采药了,天黑才回来。现在问题来了……谁来给她加药?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以为我会在作者有话说说话吗! 告诉你们。当然会! 高考考完了,又是粽子节第一天,祝大家节日开心! ☆、洗温泉   “额……药在哪儿?”许念搓着手问道。要是不麻烦她其实可以自给自足,绝对用不着麻烦别人。   “哦,你等等。”梁玉昭跑进屋里,吭哧吭哧地提出两个个小桶放到许念脚下,说道:“喏,这桶里的就是了,小桶每两刻钟加一次,每次加一杯,一个半时辰之后换大桶里的药,每一刻钟加一杯,加完之后再换这小桶,这时候小桶里的每两刻钟加一杯,一直加完。小桶用的是小杯,大桶用的是大杯,千万不能搞混了,也不能沾上脏东西。你记住了吗?”   许念:“……”是她想多了,这么厉害的毒解开的过程怎么可能不麻烦。   梁玉昭见许念接过两只杯子,说道:“药给你了,记得按我说的加啊。”明明是个少年还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果然是个早熟的神童。   “那个……有谁记住了么?能不能再给我说一遍?”   林雨挠挠头:“小的两刻钟加一杯,大的一刻钟加一杯,然后,然后……”   手里的两只杯子忽的被夺走,林决低声说道:“我来吧。”   许念的脸“腾”的红了,没了杯子在手里,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慌乱地答道:“哦,那……那麻烦你了。”她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此刻林决也是脸红得厉害,林雨提着两个桶,远远地跟在他们俩后面,心里一个劲儿地嘀咕:难道二爷真的看上她了?要是真的,这次可真是个好机会,先前只是拉拉袖子扯扯手什么的,现在二爷帮她加药什么的,肯定进展神速啊,说不定过几个月就有小少爷了,嘿嘿。   到了温泉池子边,林决回向从林雨手里接过药桶,接过发现林雨早已经没影了,两只桶一大一小远远地放在路中间,上头还搭着一方厚实的帕子。林决不禁失笑,对许念说道:“池边路滑,你先站着别动,我去把桶拎过来。”   许念乖乖地站在原地,温热的水汽一阵阵氤氲到她脸上,她叔父地眯了眯眼。不一会儿林决就提着药桶回来了,牵着她的衣袖嘱咐道:“再往前两步就是池子,约莫有五尺见方,池水不深,不用担心。”   许念担心的倒不是水深不深,能不能淹死的问题,但她没好意思说,故作镇定地答道:“那我进去了。”抬脚往前迈,一步,两步,蹲下伸手摸了摸,指尖不出所料地沾上几滴水。   她坐在地上脱了鞋,小心翼翼地往里迈。   “等等。”林决抬手拦住她,“我还没加药,而且……你穿着衣服进去?”   许念的动作一顿,她确是想穿着衣服进去来着。但转念一想,她一共就带了两套换洗衣服,还算上穿着的这件在内,沾了药还得洗,还得晾干,就恭州这天气这湿度,怕是晾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干。而且穿着衣服说不定还会影响药效呢,谁说得准呢?   她敢保证,要是她不按照梁玉昭的话做,绝对会被他骂“不遵医嘱活该”的。想来想去还是脱了衣服比较好,至于林决么……尽力忽略他就好了,反正她看不见,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许念在心中默念:看病最重要,看病最重要,看病最重要。然后吸口气道:“我这就脱了。”说完三下五除二把身上衣服褪在地上,两脚探进池子里。   池水不深,刚刚莫过小腿,许念蜷着腿坐在池边的一处凹陷,水刚好莫到她的锁骨的位置。周身被微微发烫的水包裹起来,脸上被带着药香的热气笼罩,熏得人脑子都慢了几分,泡了不一会儿身上就开始发烫,鼻子尖痒痒的,她抬手一摸,摸了满脸的水,偶尔一阵风吹在脸上,又让她觉得格外凉爽。   她不知道自己泡了多久,耳边是潺潺的水声,鼻子里满满萦绕着药香和淡淡的花香,偶尔有微风轻拂,吹得她通体舒泰。她闭着眼,尽力感受这如在云端如在雾里的感受,任由清凉微涩的药水缓缓渗入身体内,缓缓蔓延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许念犹豫着唤了一声:“林决?”   池子另一边传来低低的一声:“怎么了?”   许念笑了一声说道:“没事儿,就是问问你还在不在。一共要泡两三个时辰呢,你在这儿又累又无聊,要不去换个人来?”   “不用,”林决舀起一杯药汤,轻轻倒进水中,“来回一趟就要小半个时辰,换药就耽搁了。”或许是想起许念说无聊,他主动提起话题:“你感觉如何?觉得好些了么?”   许念水里转了个圈儿,答道:“我以前每跑过温泉,听师傅说能把浑身的经络都泡开,还能排毒养颜益寿延年什么的,现在我也终于有机会泡上一次,感觉确实不错,只是这么久没吃东西,我浑身都泡得没劲儿了。”   林决听见水声不经意望过来,见到一抹白嫩的背影,纤细的脖子,转过身来,一张小脸被热气熏得发红,鼻尖上还凝这几滴水,锁骨下隐隐露出一抹弯曲的弧度,整个人白生生水嫩嫩的,活像话本里勾人的妖精。   他急忙忙转过头去,又听许念说道:“我忽然想起来,这西南山里蛇最多了,你说这儿不会有蛇吧?”   林决从耳朵尖一直红到脖子,心不在焉地答道:“既然小药仙说这是病患用的,应当不会有危险。”   “哦……呀——蛇!有蛇!”林决才刚说完,许念就尖叫起来,“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身,捂着胸口往岸边跑。   刚才正说到蛇,许念脚底就踩到一跟软绵绵的东西,她眼睛看不见,因此触觉分外灵敏,本来没穿衣服就没有安全感,脚下突然踩到一跟圆滚滚软绵绵的东西,她瞬间就丢了魂。   她现在浑身光溜溜的,谁知道蛇会往哪儿咬?捂着胸口,连滚带爬地往岸上跑。   “别动!”林决大喊,许念身子一僵,直直地站在原地,声音有些发颤:“我不动!它它它……它过来了?”   林决叫她别动,却不是因为这个。许念本来就是正对着他,现在从水里出来,又站直了身子……许念瞎了,他可不瞎。   他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绕到她背后,往水里一看,不过是一根草藤而已,约莫有小手臂那么粗,被泡涨了卡在水底的石缝里。他不禁失笑道:“哪有什么蛇?不过是根泡软了的草藤而已,快蹲下,别被吹凉了。”   许念不相信道:“真……真的?那怎么会动?”   林决笑道:“泉水一冲,自然就动了,况且水这么热,真有蛇的话也早就煮熟了。”天色已经开始微微发暗,他心跳得厉害,想起刚才见到的画面,不禁抬头望了许念一眼。高高束起的头发,清晰瘦削的两片蝴蝶骨,柔软的腰线,再往下,小巧圆润的……   “咳咳咳……”他一阵咳嗽,不能再看了,这是耍流氓,是乘人之危。   许念刚才是被吓傻了,现在一想,这么烫的水里怎么会有蛇,终于放下心来,顿时又想起现在自己光着身子大喇喇地站在水中央,不禁又羞又恼,“唰”地坐进水里,溅起一大片的水花。   林决被淡棕色的水溅了一脸,知道许念羞恼,小声说道:“我没看到。”   许念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连脑袋也钻到水底去了,只留一双眼睛在外,不时地吐出一连串的泡泡。被看光了,被看光了,被看光了,满脑子里只回荡着这一个念头,她真想一辈子躲在水里不出来了。   林决已经走到她面前,直接提起药桶,把最后一点儿药倒进水里,敲了敲桶道:“再泡两刻钟就可以出来了。”   许念不答话,又吐了一串泡泡出来,林决觉得她瞪着眼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又像极了御花园里的那几条狮头金鱼,让人想上去揉两把。许念蹲在水底慢慢地往岸边挪,一直挪到另一头,才小心地舒了一口气,伸开手脚趴坐在石头上。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两刻钟过得很快,林决把大桶小桶装到一起道:“该走了。”   许念在水里慢慢地挪过来,小声说道:“你转过去了么?”   “嗯。”   哗啦一声,许念站起身一步跨上岸,水里泡得久了浑身发软,还有些透不过气,还没等她拿起衣服,一张宽大厚实的帕子就围了过来。   林决把帕子从前围到后,细心地在脖子后掖好边,在许念耳边道:“先擦干再穿衣服。”身子被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她觉得有些发烫。   理好帕子,林决并没把手松开,两只手仍虚虚地环在许念的脖子后,许念秉着呼吸,心如擂鼓般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   林决的手顺势往下,环住许念的腰,轻轻一用力,就把她带到怀里,下巴抵在许念湿漉漉的头发上,熨帖地轻叹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许念乱跳的心忽的平静下来了,她咯咯笑了两声,隔着帕子戳了戳林决,问道:“你刚才看到了吧?”   林决不说话,许念接着戳她的腰,他箍住乱动的双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害羞了吧?许念又笑道:“明天不让你来了。”   林决下巴抵着她的头道:“嗯,不来了。”   “答得这么干脆,你真不想看啊?”许念嬉笑着望向他,身后的手忽的松开,她以为林决又害羞了,没想到额头上忽的触到一点温软,一触即放。她愣在原地,只听见匆匆的脚步声和渐远的声音:“穿好了叫我!”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二更~~~ ☆、病愈   由于平时来琼顶山看病的女子少有泡药汤的,而且昨天事情紧急,山里的女弟子都出去了,所以能让林决前去加药完全是无奈之举。当天晚上女弟子们采药回来,山外看诊的两名男弟子也带着几个病号进了山,几间院落一下子热闹起来。   一个叫徐菱的女弟子来看望了许念,还说以后就由她负责治疗。“师兄都吩咐过了,以后就由我来照料娘子。”   许念问道:“师兄?哪个师兄?”   徐菱顿时激动起来:“还有哪个,当然是梁玉昭、小药仙梁师兄啊!”   “啊……啊?他是你师兄?”   “当然,梁师兄虽说只有十四岁,但五岁就拜师入门了,比我们许多人都早,而且他有天赋,脑子又聪明,连师伯都说他青出于蓝呢!”   倒是没想到梁玉昭这么厉害,原来只听师父说过江湖传闻大小药仙,她一向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没生过重病,还真不知道他们有这么大的本事。   徐菱又说道:“娘子放心,这虞美人虽然毒性大,但师兄一定会解开的。”   “怎么你也能看出我中的是虞美人?”   “不是,是师兄告诉我的,”徐菱压低声音凑到许念耳边道,“虞美人是禁药,师兄说这事儿不能告诉别人。普通人是轻易看不出的,只要咱们不说,就没人知道。”   许念想起梁玉昭说的话,下毒的人应当就在这群人中间,的确不能打草惊蛇。想不到这小子还有些心计,没有傻到到处嚷嚷,而且这徐菱也颇得他的信任嘛。   接下来一连七天,都是徐菱照顾她,陪她泡药汤,为她加药,对于这个单纯活泼的小姑娘许念很快就心生好感,泡药汤的时候也不再无聊,两个人叽叽喳喳说上好几个时辰都不歇气儿,从徐菱这儿许念也听说了许多消息。   原来这地方名字叫“药仙谷”,正是因为“大药仙”的名气在江湖上传开,所以这山谷也被称为“药仙谷”,只是大药仙本人不喜欢这个名字,这么说的人都被他打出去了,所以大家只能暗地里偷偷地叫,表面上还是叫这里琼顶山。   徐菱是恭州城外辉县的一家药商的次女,今年十六,上头有一个嫡亲哥哥,下头有一个庶弟。两年前她爹送她到琼顶山来学医,大概是资质还不错,被大药仙的师弟收为徒弟,每日跟着师兄师姐们采药、温书、看诊,进步神速,也许正是这一点让身为神童的梁玉昭对她高看几分,又因为她没什么心计,更让人信任。   七天过后,许念眼前的红雾散了许多,看人的时候基本能分辨出谁是谁,她很高兴,把梁玉昭狠狠地夸了一通,果然小药仙的名头不是吹的,才几天就要好了。   夜里许念去林决的院子里找他,想把她眼睛好转的消息告诉林决,走到门外,听见屋里两人低低的说话声,许念脚步一顿,在门口站了片刻后就转身出去了。   排完毒接下来就是治眼睛,绿油油黏糊糊的药膏敷在眼睛上,再用纱布缠紧,一缠就是一整天,而且那药膏味道诡异,还有很强的刺激性,每天都辣得她挠心抓肺,干嚎不止。每次换药许念的内心是崩溃的,就算她眼睛是好的也肯定被这药膏给辣瞎了。   好在一共只缠三天就取了下来,揭开纱布洗干净眼睛的那一刻,许念真想仰天大笑三声。她环顾四周,林决、林雨、一个玉面少年,还有一个面色微黑的姑娘。   她眨了眨眼,说道:“我能看见了。”   林决和林雨一直提着气儿,见她这么说才放下心来,脸上都露出喜色。林决是真心为许念欢喜,而林雨,一方面为许念高兴,另一方面,他想既然毒解了眼睛也好了那他们的小少爷就平安了。梁玉昭正在跟许念嘱咐这几天的注意事项,林雨把林决拉出屋,偷偷问道:“二爷,你那天成了么?”   林决一脸茫然,问道:“什么成了?哪天?”   “哎呀,就是第一天,去泡温泉的那天。”   “第一天……”   林决想起那天脸仍然有些红,那天许念换好衣服主动拉了他的袖子,路上还一直笑个不停,样子得意又乖巧,她心里一定也是喜欢他的。   “唔……算是成了吧!”   “啊!”林雨一拍大腿,叫到:“太好了!再让小药仙帮忙给她诊诊脉,确保万无一失吧,我觉着这毒会不多多少少会有影响,咱们得早做准备才是。”   林决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什么准备?我怎么听不懂你说什么?”   林雨挤了挤眼睛,一副“别装了”的表情,小声说道:“还能准备什么,当然是小少爷了,许娘子的毒万一影响到肚子里的小少爷可怎么办?”   原来他说的“成了”是这个意思!哪有人一次就怀上的,他又怎么知道一定是小少爷,而且其实本来,他们什么都没做啊!林决瞪了林雨一眼,又气又笑道:“流氓。”   林雨追在林决后头道:“诶,二爷,怎么是我流氓,这事儿可是你干的……别跑啊,二爷,你们到底成没成啊?”   ***********   许念的眼睛一好,梁玉昭就把他们赶了出去,许念和林雨都对这种穿上裤子不认人的行为非常愤怒,好歹他们也朝夕相处了十几天,还把梁玉昭当做可爱的小弟呢,怎么病一好就开始赶人了。   徐菱安慰她道:“念之别生气,这是师伯定下的规矩,不单单是你,任何病人都不能多待的。”   好吧,后面还有那么多排队的呢,她还是别占着坑了,收拾好了行李,林决先来跟梁玉昭道谢,梁玉昭老成持重地说道:“以后好好养着眼睛就是了,至于是谁下的毒,我们自己会处理,你放心,师父和师伯是绝对不会包庇他的。”   徐菱家离得近,正好要回家一趟,跟许念三人往恭州的方向顺路,于是就邀请他们到家里住上几天。许念知道辉县就是隐之离开的地方,说不定可以打听到他的消息,于是便欣然同意,林决和林雨自然是没有异议的,他们的寻宝之路反正很艰难,也不在乎多耽误这一天两天。   许念来时就听林决说巴蜀崇山峻岭地势险峻,此时终于能亲眼看到,惊得连下巴都掉了。“咱们来的时候就是从这上头走的?!”   左边是笔直如刀削的峭壁,右边是悬崖,崖底江水怒吼呼啸着往前奔腾而去,窄窄的山路堪堪能够三人并排通行,怪不得进山的时候林决一路跟她说小心,她还以为担心自己磕着拌着了呢,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啊!   徐菱见许念脸色发青,安慰道:“都说蜀道难,其实走多了也就习惯了。过了山就是外头的镇子,咱们就能坐马车去辉县了。”   “好好好,快走吧!”许念望了一眼底下的江水,吓得脚下一抖,赶紧贴到山壁上,一直到了徐菱的家里,她都还心有余悸。一路上爬坡上坎,马车行进得异常艰难,幸好辉县一带地势还算平坦,要不然她还真不敢进去了。   刚进城门,徐菱就忽的逮住一人叫到:“王春!你急匆匆地出城干什么?”   那个叫王春的忽然跪在地上哭道:“娘子快回去看看吧,大爷要被人绑走了!”   “什么?”徐菱大惊失色:“怎么回事儿?快带我回去!”   王春摆摆手说道:“娘子先回去吧,家里只有夫人撑着,我得赶紧去找舅爷过来!”说罢急匆匆地上了马走了。   许念掏出包裹里的剑背在身上道:“走吧,我们跟你一起去。”徐菱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催车夫赶紧往徐记药铺飞奔而去。   时值上午,药铺里却没什么人,连伙计也一个都没有,正堂里的架子打翻了好几个,还有一只碎了的花瓶躺在地中央,徐菱一看就知道不妙,赶紧往后院跑去。后院屋子都大开着,两个丫鬟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再往偏院走,终于听到了人声。   “等等,”许念拽住要往里冲的徐菱,“咱们先看看,说不定能从背后偷袭。”   徐菱急得眼眶发红,但也知道许念说的有道理,于是趴在院门上悄悄往里望。   偏院正中,徐菱的大哥徐束鼻青脸肿的被一个黑衣人踩在脚下,还在不断地挣扎,踩住他的那人脚下一碾,徐束疼得大叫,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徐夫人被姨娘扶着,气得站都站不稳,一手指着黑衣人,指尖不住地颤抖:“你……你究竟怎样才能放了我儿?”   那人阴测测地说道:“放了他?呵!太好笑了,要是乖乖跟我走,不仅能安然无恙,还有钱可以赚,谁让他非得跟老子来硬的?老子能不给他一点儿苦头尝尝么?”说罢脚上又是一碾,徐束吐出一口血,疼得昏了过去。   “大哥!”躲在姨娘背后的小孩儿突然扑到黑衣人脚边,对他又是踢又是打又是骂:“王八蛋!你放开我大哥!你放开我大哥……”   黑衣人忽的抬脚一踹,正中那小孩儿的胸口,踢得他倒在地上呜咽个不停。姨娘的眼泪流得更凶,徐夫人站起身,低声下气地哀求:“你若是要钱,我全都给你,只求你放了我儿……你要怎样,怎样都好说。”   “谁稀罕钱?哼哼,留下他是不可能的了,我来不过是顺便教训一下你们……”   话还没说完,背后忽的有剑破空而出,剑气呼啸,直奔他后心,一声清喝传来:“那我今天就教训教训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帝都的天气:“大太阳——暴雨冰雹——大太阳”小伙伴们你们都还好嘛? ☆、拐卖   黑衣人身子一闪,躲过了背后的一击,但手臂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剑刺破,回身一看,林雨和许念都拿着武器,而他赤手空拳,粗粗估计了一下,两人的武功都不低,尤其是林雨,他三招之内无法致胜,于是阴笑两声,扛起地上的徐束就跑。   林雨赶紧追了出去,许念换动脚步,也要跟着出去,忽然心头一紧,趔趄了一步。   “别去了,你身子还没好呢。”林决扶住许念,把她拦了下来。再转头一看,徐夫人已经晕了过去,徐菱和姨娘在一旁急得掉眼泪。许念上前拍了拍徐菱的肩膀:“先把夫人抬进屋里吧!”徐菱含着泪点点头,跟姨娘一个扶着徐夫人,一个抱着地上的孩子,一起进了屋。   徐菱在屋里照顾她娘和弟弟,只能由姨娘招待许念和林决两个人。姨娘坐在一旁哀哀切切地说道:“老爷不在家,夫人又病了,只能由贱妾招呼二位,二位千万恕罪。”   许念着急问道:“不怪罪不怪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夫人快跟我们说说。”   姨娘惶恐地说道:“娘子千万别叫我夫人,叫我苏姨娘就行了。今天早上大公子一早就出去了,谁知道回却是被人追着回来的,那贼人要带大公子走,大公子不肯,还骂了他几句,他就动起手来,把大公子打成那样。”   说道这儿,苏姨娘泣不成声:“还有我儿,也被他打得不轻……老爷不在,夫人又病倒了,我一个人可怎么是好……”   “苏姨娘别哭,我们已经叫人去追了,你先等等消息。”苏姨娘点了点头,还是哭个不停。许念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门外忽的传来林雨的声音:“回二爷,让他跑了。”   林决和许念对望一眼,都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外面就响起一声怒吼:“这都是谁干的?你是什么人?”他们匆匆出门,就看见院子里一个中等身材、黑面孔的汉子揪着林雨的衣领,身后还跟着一班怒气冲冲的家丁。   “舅舅!”徐菱从他身后跑出来,赶紧给他介绍:“这三位都是跟我一起来的,今天多亏他们出手相救。”苏姨娘抹了抹眼泪在一旁点头。   林决拱手道:“在下沐通,可惜没能追回那贼人,实在惭愧。”   徐菱舅舅松开林雨,也拱手道:“多谢各位大侠。菱儿,你娘呢?”   “在屋里呢,刚刚晕过去了,还没醒。”   “我进去看看你娘,你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儿。”   徐菱哪知道怎么回事儿,她只知道大哥被人打了还被绑走了,苏姨娘赶紧上前道:“我跟舅爷说吧!”许念陪在徐菱身边,觉得处境颇为尴尬。刚到人家家里就来了这么一出,他们留下来显得打扰,走了到显得薄情,真是为难。   徐菱好像看出她的想法,扯住她的手道:“你们留下吧,我爹这次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舅舅又不可能一直在这儿,我害怕……”   许念拍怕她的手道:“好,我们陪你。”   出了偏院,到了徐夫人的门口,徐菱舅舅匆匆从屋里出来,边走边说道:“你娘醒了 ,快进去看看吧,我这就派人找你大哥。”脚步不停,带着一班人出去了。   徐菱飞扑进屋,哭道:“娘……你终于醒了,大哥他是怎么回事儿?”   徐夫人闭着眼,终于留下泪来:“你也看到了,他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怕是凶多吉少了。”里间的小公子醒了,哭着喊着要娘,苏姨娘福了福身子,转身进去了。   “娘你别急,舅舅带人去找了,一定能找到的。”   许念忽的插话道:“恕我多嘴,大公子是不是跟什么江湖门派有往来?那个黑衣人武功不低,不像是普通的地痞流氓。”   徐菱连忙小声跟徐夫人说了许念的来历,徐夫人望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都说家丑不外扬,今天对你说了也无妨,我儿一年前嚷嚷着闯荡江湖,一个人出去了,不到半年就回来了,一脸挫败,再也不提出门的事儿,我们都以为他是回心转意了,现在想来……唉,怕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许念跟徐菱对视一眼,看来多半是江湖寻仇了。只是徐束武功也不高,认的人也不多,区区半年,能得最什么人?想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子武功高的人根本不屑跟他计较才对,真是越想越想不通。   晚上的时候徐菱舅舅派人送了信,徐束还没找到,那个贼人也不见踪影,他已经报了官,县衙门贴了通缉的告示,现在只能先在城里找线索了。徐夫人重重叹了口气,早早地回屋躺着了。徐菱、许念、林决和林雨四个人坐在院子的石凳上默默无言。   忽的前院传来王春的声音:“这位爷,大公子真的不在,他出事儿了……”   身影一晃,一个高壮的男子闪进院子里,沉声问道:“徐束呢?叫他出来见我。”   徐菱站起身,怏怏地答道:“我哥被人掳走了,你以后见不到他了。”   那个大汉猛地一拍桌子:“什么?!他……这……什么时候的事儿?谁把他掳走了?”   徐菱被吓了一跳,躲在许念身旁说道:“就今天上午,一个黑衣江湖人掳走了我哥。”   那大汉两手握得咯吱咯吱响,最终长叹一口气,失神道:“怪我,是我来晚了……”   许念盯着那个大汉,觉得他有些面熟,总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那大汉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他生我的气,任务一完就来找他,谁知道还是晚了……还是晚了一步……”   忽的他上前扯住徐菱的手,急切地问道:“你哥他怎么样?他还好么?你可看清那贼人什么样了?”   徐菱使劲儿把手抽出来,没好气道:“街上贴着通缉令呢,你自己去看吧。”这人进来也不说别的,还张口闭口她大哥,谁知道他是谁啊?   “六爷!”许念忽的叫了一声,她想起来了,这人就是当初在渭州茶馆里的六爷,世界真是小,没想到在这儿也能见到。   那个汉子瞪大眼,很是惊讶有人认识他,不过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许念,也不丝毫不关心这个问题。他坐在桌旁,解释道:“我姓谢,你们叫我谢六郎就行,我跟徐束……我们早就认识,一年前我在恭州见到他,他说要闯荡江湖,我就带他一路北上,谁知道中间,出了点儿误会,他就一个人回来了,我有要事在身,跟他说等我办完了就过来找他,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谢六郎说得分外伤心,语气中能听出他跟徐束之间的感情很深。   “今天那人下盘极稳,腰腹有力,练的应当是硬功夫。”许念在一旁说道。   “对,”林雨也点头道,“我今天追出去,那人力气大,轻功也极好,扛着一个人速度丝毫不减。”   “那人还有什么特征?往哪个方向跑了?”   “往城南跑了,我找了一圈儿没有见到。”   谢六郎又哀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一旁的王春忽的说道:“说起来,这几个月城里已经有不少人失踪了,大的二十好几,小的是有十一二,都是男子,有的说是出去做工赚钱,有的什么也没说就不见了。县老爷说是有拐子,正下海捕文书呢……”   许念和林决对视一眼,之前只想到是寻仇的,还真没想到有拐卖这一说。“大公子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有人拐卖?拐子不都找小孩儿么?”许念对这种行为很是不理解。   林决想了想答道:“今天那个贼人说‘跟我走还有钱赚’,想必这些人是被拉出去做黑工了。”   “做黑工?”徐菱失声叫道,“怎么会!听说那些人没有活着出来的,每天连饭都吃不饱,除了干活还是干活,谁要是跑就是一顿毒打。我大哥他……大哥他……”   徐菱哽咽着说不出话,谢六郎攥着拳头默默地不说话,过了片刻他忽的站起身,笑道:“我去找他,不把他救出来我绝不回来。”   “可是你要去哪儿救?”   “总有办法的,江湖上的小道消息有时候比官府快得多,总能找到的。”   谢六郎低头按了按眼角,大家送他出了门,彼此又是一阵唏嘘。夜里回屋时,许念拉过林决小声问道:“你觉得这个谢六郎说的是真的么?”   林决想了想谢六郎的语气、神情还有眼泪,点点头道:“应当是真的。”   “啊!那他不是,不是有龙阳之好?”许念惊叹道。   林决耳朵发红,正要说什么,忽的院门口传来敲门声,王春颤颤悠悠地打开院门,几乎是哭着跑到林决面前:“这位爷,你看看这信是不是给你们的?”   林决结果王春手里插在刀上的信,匆匆扫了一眼,心里大惊,问道:“这信是哪儿来的?”   王春哭丧着脸道:“小人正准备关了药铺的大门,忽的一把刀就飞到大门,那么长的刀,‘嗖’一声从我眼前过去,差一点儿就划到小的鼻子上……啊对,这信就是插在刀上一起飞过来的。”   等他说完,许念已经把信来看了一遍,她也不禁大惊失色。   信上写道:“许念,带着令符来换你师傅。”刀柄上拴着邝渊随身带的一只玉葫芦,信的落款是:绝刀门,吴叶朴。 ☆、绝刀门   “令符?什么令符?”许念拿着信自言自语道,“而且他怎么知道我姓许?这世上除了师父和你,再没有人知道了。”   林决很庆幸自己可以作为唯二知道许念身份的人,不过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他进了屋,把门紧紧关好,问道:“你还记得秦州那个说书的先生吗?”   “死了的那个张先生?”   “没错,你记得他说的前朝旧事么?”   “前朝旧事?”许念挠挠头,“你说的是天玑库,还是圣祖爷?”   “天玑库。”林决面色不自觉的严肃起来,压低声音说道:“这本来不是多大的秘密,江湖上早有传言。天玑库三万人马,皆听伏羲四海令的号召,而且这枚令符上据说还有前朝宝藏的地图。”   许念忽的想起邢仲庭给邝渊回的那句诗,“伏羲”、“四海”,正是令符的名字,显然他们俩都是知道这件事儿的。   林决接着说道:“这枚令符已经消失许多年了。原先是在总管季葵英的手上,而季葵英,正是被许将军所杀。”   “所以他们觉得是在我身上了?”许念不禁蹙起眉头,说道,“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令符,也从来没听爹爹说过这件事,就算是季葵英死了之后就消失的,也不能断定一定在我身上啊。”   说完又撇了撇嘴:“他们以为在我身上,还拿师父威胁我,我就是不去也得去了。”   林决拍了拍许念的肩膀,安慰道:“我跟你一起去。令符的事情,我知道一些。”   “你怎么知道?”话已出口许念自己就先明白了,人家毕竟是皇子,皇家秘辛肯定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那你之前说要为父亲找东西,就是找的那个什么令符?”   林决点点头,再多的他不会告诉许念了,不是信不过她,这件事情知道的越多反而越不安全,他一直低调行事,才能一路平安,现在许念已经被人注意到了,如果他再告诉她些什么的话,恐怕他们俩都活不长了。   第二日一早许念就和徐菱告别,徐菱听说她师父出事,没有多挽留,只是说道:“要是,要是……”   许念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我知道,我们会留意的,要是见到那贼人第一时间给你送信儿。”   徐菱含着泪谢道:“我知道是麻烦你们了,可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希望……”   许念点点头,徐菱的心情她理解,她也有大哥,也跟大哥分开过,她曾经历过比这强烈一万倍的蚀骨之痛,她知道这种心情。一路进了恭州,果然见到了通缉令和寻人的告示,走失的人年龄、样貌、家境千差万别,但多半都是有劳动力的男子,只前的猜测果真没错。   进了城,却不知道绝刀门在什么地方,走到早食的摊儿前,许念要了一个包子,坐在桌前慢慢的嚼着,林决把小二叫过来小声问道:“这位小兄弟,可知道绝刀门在哪里?”   小二眼神怪异地望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去绝刀门干啥子呢?那不是啥子好地方哟。”   许念一脸茫然地盯着小二道:“你……能说官话么?”林决和林雨都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可她根本什么都听不懂。   小二嬉笑着打了自己一嘴巴,赶紧用官话答道:“瞧我,又忘了!几位头一次来恭州吧?不是我瞎说,绝刀门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去那儿干什么?”   林决笑了笑,仍是一脸亲切地答道:“实不相瞒,是绝刀门有一位朋友给我们来信,叫我们前去见面。”   小二顿时后退了半步,小声嘀咕道:“绝刀门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怎么不告诉您在哪儿呀,好歹也该有个人来接吧?”   林决仍是微笑着望着小二,小二赶紧把身后的早食端上桌,说道:“既然这样,二位就去红螺街的赌坊吧 ,既然是朋友,里面的人应当会领二位去的。”   “多谢了。”   “不敢不敢,二位吃好喝好。”   许念咬了一口包子,皱着眉头道:“绝刀门还开赌坊,真不像是什么正经门派。”   林决失笑道:“赌场也是正大光明赚的银子,怎么就不正派了?怕是绝刀门仗着有钱有武力横行霸道吧。”   许念舀起一勺豆腐脑塞进嘴里:“你怎么看出来的?”   林决扬起下巴指了指城门的方向,答道:“刚才路上就听到有人说,绝刀门强买了他家在城郊的一块地,那人想报官却不敢报呢。”   “咳咳咳咳……”许念忽的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眼泪都淌了出来。小二闻声赶紧送了一碗水过来,许念端起碗咕嘟咕嘟一口气全喝光,这才缓了过来。   “太辣了,太辣了!没想到豆腐脑竟这么辣!”   林决给她递过去一张帕子:“川菜是出了名的麻辣,这地方潮,多吃辣才能不生病。”   许念把那碗豆腐脑推到一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吃了不吃了,再吃我就没命了。”林决把自己的粥递过去,安抚道:“好,那就吃粥吧,粥不辣。”   林雨缩在桌子一脚,眼观鼻子鼻观心,假装没看到他家二爷跟许念同吃一碗粥的暧昧场面。   吃完早食,三人便直奔红螺街而去,整整一条街,一面是大大小小的餐馆、当铺,另一面从头到尾则全都是赌坊,门口的招牌都连在一起。怪不得小二只说了赌坊在红螺街,没说赌坊的名字,合着这整条街都是一家。   走到街正中间的位置,林雨先上前去问了守门的几句,回来说道:“这儿是赌坊正门,咱们可以从这儿进,只不过要每人先交十两银子。”   “十两?!”许念咋舌道:“进门就交十两,怎么不去抢啊!”   林雨瞥了一眼门口的彪形大汉,小声解释道:“旁边的那些小的赌坊不要入场费,进去的多是平民老百姓,这间最大,是专供有钱人的赌场,玩儿上一把少说也是上千两的局,谁还在乎这十两银子呢。而且,最重要的是绝刀门的左庄主就在里面坐镇,要想找人,来这里应当最快了。”   林决微微点头道:“那我们就进去吧。”林雨应声,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递了过去。   进了门,里面雕梁画栋,一片气派的景象,大厅里好几处围着人,此起彼伏地在叫好或是怒骂。赌钱的多半是哪家的老爷公子,赌桌最边上候着一群群拎包提箱的仆人,青衣罗裙的女子在人群中穿梭娇笑,人声、骰子声、牌声甚至还有斗蛐蛐的声音,整个赌坊里热闹非凡。   “三位是头一回来吧?要玩儿什么?”一个身穿绛色长袍,绣金花边背心的人迎了上来,满脸陪着笑,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三个人。   许念穿的是琼顶山女弟子们的衣服,靛青色的窄袖短布衫,腰间系着一掌宽的绣花腰带,再加上背后背着一把短剑,一看就是个江湖游侠,浑身上下没哪点有钱;林雨打扮得跟许念差不多,倒是中间的林决,衣料乍一看跟一般人家也没什么两样,但内行人一看就能知道这都是南边大理进贡的丝绸,不仅要有钱,还要有门路才能买的到,而且看林决背着手淡然浅笑的样子,有一股天然而成的风韵气度,绝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少爷。   那人眼珠子一转,凑到林决身边做了个揖道:“这位爷跟我去里边吧,里边儿清净些。”   外面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林决他们跟在那人的后面进了赌坊楼上的包间,在屋里坐下,才说道:“我不是来玩儿的,而是来寻人的。先前收到了一封信,落款是绝刀门吴叶朴,敢问这吴叶朴可在这儿?”   那人的眼睛又转了转,笑道:“在,在,我这就给几位爷叫去。”说罢闪身出去,把门细心的掩好。   过了片刻,那人又回来了,哈着腰请出身后一个黑底锦袍的男子。黑衣男子两眼在屋里扫了一遍,盯着林决道:“是你要找门主?”   许念吃了一惊,没想到吴叶朴竟然是门主,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上梁不正下梁歪,绝刀门底下的人都是这幅德行,门主做出那等威逼利诱的事儿也能理解了。   林决站起身,先拱手行了个礼,问道:“正是,不过在下先前并不知道吴叶朴就是门主,只是收到他一封信。”   “信在哪儿?”黑衣男子眼神如刀般审视着林决。   林决和许念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信上不仅有许念的身份,还有她师父被绑架一事,他们不能轻易给别人透露消息。   黑衣男子仿佛看出他们的犹豫,沉声说道:“你们要是连我这个左庄主也信不过,那就没必要见门主了。”   林决望着黑衣男子,又望了先前接待他们的人一眼,那人很识趣的退了出去,把门关好,林决这才掏出怀里的信递给左庄主。   左庄主飞快的扫了一眼,确实是门主的字迹无疑,再加上那把刀,刀柄刻了六瓣花纹,也是绝刀门惯用的样式,不过门主应当是与这个许念有什么纠葛,他不便多问,只微微点了点头,冲林决说道:“许公子随我来吧。”   许念抿着嘴偷笑,左庄主竟然把林决当成了“许念”,还叫他许公子,真是有意思。林决没有解释,许念和林雨也乐意装哑巴,反正左庄主知不知道许念都没什么区别。   出门下楼,上了赌坊后院的马车,从红螺街一直走到恭州城东郊,进了山间土路,马车在山路上仅走了一刻钟就停了下来。黑衣人率先下了车,许念三人紧跟着也走下去。一下车,两个巨大的石柱就出现在三人面前,石柱中间是两扇镶满铆钉的木门,门上的黑色的木匾上用朱漆刻着三个大字:“绝刀门”。 ☆、师徒重聚   许念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两手紧紧地抠着把手。她很紧张,一来她不相信邝渊真的会出什么事儿,就他那武功,那性子,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很难遇上什么危险;而另一方面,她又觉得邝渊近来举动很反常,留信出走什么的根本不像他的风格,而且从一开始看,他和邢仲庭就是知道这个伏羲四海令的,而他这么多年帮她隐姓埋名,悉心教导,想必也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   邝渊从来没有说过他的来历,这些年一直带着四个徒弟隐居在灵台山里,许念也曾经好奇问过,而邝渊的回答是:“你师父当年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力压群芳,引得江湖上众多美人竞相投怀送抱,拈酸吃醋,搅得各大门派乌烟瘴气,乱成一团,我为了江湖和平,为了人间正义,便毅然决然隐居在这山中。哎呀呀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你们提这干嘛,为师怪不好意思的。”   “……”她就知道邝渊说不出什么正经话。师父不愿意说,他们也没有再问,现在想来,师父的身份虽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悬乎,但也绝不普通。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两鬓花白的老头跨进屋来。许念有一瞬间的错觉,几乎把这个老头认成了逼人。他除了个头矮一些,五官柔和一些之外,年纪、笑容,走路的姿态,迈步的力道,简直跟邢仲庭一模一样。这一瞬间许念就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吴叶朴。   许念不禁皱眉,这两人是什么关系?邝渊和邢仲庭显然是知道天玑库和令符的事情,而这个跟邢仲庭十分相像的吴叶朴显然也清楚这间秘辛。那么,也许……他们就是天玑库里面的人。   吴叶朴对许念笑了笑,径直走到上首的位置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问道:“令符在你手上吧?”   许念盯着他的眼道:“你先让我见我师父。”   吴叶朴哈哈笑了两声,眼角挤出一层层的皱纹:“你们一老一小都这么嘴硬,我早就听说了,令符早就被你爹拿走了。”   “我知道你说的令符是什么,可我从来没见过,也从没听我爹说起过,况且我们家的事,你也知道,现在怕是不该找我吧?”   “呵!”吴叶朴嗤笑一声道:“那个林琮不就是为了令符才杀的你爹,要是拿到了令符,他怎么迟迟没有动作。还不是说明他没拿到?”   许念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呆滞,她一直以为林琮是忌惮她爹手里的兵权,害怕他爹功高盖主,她悲哀痛心,她恨林琮,可她知道自古皇帝都是这样,她没办法去找林琮报仇,可现在吴叶朴这么一说,倒真的有几分道理。倘若这令符在她爹的手上,那么林琮想杀许家人就彻底解释得通了。   林决见许念愣神,皱着眉紧张地拍了拍她,正要说话,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屋顶上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然后一片碎瓦掉到地上,“轰”的一声,屋顶上摔下两个人。   摔下来的一人骨碌爬起来,指着吴叶朴的鼻子骂道:“你这黑心眼的小子,我早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偷了我的玉葫芦想干嘛?我告诉你……”   “……师父?”   邝渊转过头,一眼看见许念和林决,不禁更气愤:“你就安的这个心是吧?要令符没有,要命一条,你要真下得去手就冲我来!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做出事儿,你都不嫌丢人嘛,啧啧,拿我的东西把念之诓过来,你真行啊,专门捏人短处,威逼利诱,这么久没见,你丧尽天良的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啊!让底下的人都看看,他们的门主是怎么做人的,哦,还是别叫他们看了,就你这德行底下估计也带不出什么好人!”   吴叶朴显然没想到邝渊嘴炮技能值么强大,被他骂得一愣一愣,半天没回过神儿来,这时门忽的被一脚踹开,又有三个人追着邝渊一前一后进了屋。踹门那人手上套着指虎,眼睛一扫,见吴叶朴也在,抱着手臂说道:“正好大家都在,听说有了令符的消息,既然如此,也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身后一个三十出头的红衣女子也冷笑道:“吴叶朴,你莫不是想独吞宝藏吧?你那主子知道吗?”另一个矮个的老头附和道:“正是。”   吴叶朴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原地半晌终于开口说道:“你们问邝渊,我也不清楚。”   “你不清楚?邝渊是从你这儿出来的吧?刚才是往你这儿跑的吧?你想要令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谁不知道呢?也就瞒着你那个主子吧。”红衣女子冷冷地瞪着吴叶朴,毫不留情地揭穿他。   矮个老头和邝渊异口同声道:“正是!”   吴叶朴恼羞成怒,大喝一声:“既然如此,那就别废话了。”说罢抽出架上的刀,冲邝渊挥去,邝渊一跳三步远,口里还骂道:“你们打你们的,扯上我干什么?”   吴叶朴紧追不放,阴笑道:“既然不在你徒弟身上,那就是在你身上了。交出令符!”   红衣女子上前截住吴叶朴,手里的双剑紧贴着吴叶朴的身前划过。   “你这是做什么?”   “我看你们两个都有猫腻,不如把你们一起解决了!”红衣女子说罢,又跟吴叶朴缠斗在一起。吴叶朴一面要追邝渊,一面要应付红衣女子和跟风加入战斗的矮个老头,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邝渊冲许念喊道:“念之!快跑,快跑!”   许念倒是想跑,但哪有那么容易。戴着指虎的那个大汉不管那边的一片乱斗,直接挥拳冲着林决而来,他刚才在外面隐约听到了屋里的说话,把林决当成了邝渊的徒弟,一门心思冲着他来。   许念没看过林决传说中的剑法,但也知道他武功不怎么样。在拳头挥过来的一瞬间,许念和林雨的手同时拉住了林决。林决被拽得连退几步,被他们两人严严实实的护在身后。   林决失笑,林雨这样也就算了,许念这样算什么,他还没到需要她保护的地步吧?   指虎大汉显然武功不弱,许念和林雨两人堪堪能跟他打个平手,那人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下手愈发狠厉起来。碗大的拳头带着阴风呼啸着奔着许念的脸而来,林决看得着急,随手捡起架上的刀,狠狠刺到指虎大汉的肩上,然后把许念扯到身后。大汉肩头一歪拳头堪堪擦过林决的前胸,划破了好几层衣料。   “叮——”   一声铁器和石板撞击的清脆声音忽的响起,林决脸色一变,赶紧伸手去捞,没想到东西已经被那大汉夺了过去。   “原来真在你这儿。”   打成一团的几个人纷纷停下手,齐齐的跑过来。“这是,这难道是……”邝渊盯着那大汉手里的东西,神情忽的严肃起来。   大汉捂住肩头,飞身往外跑去,被吴叶朴一声令下拦在屋里。吴叶朴紧紧盯着大汉手里的玄铁乌龟,眼里放出了奇异的光芒,一步步走向他,脸上露出沉迷的笑:“就是这个吗?原来竟是这个样子?”   红衣女子却不待吴叶朴走过去,先上前跟大汉动起手来,令符动作间又掉在地上,林雨慌忙上前去抢,忽的门外传来一声轻咳,绝刀门的人纷纷让开道,一袭青袍慢慢地飘进屋来。那人身子瘦弱,走几步就要休息片刻,脸上带着一方暗银色的面具,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全身只有一双苍白的手露在外面。   即便如此,那一身青袍和暗银的面具还是叫人移不开眼睛,仿佛是竹叶清风、淡云微卷一般清逸出尘,屋里的人都不自觉的停了手,吴叶朴也惊醒过来,讪讪的站在一边,半跪下去称道:   “三爷。”   面具男子一手微抬,示意吴叶朴起来,忽的又在他面前顿住,弯腰去捡那个龟形令符。吴叶朴知道他身子弱,赶紧捡了令符递到他手上,他一只手拿不住,就用两只手捧着,细细端详了起来。   饶是先前对他多有鄙夷的红衣女子,此刻也不禁屏住呼吸,不敢说话,视线紧紧粘在他的手上。   “呵,”忽的面具下传来一声轻笑,他把令符递给吴叶朴,缓缓地走进屋里。屋外响起脚步声,面具男子头也没回的说道:“让他进来吧,我们一起来的。”   屋外的人拱手道谢,急匆匆地进屋,终于见到了邝渊,小声惊呼道:“师父,你真在这儿!”   竟然是大师兄!许念激动得简直要叫出声,看来大师兄是一直跟着师父的,这才能找过来,没想到现在还能相见。   邝渊毫不意外,招招手把际之叫到身边,小声说道:“你怎么跟那人认识的?”   “我——”   “那东西是谁的?”好不容易走到椅子边的面具男子忽的出声问道。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叫人听不出他的情绪。   指虎大汉肩头还在渗血,恶狠狠地望着林决道:“当然是这小子。”   一双眼隔着面具打量了林决一番,男子站起身缓缓往里间走,依旧是淡淡的说道:“跟我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答辩完辣!!要毕业辣!! ☆、脾气   林决和“三爷”在里间密谈,那个令符也被他们带进去了,红衣女子好几次想进去探听,都被吴叶朴拦了下来。    许念呆呆地望着地上,半天不出声。邝渊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脑袋:“怎么了?见到师父不高兴嘛?你知道你丢了师父多着急嘛,怎么见着师父一点儿也不热情?”   许念被拍得直点头,忽的回过身问邝渊道:“师父,官家真的是为了那个令符杀了我爹吗?”   邝渊一滞,左右张望道:“诶?际之呢?我还没问他怎么跟那个面具人碰上的呢。”   “师父,”许念揪住邝渊的袖子,猛扯一下道:“我都知道了,你别装了。”   邝渊无奈笑道:“你都知道什么呀,别瞎说了,小孩儿事情想多了头发要变白的。”   许念也不气,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我都知道了,我爹杀了季葵英,官家以为他拿走了令符,所以猜忌他、怀疑他,可刚才那个东西我从小到大压根儿就没见过,我总觉得我爹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儿,你说我爹藏那玩意干什么呢?”   邝渊腾身坐在许念身旁的茶几上,拍了拍许念的肩膀,叹道:“你爹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家信不信他,要是两个人离了心,那什么事儿都能变得可疑了。”   许念下意识的反驳道:“好歹他们也是那么多年的挚友,难道我爹是什么样的人官家不知道吗?即便是离了心,可几十年的感情还能说没就没吗?”   邝渊嗤笑着敲了许念一记:“有句老话叫伴君如伴虎,皇家哪来的感情可言,为了权利、利益,别说是几十年的挚友,连父子兄弟都能说杀就杀,又怎么谈得上‘感情’二字呢?”   听了这通话,许念默默出神不语。林决能拿到令符,还说要替他父亲找东西,想必就是找的天玑库的人马和传说中前朝的宝藏吧。他一直都把令符带在身旁,也早就知道她的身份,那他一定也知道许家的事到底跟这个令符有没有关系了。   如果有关系,那她要怎么面对林决?如果没关系,反正许家都没了,她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门口响起压抑的咳嗽声,众人的视线霎时集中了过去,林决板着脸走了出来,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凝重,亦或者是两者都有。身后,三爷的脸藏在面具后,看不出神色。   “送沐公子出去吧,”面具后传来淡淡的声音,“这些人也都送出去。”   吴叶朴大手一挥,绝刀门的弟子们一拥而上,把屋里的人赶了出去。指虎大汉肩上受了一刀,早就坚持不住提前溜了,只剩红衣女子和矮个子的老头两个人守在外头。红衣女子迫不及待地上前拦住林决:“令符呢?”   林决望了她一眼,埋头往前走,又被一只手拦住:“令符呢!”   红衣女子伸手往林决怀里探,被林雨一把挥开,两人匆匆过了几招,未分胜负,林决不禁叹道:“你要令符做什么呢?”   红衣女子一把推开林雨,急吼吼地道:“当然是去找宝藏了!刘恪老儿留下多少好东西,谁不想要!”   林决苦笑道:“就算找到了,那么多你一个人用得完吗?”   “哪是我一个人,我是替峨眉派来找的。”   “哎!”这回矮个的老头不附和了,还拉了红衣女子一把,示意她闭嘴。   林决摇摇头道:“峨眉派……好像并不缺钱吧,怎么也要来趟这趟浑水?令符虽然在我这儿,可它已经不属于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红衣女子两眼圆睁,狠狠瞪着林决。   林决指了指身后跟着“送客”的绝刀门的弟子,好心解释道:“喏,他们便是来守着我的。恭州是绝刀门的天下,三爷若是杀我,我绝对不能活着出去。现在三爷只要我给他带路,按令符的指示帮他找到宝藏,呵,也算是对我手下留情了。”   “你这个懦夫,没骨气!”红衣女子气得直跳脚,嚷道:“反正令符在你手上,你跑就是了,凭什么答应他!不如给我,等我找到了宝藏,你要多少峨眉派就给你多少!”   林决觉得她的想法太天真,她大概没想过,即便是她真的带令符跑了,就不会被绝刀门的人跟上么?到时候她不仅领着绝刀门的人找到了宝藏,还惹怒了他们,说不定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而且,她心里一定没有一个珍视的人,没有一个人让她妥协、求全,只为不让那人有一丝丝机会涉险。   林决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许念,许念却神游似的往前走着,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林决讪讪地回了头,被一群大汉催促着往外走去。   ********   “念之,昨晚上没睡好么?怎么这么没精打采的?”际之一早上推开门,就见到许念一个人坐在楼下的桌子前发呆,小半块肉掉在桌上,她却毫无察觉,筷子上夹着一块鲜红的尖椒就往嘴里送。   嚼了一口,才发现不是肉,许念呸呸吐掉辣椒,赶紧拿水漱口,漱完口定睛一看,原来对面已经做了个人。   “大师兄,早啊。”许念耷拉着眼说道。   “我刚才就见你精神不好,是昨天晚上没睡好么?”际之觉得他很需要关心一下这个师妹,师徒五人里只有他有当家长的自觉,老的不正经,小的不着调,全都指着他操心呢。昨天刚追回了师父,今天又兢兢业业地关心起师妹来了。   “能睡得好么?咱们就跟牛羊似的,外头绝刀门那些老粗一个个磨刀霍霍的,怎么睡得着。”绝刀门的人来者不善,把他们囚在客栈里,这当然是一个原因,不过这个原因还不至于让她睡不着。低着头在一盘子的辣椒里扒拉着肉,半晌终于放弃,只低头喝着碗里的粥。   “际之兄弟!”林雨在楼梯上高声冲他们打招呼道,“你们起得真早。”   际之要起身和林雨见礼,林雨赶紧按住他道:“别客气别客气,快坐着。你吃早食了么?要的都是什么?”   际之跟林雨说话,林决冲他微笑颔首,算是打招呼,而后也端了碗粥,不动声色地坐到许念左手边。桌子底下,林决轻轻扯了扯许念的袖子,悄声问道:“昨天睡得可好?”   许念低头吸溜吸溜地咋着粥,吓得际之忍不住但心地望了她一眼。林决见她牟足劲儿那跟粥对上了,就是不肯理她,只好作罢。不一会儿,又轻轻敲了敲碟子,筷子一指,说道:“吃吧。”   许念抬头,见一旁的碟子里堆满了嫩黄的肌肉,全都是林决方才一粒一粒挑出来的,她脸色发红,心里不知怎么突然冒起火来,“嘭”的一声把碗摔在桌上,起身就走:“我吃完了。”   林决筷子里还夹着一块肉,正要往许念的碗里放,现在尴尬的停在半空中,顿了顿,还是放在碗上。   “我去看看她。”说罢也起身跟了出去。   “诶?念之这是怎么了?”际之不解地问林雨,“先前你们跟她在一起遇上什么事儿了?她没什么表现异常的地方?”   林雨撇撇嘴,装作毫不知情,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二爷,大胆的去追吧!小的支持你!   外面被绝刀门的人守着,许念根本出不去,邝渊根本没起,房间还关着,许念只得气冲冲的回屋闷着。她心里也奇怪,好像没什么不高兴的,也根本不该冲林决发火,可她就是生气,就想逮着人狠狠咬上两口。   门口被轻叩了两声,许念把头埋在被子里不说话,林决轻声说道:“我进来了。”而后脚步轻挪,走到床边。   床上的人蒙在被子里,只露一双脚在外面,这情景像极了他们第一次相见,林决不禁笑出声,又赶紧掩住嘴,轻轻拍了拍被子道:“还在为昨天的事儿生气吗?我不是有意骗你的,的确,我一开始就带着令符,不告诉你,是怕你牵扯进来。”   许念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林决半晌,又把头埋进被子里。林决心下好笑,又拍了拍她:“早上没吃饱吧?”   许念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道:“你出去。”   林决静静地坐在一边不动,许念以为他走了,便探出脑袋,谁知道正好看见一双盈盈带笑的眼,她顿时炸毛:“你怎么还不出去?再不出去我喊人了啊。”   林决敛了笑,握着她的手问道:“不是气我瞒着你,那是在气什么?”   许念背过身坐着,幽幽地说道:“你爹杀了我全家,难道这还不够我气的吗?按理说,我要是把你杀了也算是报仇了。”   林决沉默半晌,轻声说道:“别说笑了。”   许念回过头瞪着他:“难道是我说笑吗?我爹常跟我说你爹是个好皇帝,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不这么说,如今的太平盛世,多亏了他的文治武功,英明仁德。可他为了区区一枚令符杀了我许家五十八口人,如果我当时逃得晚,想必我也变成一缕冤魂了吧!”   林决张嘴还要说话,许念又接着说道:“林决,我那天都听到了。就在小药仙的院子里,林雨问你为什么跟着我来恭州,你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林决沉默不答,许念又红着眼眶问道:“从渭州相遇开始,你就在拿着令符找人吧?知道我的身份之后,是不是想能好好的利用一番,从我这儿打听到消息?可惜你打错算盘了,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林决紧紧握住许念的两只手道:“不是的,你不是在气这个,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一双眼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的心里:“告诉我。”   许念抽出手捂住眼睛,眼泪顺着指缝淌到手背上,呜咽着说道:“我气我自己不行吗,我是没出息……我不该喜欢上你,我知道我跟你有仇,有天大的仇,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没办法,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林决本来还想再问,听了许念的话忽的愣住,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挣脱而出,清晰而又明朗。他把许念揽在怀里,轻轻顺着她的背,在她耳边柔声说道:“别自责,别难过。都交给我吧……等着你光明正大的站在世人面前,再光明正大的嫁给我,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其实上面的情节都是假的。真正的情节是: 许念只露一双脚在外面,蒙着身上。 林决对着被子说了半天的话,不见人回答,掀开被子一看,哪还有什么人,只有一双血淋淋的腿,他大惊失色,慌忙出去追,手还没摸到门口就倒了下去,眼前只见到一片黑色的袍角。 许念,卒,林决,卒,全剧终。 【摊手】【摊手】 ☆、宝藏   际之站在门外,本来要敲门的手讪讪地缩了回来,尴尬道:“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原来是两个人吵架了,也怪他没看出来,这么多天不见,没想到许念和林决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   说着又兴致勃勃地捅了捅跟他一样扒门缝的林雨,问道:“他们俩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你家公子说娶她,是真的还是假的?跟你家老爷夫人说过没有?”他不知道林决是皇上的儿子,只当他是一般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林决瞒得严,连惠之和隐之在他的私宅住了这么久都不知道他的身份。   林雨嘿嘿笑了两声,还好他们来得晚,只听到林决最后的话,没有听到许念前面说的林决跟他有仇的事儿,现在解释起来也很容易。   “前段时间在东京城见过我家夫人了,夫人也很喜欢念之。”   际之望着屋里相拥的两个人,拽了林雨一把:“别看了,别看了。”走到楼下又语气惆怅地说道:“念之也长大了,都要嫁人了……想想也对,都快十八了,也不小了。”   林雨怎么看怎么觉得际之像是要嫁女儿似的,欣慰里夹杂着不舍和心酸。际之拍了拍林雨的肩,郑重地说道:“我知道你家公子样貌品行都很好,又不是普通人家,规矩麻烦一大堆,亲戚应酬一大推,念之一定受不惯,以后她要是受到什么委屈,我跟师傅绝对会把她接回来,到时候可不管你家多有钱、是多大的官。”   林雨也郑重点点头,其实心里抹了把汗,他家不仅是官,还是这天下最大的官到时候怕不是那么容易就接回来的。而且……明明是这世上最尊贵的皇家,怎么在际之的嘴里就跟火坑似的呢!气愤!   “你们俩鬼鬼祟祟干什么呢?”身后突然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拍在他们两人身上。   林雨下了一大跳,赶紧转过身来,就见邝渊贼兮兮的望着他们俩,小声问道:“说谁坏话呢?告诉我听听呗。”   际之早就习惯了邝渊这样,斜了他一眼道:“师父,他们俩的事儿你早就知道吧?”   “啊,这个嘛,我也是昨天才看出来的。”邝渊知道他说的是许念和林决的事儿。   “唉,念之都快要嫁人了,等这次回去咱们也该准备嫁妆了……”际之坐在桌前叹道。   “……嫁人?!”   “啪嗒”一声,邝渊嘴里的馒头掉下来,嘴张得老大:“嫁谁?嫁他?谁说的?”   际之往楼上扬扬下巴,一抬头便看见许念和林决一前一后地从房间里出来,许念的眼圈还发红,两人正望向他的方向,他连忙掩着嘴咳嗽了一声道:“刚才没吃完,快接着吃吧。”   “吃什么吃!赶紧走了!”大门口忽的传来一声怒喝,吴叶朴已经带着绝刀门的一群人站在门外,不耐烦地催促他们。   许念和林决匆匆下楼,往外走去。门外已经停了两辆马车,其中一辆马车小巧精致,车身都裹着黑得发亮的绸面,车身没有一丝花纹,只有车帘上绣着一把金刀和六瓣花纹,透着高贵而又肃杀的气质,想必那个三爷就坐在里面。   另一辆马车看起来简陋多了,不过车帘上同样绣着金刀和六瓣花纹。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正是上街采买的热闹时候,但客栈门口围着绝刀门的人马,整条街上愣是连个百姓也没有。   许念他们自然是坐那辆简陋的马车,上车前前头那辆马车忽然掀起一个角,伸出一只手冲林决挥了挥,林决迟疑地走上前,附耳上去,不知马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林决抬起眼惊讶地望着他,苦笑道:“没错,正是那儿。”   看样子三爷已经猜出宝藏的地点了,而且看这架势现在就要去找,既然如此,还要他们跟着干什么呢?许念想不通,林决也不明白。   “应当是怕还有什么机关需要我解开吧。”林决猜道,他其实也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宝藏真的这么近?”许念小声问道:“咱们坐马车和骑马就能去的地方,肯定离恭州很近,宝藏真的会在那儿吗?”   林决想了想道:“也许吧!”要是他没有分析错,令符上的地图虽然明确指示出了四个地方,但这四个地方之间的纹路却不是按照实际的比例画的,江河的形状被扭曲,看起来隐隐有指向恭州的意思,再联想出发前林琮跟他说的话,他觉得宝藏应当就在这儿了。   际之和林雨不便打扰他们俩亲昵,躲在一边闭目养神。邝渊其实听到了林决和许念的话,但他没有问,现在他已经能确定林决的身份了。   马车走得很慢,自然是照顾三爷身子不好,绝刀门的一群大汉由吴叶朴带头,也慢悠悠地跟在马车周围往前走。一大早出发,一直到进中午才到地方,许念盯着一群绝刀门弟子凌厉的眼神,频频探出头张望,外面的景致越来越荒凉,一路也越走越偏,一直到一座荒山前,才停了下来。   前面的马车停下,吴叶朴下了马,从车后抬出一个木架,上面固定着一把椅子,刚好够一个人坐下。三爷从马车被扶着下来,坐上了小轿,被两个大汉抬着往前继续走。   “愣着干什么,快走!”后面的人握着刀连声催促许念,许念回身瞪了一眼,加快脚步往前走去。荒山荒山,这个“荒”字简直不能更形象,这里不仅人少,连树也少,红色的泥土翻在外面,只有低矮的草和灌木。   走到半山腰的一处平地,队伍停了下来,前面的小轿被放在地下,三爷站起身,冲吴叶朴说道:“去看看吧。”吴叶朴应是,往一块石头那儿跑去。   去看看?去看什么?许念不解地望向林决,林决也皱着眉,盯着大块大石道:“难道是那石头……”   话还未说完,就听到前头“轰”的一声,不知吴叶朴触动了什么,那块大石竟然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上的一个大洞。吴叶朴站在那洞前往下张望,喊道:“三爷,就是这儿了。”   三爷不疾不徐地走过去,只淡淡瞥了一眼,就转过身去,淡淡地吩咐道:“找人下去吧。”   “是。你们,快过来,跟我一起下去!”   “对了,”三爷忽的转过身,暗银色的面具在灰暗的天气下更显得压抑,他仿佛不经意地嘱咐了一句:“把那个沐公子也带下去。   “不行!”许念不禁失声喊出口,林雨也在一旁跟着着急。林决拉了她一下,笑着安慰道:“没事儿。你毒刚解,今天又哭过了,别太激动,免得眼睛又疼了。”   许念扯住他的胳膊,着急的瞪着他,就是不让他走。先前他说那番话,许念已经完完全全明白了他的心意。她心里一直觉得喜欢上林决是一件羞耻的事,林决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上是她的仇人了。林决跟她相处时是怀着一定的目的的,这目的就是为了能多探听到令符的消息,可在他知道许念对此一无所知之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想让她光明正大的嫁给他,让她光明正大地站在世人面前,这一点让她震撼又让她心里发酸。现在的问题不再是给许家报仇了,难道要把跟许家的事相关的人都杀光了才能罢休么?这不叫报仇,这叫泄愤。   林决的话让她心动,她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替许家平反,还许家清白,让皇上亲自为许家洗雪冤屈,这才能让爹娘安息,让许家的五十八口人安息。   林决懂她所想,急她所急,从那一刻开始,她知道自己完完全全的接受林决了。就像林决担心她一样,现在要让林决跟着他们一起下去,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   可林决的眼神坚定,许念知道他要去,再看看周围围着的几十号人,他们要想硬闯出去根本不可能。她摇了摇牙,一把把林决推开,回过身不去看他。   林决知道她担心,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便跟着吴叶朴下去了。   三爷气定神闲地坐在小轿的椅子上,仿佛根本不在意宝藏的事儿。而许念等得十分心焦,一刻钟仿佛被拉成了一年那么长,她坐了站,站了坐,望着洞口暗自跺脚。他们被人围住,不能上前,许念只能竖着耳朵听地下的动静。   过了大约有半个时辰,许念都要把地上刨出坑了,洞底下才传来动静,紧接着吴叶朴先出来了,后面跟着灰头土脸的林决。   许念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只是衣服擦破了几处,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吴叶朴手脚并用地爬出来,颤抖着声音冲到三爷面前道:“三……三爷!有!真有!”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枚沾着土的绿玉凤尾簪子,递到三爷面前,还有一把麒麟趾形状的金币。   “西夏的铜玉,几百年前的好东西呀。”邝渊摸着下巴啧啧赞道。许念也跟着叹了一声,师父的眼力肯定没错,底下竟然真是宝藏。   三爷仍是淡淡的,只抬眼瞥了一下,吩咐道:“下去取吧。”   人群嗡的一声炸开,底下巨大的宝藏让绝刀门的众人眼睛发红,一个个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要往下跳。   看着许念几人的人也有些心不在焉,际之忽的拉了许念一下低声道:“你看那个人。”   许念顺着他的手看去,有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们在不远处的树丛中往山下走去,许念奇怪,按说绝刀门这么大的阵势,本来就没什么人的荒山更不该有人走了,再仔细一看,那个人的脚步和身形竟然像极了隐之。   邝渊显然也看到了,小声说道:“你们先去,我帮你们缠住他们。”   许念和际之对望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几步,靠到一个大汉身边,那大汉正要发火,忽的邝渊喊了一声:“前面谁的金子掉了!快去拿呀!”   身边围着的大汉们真红了眼,都往前挤去,许念和际之趁机溜出去追刚才那人。   “一定是二师兄!”许念肯定道,她最熟悉二师兄的动作了,那走路的姿势和频率跟二师兄简直一模一样。   际之也觉得那个人是隐之,隐之留了一封信就玩儿起了失踪,他们都担心他遇上了什么事儿。前面那人走得很快,七拐八拐的,两人一直往山下追去,才追了一刻钟,那人不知怎么凭空消失了,他们找了一圈儿不见踪影,准备回去跟邝渊他们汇合。   回了原地,眼前的场景却让他们大惊失色。 ☆、坠崖   只见原来挤满了人的平地现在空空如也,地上的草被踩得乱七八糟,那把椅子摔得粉碎,木屑散落满地,而椅子上的三爷早就不知去向。   “大师兄……”许念只匆匆望了一眼便觉得不妙。   “别慌,”际之把许念拉到树丛里蹲下,小声道:“咱们下山的时候没见他们下去,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师父他们被带到地下去了,二就是师父他们往山上逃了。”   “地下就是藏宝藏的地方,如果绝刀门能把师父制服,那何必费事把他们带到下面去,直接押在这儿不就好了?”在许念看来第一种可能完全是多此一举。   际之猫着身子往洞口的方向摸去,听了一会儿便回来,摇头道:“底下人最多只有二十个,应当还是先前那些,剩下的人怕是都上山了———快走!”   许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际之一把拉起来,飞也似的往山下跑,一路上只有些低矮的树丛和杂草,没有遮掩物,两人只有半弯着腰往前飞窜。   “大师兄,咱们不去山顶了吗?”   “去。”   许念耳力没有际之那么好,不过也猜出来一定是绝刀门的人去而复返了,他们要是还留在那儿,肯定会被发现的,现在她武功还没完全恢复,只有际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劳力”,跟他们硬碰硬根本不是办法。这么一想,许念脚下更加快了步伐,两人不一会儿便下了山。   所幸恭州的天气偏热,此时近十月深秋,也没有几棵树掉叶子,下山后又是一片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景象,正适合隐蔽。   许念和际之躲在一棵大树上,秉着呼吸紧紧盯住路的方向。不一会儿绝刀门的人便下了山,领头的正是那天在赌场里见到的左庄主。此刻他形容颇为狼狈,身上衣服破了好些口子,左手被布条缠着,还在往下渗血。   “你们,在这儿搜!你们,去前面追!”左庄主撑着一把齐腰长的大刀,气急败坏地指挥着一群人。   师父他们应当不会往山下跑,那么这群人就是来搜大师兄和自己的了。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他们的树下,低着头在树丛里翻翻找找,树上的许念愈发紧张,手指用力地扣住树枝,连喘气儿的声音也不敢发出。   其中一个人站在树下,抬头看了一眼,问另一个道:“要不上去看看?”   另一个人想了想,把刀别在身后,撸起袖子准备爬树,许念望了一眼际之,际之示意她先稳住,实在不行往后边那棵树上跳。许念点点头,忽的肩膀一沉,一只胖乎乎的喜鹊蹲在她的身上喳喳叫起来,叫声格外响亮,引得树下的人又意味深长的往上望了一眼。   “这棵树说不定有古怪。”那人说完就抱住树干往上爬。   胖喜鹊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围着许念四周蹦来蹦去叫个不停,眼见并不粗的树枝被它压得一颤一颤,许念又不能动弹,急得她额头直冒汗,抬起手要把那胖鸟打下去。   刚伸出手,那只胖喜鹊就扑棱一下飞走了,紧接着许念就听到底下“哎哟”一声叫唤,爬树的大汉重重摔在了地上。她隔着叶子缝隙往下看,差点儿笑出声来。   原来那只胖喜鹊飞是飞走了,可临走前拉了一泡鸟屎,正好砸在那大汉的脸上,惊得他手一抖,摔到树下,嘴里还在骂个不停:“他奶奶的,老子真是走了霉运了……你还笑,你刚才怎么不上去?”   “别扯这些了,你刚才到底看清没有,上面有人吗?”   大汉一边擦脸一边往外走,没好气道:“没看清,要看自己去!”   “那边两个!搜到什么了?”左庄主一声大喝,冲他们俩走来,擦脸的大汉赶紧扯着另外一个人过去,连声道:“什么都没有。”   左庄主哼了一声,斥道:“磨磨蹭蹭,赶紧去追!”   “是!”“是!”   直到一行人走远,许念才长长舒了口气道:“还多亏那只胖鸟了。”两人飞身一跃下了树,从另一边绕路上山。山的另一边明显树木多了一些,一路上来也没有遇到绝刀门的人,等到了山顶才渐渐开阔起来。山顶打斗的痕迹比刚才所见更加激烈,山后便是一片断壁,从地面直通天际,一眼可以望到底。   际之蹲在山崖边仔细看了一遍,担忧道:“多半是有人掉下去了。”   “真的?”许念急忙爬到崖边往下看,山崖上的青苔有好几道明显的划痕,露出后头灰色的石体,像是用手生生抠出来的。崖壁又陡又滑,掉下去的时候是心里一定是极其绝望的。   见许念望着崖底久久不说话,际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下去找找吧,山下树多,他们会没事儿的。”许念点点头,虽然她压根儿不相信话本里说的跳崖必有树,树下必有绝世高人之类的鬼话,但际之的安慰好歹让她心里好受了一些。她的轻功是邝渊教的,□□丈的高度,她跳下去顶多摔个手断脚断,要是邝渊的话估计最多擦破个皮崴个脚。可林雨和林决就不一样了,林决武功不高,轻功也不好,虽然有林雨护着,但还是远远达不到安然无恙的程度。   最主要的是,她不知道他们之前有没有受伤,如果带着伤被逼下山崖,那可就真的是性命堪忧了。   紧贴着岩壁是一条小溪,许念站定,抬头看了看,这里正对着刚才山顶的位置,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石头还沾着不少的血迹。许念更紧张了,一定是有人受伤了。   际之皱着眉看了一会儿,把石头一块块踢进水里,石头沉入小溪底下,被流水一冲,上面的血迹顿时散入水中,不见踪影。   许念一边洗没冲掉的血迹一边小声问道:“大师兄是怕有人追来?”   际之点点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看这血迹的形状是溅射出来的,应当摔得不轻,咱们得赶紧去找,免得他们被绝刀门的人追上。”清理一番,许念和际之决定沿着溪流往下游走,下游树木茂密,如果邝渊他们掉下来肯定会往隐蔽的地方逃。   恭州的天气,一到深秋和冬季就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色灰蒙蒙的,几乎分不清白天黑夜。两人往下游找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这对于邝渊、林决他们的情况而言更加不利,下雨会冲刷掉一些痕迹,许念和际之找起人来也更加困难。   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雨才停下,许念浑身湿透了,被风一吹冷得直抖。际之脱下外袍递给她,被她摇头拒绝了,她靠在树上望着天,忽的眼睛一亮,叫道:“大师兄快看!那树枝是不是被人掰断了一截?”   际之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然,一根两指粗的树枝被掰断了一半,前面的半截不知去向,肯定是有人路过无疑。断口处还是新鲜的,露出沾着雨水的嫩白色枝干,那人应当没走多久,际之顿时振奋道:“快走,谁不顶是师父他们!”   许念两眼蹬得溜圆,不放过路上一丝的细节。一会儿担心师父和林决他们受伤严重,一会儿激动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一会儿又怀疑路过的人其实不是师父。正在纠结,忽的见一处隐隐有火光,许念和际之对望一眼,急忙跑了过去。   在外面看似像山洞,其实山崖的一处凹陷,仅有几尺深,架个火堆,再坐两个人,就再也装不下别的了。许念一眼就见到了火堆旁的邝渊,一下子扑了过去。   “师父!你受伤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儿——林……沐公子呢?他们去哪儿了?”   “我……”   “师父。”际之紧跟着走到邝渊面前,见他浑身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   邝渊笑眯眯地冲他俩点点头,举着一条微焦的小鱼到许念面前:“吃一口吗?”   许念见叉着鱼的木棍正跟之前的断树枝吻合,本来还纳闷儿这么细的树枝怎么当拐杖,没想到邝渊竟然用它来叉鱼吃,这下她也知道邝渊没受什么重伤了,焦急地问道:“沐公子呢,还有林雨呢?他们去哪儿了,受伤了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邝渊小心翼翼地撕下一片鱼肉放进嘴里,不慌不忙地答道:“问题太多,我一个一个回答。先说怎么回事儿吧,这个嘛,其实我也不清楚原因,不过那个带面具的小白脸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既然知道了宝藏的地方,又拿到了令符,根本就不需要我们了,之所以带我们去,就是想找个荒郊野岭的把我们给杀了。”   他吐出一根鱼刺,接着说道:“而且,我看着他主要针对的是沐公子啊。”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许念一眼,许念心里打鼓,难道师父已经知道了?”   “唉这鱼太淡了,一点儿盐也没有,不好吃……”邝渊嫌弃地把鱼递给际之,际之嘴角抽了抽,接了过来。   “至于沐公子和林雨么,”邝渊施施然说道,“我出去叉鱼,回来他们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师父!你怎么不知道!”许念着急道,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方才血迹那么多,他们俩肯定伤得不轻。邝渊起身拍了拍衣服,两脚踩灭不大的火苗,叹道:“走吧,咱们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说不定他俩被救走了呢。”   许念赶紧起身跟上,际之望着手里的鱼,咬了一口,把剩下的鱼骨埋在土里,这才快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大师兄是猫变来的,你们信么【如花抠鼻孔.jpg】 ☆、山村一夜   入夜,山村里一片寂静,只有时不时传来的一声狗叫在房舍间回荡。村民们早早的歇息了,只有靠近村口的一户人家还亮着灯,屋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屋里,两个五六岁的孩子把门帘掀起一个缝向里张望,被他们的爹一人拍了一巴掌赶了出去。林决看得出这家并不富裕,大人和孩子身上穿的都是打了补丁的麻布衣,住的土房只有厨房和两间卧室,一间还有些漏水,现在林雨就躺在不漏水那屋的床上,林决坐在一旁清理他身上的伤口。   门帘掀开,矮个男子搓着手进来,怯怯地坐在一边道:“这位……这位公子,我们这儿条件不好,您……您多忍忍,明天天亮了就能去请大夫了。”   林决笑道:“王大哥不必紧张,我们还要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男子坐在板凳上绞着手指,他媳妇儿刚才叫他来问问这两位公子要住多少天,刚才他和老四带人回来的时候媳妇儿就有些不高兴,这两人又受了伤,不仅要吃要住,还要看病吃药,得花不少的钱。他虽然觉得把人家救回来就不该找人家要钱,但实在架不住媳妇儿催,再加上家里真的供不起这俩人,这才勉为其难的过来了。   现在坐在板凳上,他却不好意思开口。林决仿佛看出了他的难处,伸进袖笼里掏了掏,本来身上还有一块玉佩,现在已经摔碎了,只剩下一半,他也不能把这个给人,于是只掏出了仅剩的两块碎银递了过去。   “身上就剩这么点儿了,你先拿着吧。”   王大郎的脸顿时红了,那些银子少说也有三两,拘谨地接过林决手里的银子,连声道谢:“诶!多谢……多谢公子。”   林决知道这些银子也许仅够他和林雨吃喝七八天,再加上抓药的钱,恐怕只能坚持两三天。只是大夫怕是不能去看了,林决正色道:“请大夫就不必了,只是要麻烦大哥去城里帮忙抓药,还有一事,要是有人问起,千万别提见过我们。”   “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公子得罪了什么人?”王大郎顿时紧张起来,要是得罪人还好说,最怕的就是官府里通缉的要犯,要是这样,他可没办法保他们。   林决点点头道:“算是吧,江湖上的事儿,有时候还真说不清。”   “哦,这样啊。”王大郎放下心来,江湖上的事儿他不懂,只要不是官府要抓的犯人,他还是能放心帮他们隐瞒消息的,人家的钱都收了,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他两手一拍,应道:“公子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后院儿还有一个小地窖,要是有人来了你们还可以躲进去。”   “那就多谢了。”   林决望了一眼昏迷的林雨,有地窖是一回事儿,林雨这身子,能不能躲进去又是一回事儿,不过还是要感谢这位大哥,能对他们出手相助,已经是帮了他们的大忙了。邝渊离开的时候他和林雨都还昏着,所以林决现在也不知道邝渊的处境如何,但凭他的本事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咚咚咚!”门外忽的响起敲门声。   王大郎有些慌张,村里的人这会儿都毁了,这么晚了到底会是谁来敲门呢?林决冲他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别紧张,去看看吧!”   王大郎“诶”了一声,把床上的帘子放下来掩好,便出去开门。   “谁呀?”他故作镇定地打开门,门外是一女两男,两少一老。   “这位大哥,你可见过两个男子,一个这么高,一个这么高,都受了伤。”那女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说完还冲他甜甜一笑,露出脸颊上两个酒窝,看得他一瞬间脸红。屋里两个孩子吵闹的声音传来,他恍然回过神,摇头道:“没见过,你去那边儿问问吧。”   许念回头望了身后那人一眼,际之无奈拱手道:“打扰了,多谢大哥。”她这才叹口气,也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告辞了。”   王大郎“嘭”地关上门,赶紧回身进屋,掀开床帘小声道:“公子,他们走了。”   林决没听清外面的动静儿,不过他也不敢放松,绝刀门的人是冲他来的,又下了杀手,估计三爷不找到他不会罢休,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来搜,他沉声道:“多谢大哥,等他情况好些,我们就去地窖下躲着吧。”对于他们两个受伤的人来说,外面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正说着,门外又响起敲门声,王大郎吓得一跳,赶紧爬到大门后听外面的动静。门敲了两声就停了,门外的人高声说道:“大哥,我看到里面的人了!外面的脚印一路通到村口,又只有你家这么晚还亮着灯,他们俩一定在里面!大哥……”   “这位娘子,我跟你说过了,我真的没见到,孩子都睡了,你可别把他们吵醒了。”王大郎冷着脸对许念说道。   许念根本不理他,径直从他身边钻进去,扑到身后那人的怀里:“你受没受伤?摔哪儿了?脑门疼不疼?”边说边抬手去摸林决脑袋上的包。   林决揽住她,赧然道:“这次又叫你来救我了。”   许念上上下下检查一遍,见他没事,又急忙问道:“林雨呢?他是不是伤得很重?”   “咳咳!”邝渊在身后故意大声咳嗽,痛心疾首道:“你看看你看看,还没成亲呢就这样,成何体统啊。”真是女大不中留了,他们这样卿卿我我的把隐之放在何地,可怜他的徒儿隐之,才几天不见媳妇儿就被人给拐走了。   王大郎惊诧地望着林决,喃喃道:“公子,他们……他们不是来寻仇的?”   林决松开许念,赶紧跟王大郎解释道:“这几位是我的同伴,让大哥误会了。”不过这王大郎还真有原则,愣是没给他们透露口风,林决心中对他的感激又多了一分。   际之点点头道:“还要麻烦大哥收留我们几人,我们尽快走,绝不麻烦大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整锭银子递给王大郎。他赶紧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刚才公子都给我了。”   “你就拿着吧。”许念把银子塞到他手里,王大郎怕她不耐烦,赶紧接下银子转身进屋:“只能委屈你们睡地上了,我给你们找几张席子去。”   几人进了屋,到林雨身边看了一番,邝渊叹气道:“这小子伤得不轻啊,摔下来的时候腿和肋骨就断了,现在又发烧,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晚呐……”林决知道林雨的情况糟糕,当时为了护住他,林雨不惜垫在他身下,有时候他也忍不住羞愧,身边的人各个武功都比他强,他这样拖累别人真的心安理得吗?现在林雨为他受了伤,甚至有可能丧命,他第一次萌生了要好好学武的想法,起码不能再跟身边的人拖后腿了。   几人收拾了一番,在地上铺了席子睡了,林决就躺在许念身边,夜里很安静,不一会儿就传来际之和邝渊均匀的呼吸声。林决闭着眼,却久久无法入睡。   忽的身旁的人坐起身,探出一只手摸上了他的额头。林决好笑,装作睡着的样子任许念把脸都摸了一遍,她正要躺下,忽的手就被捏住了,林决睁着眼,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亮:“睡不着?”   许念趴下捏了他一把,在他耳边说道:“装睡呀你!”   林决把她的手拉到嘴边触了一下,又轻轻放开,轻声道:“我没事儿,放心吧。”   许念“嗯”了一声,又有些懊恼道:“我当时该留下来的。”林决笑笑没接话,问道:“你原来说要教我武功,还记得吗?”   “啊……记得!我说的是跟你切磋呀。”   “以后你教我吧。”林决侧过身摸了摸许念的头。他本该是站在外面挡风遮雨的一个,却时时要她来保护,他不能总这样下去。   “真的?那我可不会留情的,还有,我……我要是教的不好,就让师父教你,怎么样?”许念显然是第一次为人师表,想想就很激动,顿时睡不着了。   林决温柔地抚了抚她散落的头发,轻声道:“我相信你。”   **********   第二天一大早,村口的狗此起彼伏的叫了起来,林决一大早就被吵醒,际之警惕地趴在外屋的窗口望,里屋王大郎披着衣服出来,焦急道:“这位公子,村里怕是来外人了,你们赶紧去地窖吧!”   际之点头,不管林雨身体怎么样,现在都得把他带到地窖里去。屋里的人都醒了,林雨烧退了一些,此刻也清醒过来,不过身体只简单包扎了一番,他现在疼得动都动不了。际之管不了那么多,说了一声“忍着些”,背着他往外走。   林雨倒也能忍住,一直到地窖里躺下,愣是一声没吭。地窖里潮得厉害,还有一股不小的霉味儿,因为怕被发现,地窖顶盖得极严,里面空气发闷,呆上一刻钟就已经受不住了。许念他们愣是在里面待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到头顶的盖子被轻轻打开,一道光照进来。   “公子……出来吧!他们走了!”王大郎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周,然后冲他们招手。林雨又昏过去了,事不宜迟,他们先把林雨抬了上去,王大郎一早就托人买了退烧的和跌打损伤的药,看那位公子伤得挺重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管用。   邝渊倒是懂几分医术,可他就是个半吊子,林雨这么重的伤他不敢下手乱治,休息了两天,林雨的身子恢复了一些,邝渊便催促道:“咱们赶紧走,去琼顶山!” ☆、不期而遇   许念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儿还是回到了琼顶山,只不过上次受伤的是她,这次是林决和林雨。她更没想到的是还有一个人也在这儿。   “二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许念又惊又喜地跑上前去,隐之还是来时候的打扮,穿着跟许念身上差不多颜色的青布衣,看着倒像是一对儿。   “我也是刚到,正想去信找你们呢。”隐之伸出手想摸摸许念的头,被她微微一低头躲过去了。许念讪讪地笑了一声,又惊讶道:“二师兄你受伤了?”   “你哪儿看出我受伤了?”   “你没受伤他们怎么会让你进来?”就算她看不见,那天山谷口那儿排着的长龙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要是没受伤,怎么能通得过入山的检查。   隐之眼睛转了转道:“我当然是求他们,他们才放我进来的。说来也巧,我正好遇到了大药仙,就是他带我进来的。”   邝渊看着前面叽叽喳喳说话的两个人,冲林决啧了两声,准备看好戏。林决径直走到隐之面前,拱手道:“隐之兄弟,好久不见了,我跟念之都很担心你。”   “对呀,”许念抱怨道,“我们就怕你出事儿,什么事儿这么急,不能亲自道个别再走?”   “临时有事儿,人家催的紧,我也不好推脱。”隐之答道。   许念“哦”了一声,没再追问。林决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先进去吧。”抬头冲隐之笑笑:“隐之兄弟也一起进去吧。”   方才扯袖子的动作自然而又熟稔,透着一股亲昵的味道,不用想也知道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隐之望着林决搭在许念袖口上的手,眼里神情变了变,回身满不在乎地招呼道:“师父和大师兄也赶紧进来吧!难得咱们聚得这么齐,就差惠之了……”   屋里,张道年早就派人在谷口留意着,听到许念来了,早早就备好了茶在屋里候着。梁玉昭把林雨送到后堂交给两个师弟,然后在张道年的身后规规矩矩地站好。进了屋,众人行过礼,张道年先开口道:“实在是惭愧,老夫查了数日,还未查出偷药之人。”   许念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梁玉昭先前所说的话是认真的,他真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了,张道年所说的“药”大概就是指虞美人吧。□□是从琼顶山流出来的,他们有责任找出凶手,可现在看到张道年一个老人家跟她道歉,许念觉得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先生不用惭愧,凶手什么的不急在这一时,关键是以后别再给我下毒就好。”   际之无奈望了她一眼,怎么越说越感觉她有责怪的意思。张道年果然更加惭愧了,连连叹道:“老夫平日常常不在山里,对山里的事务过问得也少,全靠师弟一人打理上上下下。每年这时候都是师弟出山的日子,也是我回来的日子。今年没想到一回来就听说了下毒的事,要怪就怪老夫平时对这些小辈管教不严,也怪我不闻不问,才让这位娘子中了毒。”   隐之连忙问道:“这偷药的人没抓到,我们在这儿岂不是更加危险?”   “那也不一定,”邝渊说道,“你要看他偷药的原因是什么,是受别人指使还是自己跟念之过不去,要是跟念之过不去……念之,你没干什么坏事儿,惹着什么人了吧?”说罢狐疑地望着许念。   “几位别急,”张道年安抚道,“我已经给师弟去了信,他不日就回山,这里的小辈们他都熟悉,想必一定能将那人找出来。”   也只能如此了。许念望了张道年一眼,看来天赋异禀的人都有些不在行的东西,像大药仙,明明是琼顶山的头号人物,搁在外头怎么也相当于一个掌门了,结果整天在外游历,一看就对琼顶山的事务一窍不通,现在想查个人都查不出来。唉,只能等他的师弟回来了,不过他们也不急,林雨病好还需要一阵子,多在这儿养养也好,她只要小心提防就是了。   林雨接了骨,上了药,又扎了针,下午烧了一回,晚上不到就发了汗。又养了三天,气色便恢复得跟原来一样了,不过腿上没好,还是不能下地走。   这天,隐之和林决在外间剑拔弩张地下棋,许念和林雨在里头因为一个话本的情节拌起了嘴,际之忽的推门而入道:“宋先生回来了。”   宋先生宋川正是张道年的师弟,屋里众人除了林雨外都站起身,准备去跟宋川见礼。际之拦住他们,支吾道:“宋先生……还带了一个人,就是……就是那个面具三爷。”   林决和许念一听脸色就变了,隐之什么也不知道,好奇道:“面具三爷是谁?他怎么你们了?一个个脸色这么难看的。”   这些事儿一时说不清楚,许念没回答隐之的问题,抬手拦住林决道:“你不能去!你找地方藏好,不能跟他撞见。”   “那你呢?”   “我……我也不去!咱们把门锁好。”许念望了一眼里面床上的林雨,心想:可惜林雨不能动,要不他们还真得找地方藏起来。这个面具三爷能跟宋川打通关系,想必不是一般人,她暂时还拿不准宋川和张道年会不会偏袒他。   隐之望着许念焦急的表情,心里涌上一股酸涩无力的感觉。十六岁那年邝渊接回许念,他讨厌她,觉得她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对谁都是一副防备心极强的样子,生怕有人跟她抢肉吃似的;在后来,他看着十岁的小女孩儿渐渐长大,打开心扉,冲他笑,跟他闹,早晨赖床,晚上翻墙,上山爬树,又淘气又可爱。   他明明比她大了整整六岁,却鬼使神差地陪她做尽了偷吃的、爬树、翻院墙和不少挨打的事儿,每当那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很快乐,这种快乐是跟功力突破、比武得胜全然不同的。他看着这个小女孩从戒备到开朗,再从开朗变得成熟又腹黑,这是他用心照顾的女孩儿,是在他的陪伴下一点点长大的女孩儿。他心里满是骄傲和成就感。   邝渊知道他的心思,总打趣他和许念,不管听了多少次他都会不由自主的脸红。他想,不出意外的话以后许念会跟他在一起,他们成亲生子,以后的日子……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   现在没想到,他才走几天,担心的事情这么快就发生了。早在东京的时候,他就觉得林决和许念之间不对劲儿,现在看来,也许是许念治病的那段时间两人就捅破了窗户纸吧。   隐之自嘲一笑,心想:也是,那时候是她最脆弱的时候,他偏偏有事不能陪在身边,正叫人趁虚而入了。   他在门口没动,那边许念跟林决已经把门锁了起来。通常这里没有病患的房间都会锁起来,以防被外面的尘土沾染,际之已经跟梁玉昭打过招呼,他不说出去,想必那个三爷也不会注意到这儿。   晚上的时候,梁玉昭特地来给林雨送饭,还附带了许念和林决的份儿;邝渊白天本来在跟张道年请教药理,一见到那张反光的面具顿时跑没影了,现在都没回来。   许念把梁玉昭拉进屋里,压低声音道:“那个三爷来干嘛的?他跟你师父交情很好?”   梁玉昭把托盘放在桌山,歪着头想了想道:“你说的是三公子吧,我师父跟他很熟,他身子很不好,有些陈年旧病,每年冬天都要来山里的。”   许念一听这话心里便咯噔一下:跟他师父很熟?那他们现在的处境很不妙啊,万一宋老先生一个偏帮,让三爷把他们弄死了怎么办。   梁玉昭瞥了她一眼,鄙夷道:“你怕什么?你们得罪他了?连这么个文弱书生也能得罪?”   许念懒得跟他解释,又问道:“三爷带人来的还是他自己来的?我是说,有没有那些彪形大汉,五大三粗,腰别大刀的那种?”   梁玉昭更鄙视她了:“你也来过两回了,有病的人尚且不一定能进来,什么时候见过没病的人进琼顶山的?也就是你们几个例外罢了……”   许念拍拍胸口松了口气,没带人就好,就凭他一个病秧子肯定打不过他们的。等出了山他们就跑,让他这辈子都找不着。   梁玉昭见她害怕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又小大人似的安慰她:“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这个院子很偏,没人能注意到,而且刚才我给你们端饭的时候都是避开了三公子的,省得他起疑心。”   许念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摸摸他的头道:“真是个好孩子。”   梁玉昭却像是被火烧了似的,一下跳到一边,跺脚道:“谁是孩子?你……你别乱摸!成何体统……啊!”许念又上去摸了一把他的脑袋,果不其然见他蹦得老高,林决无奈打断她:“别闹了。”   许念咯咯笑个不停,梁玉昭红着脸道:“对了,我是没说,但不代表师伯不说。刚才我听到师伯说等会儿过来找你呢,不知道你会不会撞见三公子。哼!”说罢转身跑出去了。   许念的笑声顿时卡在嗓子眼:“他……他要过来?” ☆、私奔   “你没跟你师伯说吗?”许念扒着门框问道。   “我说了啊,都说不用他过来了,可是师伯还是坚持,而且三公子方才在师伯屋里,应当也听到了。”梁玉昭抿着嘴点点头。   许念耷拉着脑袋瞅瞅林决:“你说怎么办?”   梁玉昭扶正托盘里的碗,满不在乎道:“你们慢慢商量吧,我先走了!”前脚刚转出门,后脚许念就听到院子外传来他的声音:“师伯!三公子您也来了。”   “嘭”的一声关上门,她靠在门背后,冲林决道:“待会儿他要是怎么样,咱们就带着林雨冲出去!”   林雨“哎哟”一声道:“你可省省吧,我可禁不住折腾了。”林决也笑道:“咱们两个人,还比不上一个病秧子么?”   身后传来敲门声:“沐公子,念之,现在方便说话吗?”   林决脸一红,瞧这语气,说得好像他们在偷偷摸摸做什么苟且之事似的。他拉过许念,轻推开门道:“张老先生,快进来吧。”张道年进了屋,三爷跟在他身后,一双眼在屋里扫视一圈,丝毫没有讶异,仿佛早就知道他们没死,也知道他们在这儿。   许念本来还指望着好生刺他一顿的,看到他这样也没了兴致,只用两只眼睛狠狠瞪着他的面具,仿佛能透过面具把他的脸烧出洞来。三爷目不斜视,扫过一眼就坐在屋里的椅子上,完全无视了许念怨愤的目光。   张道年开口道:“实不相瞒,今日我师弟已经回山了,听说了偷药一事也很是愤怒,已经着手去查,最多两日定能交出结果。说起来三公子也恍惚记得偷药的人,所以我才叫他一起来了。”说完望着三爷,指望他能说上几句。可三爷依旧把玩着手里的茶盏,冷冷地望着许念几人,连客套的话也没说。   再转头看许念,使劲儿瞪着三爷,也不做声。张道年这才察觉出来不对,小声问道:“三公子和他们认识?”   三爷两个手指捏住茶盏,轻轻倒扣在桌上,垂着眼淡淡道:“命还挺大。”   许念抓住桌子一边,手上用力一拽,另一头扣着的茶盏“啪”的掉在地上。   “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了啊!”   三爷不理会她的咬牙切齿,又心平气和道:“是。”一开始就应该杀了他们,不该为了名正言顺错失杀机,不过只要他想要,日后这种机会还多得是。   许念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抢走别人的令符,再是胁迫他们一起去寻宝,最后灭口没灭得成,还能淡定地坐在桌前说,他是手下留情了。她不明白,一个连武功都不会,每年冬天还要泡在药篓里的病秧子,哪儿来的自信,或者说,该叫自负才对。   既然凭的不是武力,那他只能靠两点降服绝刀门的穷凶极恶之徒了:脑子或是身份。许念现在还拿不准他到底是靠绝顶聪明的脑子还是靠显赫隐秘的身世,她连这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林决倒是猜出了几分。吴叶朴跟邢仲庭那么像,以致于绝刀门上上下下的人仿佛都带着那股豪迈粗犷、有时却一板一眼的作风。邢仲庭善机关,这是他亲眼所见,也是打听了许久才确认的秘密。这样一来,绝刀门极有可能便是青库遗留下来的人。   这样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的样子,可不是江湖上那些游兵散将能比的。而从吴叶朴对这个三爷的态度来看,他极有可能是青库的令主。既然如此,他能认出那个令符也不足为奇了,听说天玑库的人都极为忠心,对季葵英更是以命相报,想必三爷见到令符在别人手里便气愤非常。   许念咬牙狞笑道:“既然如此,那我现在把你杀了不就永绝后患了?”她知道三爷是孤零零一个人进来的,便是现在把他杀了,他也无可奈何。   “咳!”张道年皱着眉咳嗽一声,重重拍在桌上:“琼顶山的规矩,二位若要打斗,就请出去。出了山谷,随二位怎么折腾,若想留在山中,那便要守这儿的规矩,不然可别怪老夫翻脸不认人。”   许念撇嘴,她早知道山里的规矩,进来第一天梁玉昭就跟她说过,因为来求医的多半是江湖人士,中个毒、断个手、失个明、烂个脸,这些都是家常便饭,时常还有比武双方两败俱伤被送进来的。不过不管多大的仇,只要进了山,就不能打架斗殴,要不然早就乱成一团了,旧伤没好又添新伤,病也不用治了。   “知道。”三爷的语调平平,但许念仍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丝鄙夷,“会的。”   他说会的,什么会的?总会有出山的那一天么?许念揪着袖子想了想,的确是,他们总要出去的,琼顶山就一条路,还是悬崖峭壁,绝刀门的人往那儿一堵,根本不用多做什么,只要往下一推,他们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那就只能陪他在这儿干耗着了,许念气结,现在的状况进退两难,她心里憋屈得很。张道年见两人静对着不说话,拽过桌子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也别气,先将毒你那女子的样貌说给三公子听听,也许他记得那人。”   许念低头不看对面,一字一顿道:“高个儿,瓜子脸,丹凤眼,左鼻梁有痣。”林决又补充道:“名叫程玉仙,说话有蔡州口音,颈后有一道两寸长的刀疤。”许念望了他一眼,心道他怎么看得这么仔细,还记得这么清楚,心里隐约有些不是滋味。   张道年望向三爷,后者一手搭在桌子上,半晌答道:“金翎。”   张道年有一瞬间茫然,忽的又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而后又叹口气:“原来她改名叫程玉仙了么?你说的那人就是她?”   “是。不是。”三爷只说了三个字,屋里的人都明白了,程玉仙就是金翎,可她不是偷药的人。偷药的人也是个女子,只不过没有那么高,身量行动都不像程玉仙。   “你们认识她?”许念奇道。   “唉,”张道年叹一声,“七年前金翎与我师弟不知道因为什么闹翻,之后两人不顾师徒情分,恩断义绝,金翎愤愤出了山,之后便杳无音讯,没想到她居然也搅和进了这事儿里。”   许念愈发好奇,原来程玉仙最开始是宋川的弟子,后来才出去当的杀手,这样一个会用药又会用毒的人,对社会安康该是多大的威胁啊。不过比起这个,她更好奇的是三爷见过的那人。   “既然不是她,那是谁?”   三爷面具后头的眼睛半眯着,起身往外走,张道年一时感慨当初的得意弟子堕落成绑匪,赶着告诉他师弟,也起身跟出去。许念没得到答案,但也无所谓,起身掩上门,一直望着两人消失才松了口气:“这个人真是诡异,两个眼睛跟死鱼似的,偏偏还能把人盯得浑身发毛。”   林决点头,要是他没猜错,这才是青库令主对人一惯的态度,倨傲疏离,带着不屑和久居上位的自负。越想越觉得他的猜测是对的。   夜里,林雨躺在屋内,林决在外间的床上闭目养神,忽的窗外一声“噗嗤”,随即一道人影闪过,林决隐隐听见呼呼的风声,有人在外面动手。蹑手蹑脚地贴在窗根儿,隐隐看到屋外两个人在过招,几招过后,一人遁走,另一人直奔门口而来。   林决摸过桌上的剑,这是林雨的剑,他用着还不太趁手,只能先□□攥在手里。门被大力推开,一道黑影伴着森白的月光映在地上。林决手捏得愈发的紧,耳边传来那人的脚步声和喊声:“沐公子?没出事儿吧?”   林决手一松,扔下剑迎上去说道:“邝老先生……”   见里面的林雨没被吵醒,邝渊难得严肃地拍了拍林决的肩:“有人要杀你……们,要不跟念之一起走吧。”   “怎么?念之要走?”他惊道。   “嗯,下午我见有个叫徐菱女弟子回来了,她这会儿正跟宋川告别要出去,我是过来叫念之跟她一起走的。谁知道正好撞见有人在你门口,手上还拿着刀呢。啧啧,你的仇家不少啊。”说完意味深长地望着林决。   林决急忙问道:“念之这就要走了?”   “当然,她跟你走那么近,说不定哪天就被你连累了,我可不想给她收尸。”   “那……”林决望向里面的林雨,他知道邝渊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否则也不会叫他跟许念一起走了,只是他要是走,林雨该怎么办,他现在还受着重伤呢。   “别磨蹭了,赶紧的吧。”邝渊瞥一眼林雨,仔细分析道,“你想想,他是跟着你安全还是留在这儿安全?杀你的人没能成功,你说他晚上还会不会再来?要我说你就赶紧走,把他放在这儿才最保险,林雨这点儿自保能力还是有的。当然了,你要想让他护着你,大可以带他一起走,反正他也不会说你没心没肺、绝情绝义。”   林决回身扯出包袱里的一只玉簪,递给邝渊:“你将这个给林雨,转告他安心养伤。我这就跟念之走。”   邝渊拍拍他的肩,赞许道:“这才够痛快!”   林决忽的想道,这算不算是私奔呢? ☆、消息   马车碌碌作响,声音回荡在漆黑寂静的山壁间,许念掀开帘子:“徐菱,你要是不行还是我来赶车吧。”   徐菱脑门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汗珠,手下一抖,硬着头皮道:“不用,你们坐稳!”好不容易过了山道,她刚松了口气,忽的有人拦在路上。   “敢问车里做的是何人?”徐菱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知道是个彪形大汉,她掏出怀里的信递上去道:“这位大哥,我是宋川的徒弟,家里出了急事,赶着回去,这是我师父的亲笔信。”   大汉将信将疑地叫人把信送进不远处的马车里,不一会儿左庄主从里面探出头骂道:“大半夜的不得安生,赶紧让他们走!”   那大汉正撩起车帘往里看,闻言放下帘子,喝了一声:“赶紧走吧!”   徐菱“诶”了一声,抖着缰绳上了路。许念和林决坐在马车里,都没有心思说话,徐菱之所以这么着急,都是因为找到了她大哥的线索。   今天上午徐菱的爹回到家,听说大儿子被绑走,险些犯了心病,不过徐菱的舅舅倒是带来一个消息,听说泸州那边逃出了两个被拐走的人,官府正在调查此事,于是徐菱打算跟着她爹一起去泸州看看,这才匆匆忙忙进山里跟师父告假,此次去泸州,要是能找到徐束最好,要是找不到,徐菱怕是没法继续跟着宋川学医了。   一路快马加鞭,子夜时分就到了辉县的徐记药铺。下了马车直奔屋里,徐菱的爹娘和舅舅都在里面,林决说明愿意跟他们一起去泸州找徐束,三人都十分感激。   “事不宜迟,现在就上路吧。”徐菱的爹徐坤早就备好了行李和车马,现在走的话,天亮就能到泸州。许念本来就是被邝渊敲门吵醒的,刚才在马车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现在脑子还不清醒,眯着眼贴着林决往前走,上马车的时候还绊了一跤,差点儿磕着头。   “念之,你没事儿吧?”徐菱把许念拽上马车,扶稳坐好。这下可清醒了。   “没事儿,就是有点儿困——”   徐坤揉着眉心道:“有劳二位了。”   林决上车坐到许念身旁:“徐先生千万被客气,那天我们亲眼见到大公子被绑走,却没能把他救下来,实在是惭愧,这次听说了消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来帮忙,一路还要麻烦先生多照顾了。”   徐坤睁大双眼:“这就是那天的……”   “正是,”徐菱说道,“他们就是我白天说的那两个大侠。”   许念脸脸颊发红,还是头一次有人正经叫她大侠,而不是打趣,而且她当时什么忙也没帮上来着。不过林决这张嘴倒是会说,明明他们是搭顺风车去泸州避难,叫他说的倒像是两肋插刀、万死不辞似的。   “你可真好意思。”许念在背后拧了他一把。徐菱和她爹就坐在对面说话,林决只低着头答道:“要是能帮上忙也是好事。”他说的也没错,搭了人家的车,却不愿意出手相助,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怎么说都是你有理。”许念撇撇嘴,歪着身子靠在马车上睡过去。这辆车是徐坤跟药铺的伙计们出门做生意的时候用的,比徐菱那辆大得多,车厢四壁包裹得也很软和,上了官道后一路平顺,没什么颠簸,许念不一会儿就睡死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许念正趴在一边的坐垫上,一人占了好几个位置。对面坐着林决和赶车的伙计,两人都眯着眼靠在车厢上,徐坤在里面的榻上一阵阵地打着呼噜,掀开帘子一看,外面赶车的正是徐菱。   “进去坐会儿吧。”许念弯着腰出来,夺过徐菱手里的缰绳,“你没睡多久吧?眼睛都红了。”   徐菱没有进去,只静静地坐在一旁。天还没亮,依稀可以见到微黄的月亮和隐约的星星挂在头顶。许念搓搓手,哈了口气道:“泸州那边怎么说的?”   “逃出的那两个人瘦得不成样子,浑身都是伤,舅舅说他们脑子都出问题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徐菱的眼睛又有发红。   “唉……”就现在的情况而言确实是不甚乐观,“官府都查这件事儿了,想必很快就能把你大哥救出来了。既然是抓人去去做苦力,应当不会缺了他们的吃喝,起码还得有力气干活才对。”当然,前提是不反抗,不逃跑,不生病。   徐菱盯着马屁股后头来回摆动的尾巴,半天没说话,也不知道这安慰她到底听进去了没有。许念瞅了她一眼,又瞅一眼,忽的说道:“宋老先生经常不在山里吗?”   “啊?”徐菱迷茫地答了一声,“你说什么?”   “宋老先生是不是经常不在山里?我看梁玉昭把杂事儿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所以你师父不常在山里么?”许念又问一遍。   “不是,我师父只是偶尔才出去。”徐菱回过神儿来,许念突然问这个,大概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少担心些。   “哦。”许念都知道,刚才就是没想起别的话题。不过说到这儿,她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我听那个张老先生说,他的药柜被人动过,大概是去年冬天的事儿。”   徐菱茫然道:“啊?师伯怎么跟你说起这个?”   许念漫不经心地问道:“就随口说的呀,你也知道我之前中了毒。你也听说这个了啊?”   “我没听过,我连师伯的药柜在哪儿都不知道。”平时所用的药有药房里的弟子专门管理,张道年自己配的药则专门保存在他的柜子里,有的要干燥,有的要保温,每样都不同,寻常弟子根本不敢去动,生怕损了药性,张道年又常常不老实呆着,屋里没人去,倒是没几个弟子知道他的药柜在哪儿。   “哦,”许念有些失望,“三公子还记得有人进去了呢……”   她说的声音很小,几乎要听不见,一旁的徐菱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的变了脸色:“我去里面歇会儿。”   “行,你进去睡吧!一会儿天亮就该到了。”许念冲她笑笑,她已经飞快地闪身进去了,只留下车帘在不住的晃动。许念摸摸鼻子,只当徐菱还在担心她大哥的事儿。   ************   到泸州的时候刚好赶上开城门,接近城门的地方人渐渐多起来,车里人陆续醒了过来。林决拎着一件棉袍披在许念身上,挨着她坐下。   “进了城往哪儿走?”许念把棉袍脱下来,林决又抬手给她披上,“外面冷,披着吧。先找个客栈,待会儿直接去衙门。”   “找客栈……”她没来过泸州,不知道路,正愁呢,驾车的伙计就出来了:“二位进去吧,我来赶车。”   “二位见过那贼人,待会儿能否跟我一起去衙门?”   许念终于把棉袍盖到林决的身上:“那是自然,徐老伯放心。”   林决无奈拢紧衣服,还真拿她没办法。   客栈的位置离城门不远,掌柜看样子跟徐菱的爹很熟,一进门就迎了过来:“徐掌柜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您的房都空着呢,这几日没人住。”又转头吩咐道:“小二,去给徐掌柜备酒菜!”   “洪掌柜客气,我这次不是来收药的,实在是有急事儿不得不过来一趟。”徐坤面露愁容,却不失礼数。洪掌柜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当下也不再多说,领着几人上了楼,叫小二把酒菜送到屋里,对徐坤说道:“徐掌柜,您这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徐坤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要知道很多时候茶馆、客栈、青楼这种的地方得到的小道消息才多,听得多了也就能把真相猜个八、九不离十。当下徐坤顺着洪掌柜给的台阶,吐了一番苦水,末了想起自己的儿子还在受苦,真心实意的掉了一把心酸眼泪。   洪掌柜怕被人听见,压低声音安慰道:“徐掌柜爱子心切,老弟都懂,令郎的案子现在押在知州大人的手上呢,之前好些人失踪,查得热火朝天的,现在却忽然缓下来了,你可知道为什么?”洪掌柜扫了众人一眼,许念配合地问道:“为什么?”   洪掌柜不吊人胃口,接着说道:“因为通判大人快到了任满考核期,再有几个月又是过年,现在要是把这案子捅出来了,到时候可有得他好受的。那两个人逃出来之后就被养在泸州府衙里,外人还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儿呢。”   徐坤听了更焦急:“我先前本以为到衙门里告状就行,说不定还能让我见上那两个人一面。”   洪掌柜出主意:“要我说,你们就得把这事儿闹大,先别急着去衙门,把泸州城里丢了孩子的几家都找上,你们一起去告状,把事儿闹得越大越好,也叫外头的百姓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徐坤撩起袍子边行礼边道谢:“多亏洪老弟提点,我……”   “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洪掌柜赶紧扶住他,又露出喜庆的笑来:“这几可家都不是软柿子,等我下去写个单子给你,你们待会儿把人叫到这儿来,我做东。”   “那就多谢洪老弟了!”要是没有洪掌柜,现在他们要不就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闯,要不就被衙门敷衍搪塞,哪能这么快就摸到门道呢。   洪掌柜还没上来,底下就闹起来了。早上客人还不多,因此吵架的声音显得格外大。   “我们这是客栈,又不是善堂,好汉赶紧走吧!”   “小哥行行好,就让我们住上一晚吧!我真的是钱袋掉了,要不你看我这身衣服,这衣服我抵给你。”   “知道您穿的是好衣服,可这又脏又破的,值几个钱呐?刚才那顿就算咱请您的,您要是住店那可真没有空的了。”   “那你让他一个人住,我出去把剑当了,你看如何?”咣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拍在桌上的声音。   “这……”   “你们便留他几天又如何,钱我是少不了你们的!”这话已经有了怒气。许念听声音游戏耳熟,拉着林决下楼去看热闹,不一会儿又“蹬蹬蹬”跑上楼来:“徐菱!徐菱!你大哥……大哥回来了!”   “真的!爹,快走!”徐菱拉着徐坤出了门,正看到徐束半靠在一人身上,两眼闭着不知道是晕了还是睡着了。被他靠着的那人抬起头,先打量了徐坤一番,没有起身,一手仍扶着徐束,一手行礼道:“见过徐老爷,在下谢六郎。”   许念望过去,见谢六郎神情有些不自在,如果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害羞? ☆、再遇   徐坤的注意力全被靠在谢六郎身上的徐束吸引走了,根本没有工夫理会他。徐束倒是没受什么伤,只不过面如土色,双唇发白,两眼紧闭,不省人事。   “菱儿,快去医馆!”   徐菱把手搭在徐束的脉上,送了口气道:“大哥得了风寒,这几日又没进食,所以才晕了,你们先把他抬到屋里,我去抓药。”然后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一旁的小二顿时明白这是徐掌柜的儿子,也不嫌弃了,赶紧张罗着把人抬到屋里。   徐菱抓了药回来,屋里的徐束刚悠悠转醒。他眯着眼还搞不清状况,在屋里睃了一圈,哑着嗓子问谢六郎:“这是哪儿?”   徐坤眼圈顿时红了,听他的声音也不知道病了多少日子,万一跟那两个人一样脑子傻了可怎么办。徐菱更直接,扑到床头对着徐束哭起来:“大哥!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你还认得我吗?”   徐束反应了半晌才笑道:“我又没傻,自然认得。菱儿,爹爹……”说着又咳嗽起来,徐坤很欣慰,现在人找回来了,身子没什么大毛病,脑子也没坏,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别说话了,好生休息吧,待会儿叫你喝药。”徐坤说道。   徐束点点头,望了谢六郎一眼,又阖上了眼。屋里的人都退出去,跟着徐坤进了徐菱住的房间。   进了屋徐坤先给谢六郎行了一个大礼:“犬子此次多亏谢大侠出手相救,徐坤无以为报……”   “徐老爷别客气!说来这事儿也怪我。”谢六郎把徐坤扶起来,他不知道徐束有没有把他们之间的事儿告诉徐坤,不过按照徐束的性子多半是不愿意说的。   “我跟徐束早就相识,说好等我办完事儿来找他,没想到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劫走了,还是怪我来得晚了。”   徐坤听他的意思是不准备再多说了,既然是早就相识想必是当初闯荡江湖认识的朋友,当初他反对徐束学武,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连带着对江湖人士都产生了极大的反感。在徐坤看来,鞥像徐菱一样学习医术把徐家的药铺发展起来才是正经事儿,比整天跟江湖上的狐朋狗友鬼混要好多了。   但现在呢,一对儿狐朋狗友半夜跟他们一起赶过来,还有一个狐朋狗友救了他的儿子。他现在的感觉很复杂。只能一个劲儿的给谢六郎道谢。   “徐老爷不必客气,徐束是就回来了,但我听他说那里面还有不少的人。我只能先把他救出来,之后再想办法救其他。”谢六郎说起这事儿既担忧又愤恨,一颗侠士之心瞬间爆发。   门口传来轻声叩门的声音,许念过去开门,正是洪掌柜,他已经写好了几户人家的姓名和住址。刚才楼下的事儿他都听说了,现在不多打扰,把字条递给许念之后就出去了。   “正好,方才洪掌柜给我出了主意,现在找这几户人家一起去衙门,把事情闹大,官府才能彻查此事。”徐坤把字条交给谢六郎,谢六郎说道:“我这就去!”   “谢大侠留步,”徐菱拦住他,“你救我哥肯定费了不少力气,我们哪能用你去,你先好好休息。”说着望向徐坤,徐坤会意道:“谢大侠放心住,都记在我的账上,”   谢六郎本来想说他去把剑当了,但在手里捏了捏,实在是舍不得,于是也不扭捏,出去叫小二了。他的确需要休息一下,他本来就受了伤,要不是凭那股劲儿死撑着,现在早就累倒了。   等谢六郎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门口有人敲门:“六爷!吃饭了!”谢六郎打开门笑道:“我想起来了,那天在渭州见过你,我说怎么这么面熟。”   许念眼睛一亮:“六爷果然好记性!”谢六郎跨出门,跟着许念进了徐坤的房间。屋里已经摆好了饭,徐束好了许多,坐在一旁的软榻上小口喝着药,见谢六郎盯着他便解释道:“我好多了,坐这儿歇一会儿,要不一个人躺着也没意思。”   今天白天他们已经去过泸州的衙门了,那几户人家果然都不是吃素的,呼呼啦啦叫上一群人在衙门外围观,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不出半天整个泸州城就知道了囚禁男子做苦力的事儿,一时间搞得民心惶惶,家里有儿子的都把儿子捂紧不敢出门,连三四十岁的壮年男子都不敢单独上街了。   泸州通判出面,承诺了找出真凶,救出被困的人,不过对于百姓的情绪没起太大的作用。   徐束病好了一些,第二天就有衙役上门来接他。   “知州大人叫你过去问话。”衙役是这么跟他说的。徐坤想起了被藏起来的那两个人,昨天通判大人被迫出面,但不能确定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想查,也不能确定徐束会不会也被扣下。徐坤想着他应该跟徐束一起去。   “我跟他一起去!”谢六郎抢着说道。许念和林决跟徐坤想得差不多,也要跟徐束一起。   客栈离衙门路还挺远,几个人一大早就出发了,穿过集市,到了酒楼一条街的街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闹哄哄的围了一群人,把路都堵死了。   “快闪开!”“呀!”“今天又是因为什么事儿?”“赌一碗豆腐脑,今天江少爷能赢。”“来来,赌上赌上。”   许念上前飞快地瞄了一眼,两个纨绔子弟在打架斗殴,听围观群众的话倒像是常有的事儿,这些人看了这么多次也不嫌烦,还在津津有味儿的围观。   “绕路吧。”谢六郎看了徐束一眼,前面打架的可不止两个人,俩群家丁也跟着摩拳擦掌的,待会儿别误伤了徐束。   “不用。”领路的两个衙役拦住他们,站在人群后头大喊一声:“都闪开!”   围观群众一看衙役来了,轰的一下散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街口横躺着两个人,在地上打成一团。衙役上前一人揪住一个:“闹够了吧,赶紧散了!”   “哼!”“我呸!”两个人鼻青脸肿的,还不忘瞪对方两眼。后头摇旗呐喊的家丁们上前把自己的主子拉到一边,拍灰的拍灰,递帕子的递帕子,路口总算是空出来了。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两边的家丁们拉着主子们后撤,路口却直愣愣的还站着一个黑衣人,衙役们瞅了他一眼,没理他,招呼许念他们往前走。   那人抬起头,冲前面笑了一声,忽的飞身向前冲到他们中间。尽管他脸上贴着纱布,许念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你!”   谢六郎显然也认识他,这人不但明目张胆地掳走了徐束,还伤了谢六郎,不过谢六郎武功也不赖,没让他占到便宜。那人毫不理会旁边的人,一双手成爪,直奔徐束抓来,徐束闪身堪堪躲过,而后谢六郎就跟那人纠缠起来。   这人真是有病,怎么回回都不放过徐束,要不是他下手实在狠毒,许念差点儿都怀疑他对徐束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拔出刀上前,许念和林决扯着徐束就跑,徐菱在后头压低嗓子喊道:“大哥不能跑!病还没好……”   “快点儿!”许念连她一起拽上。这时候还谈什么病好不好的,再不跑就没命了。徐菱当医生当惯了,脱口而出的就是病患的注意事项,她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现在就跟在许念他们后头一路狂奔。   不过这三个人都没来过泸州城,连路都认不全,林决昨天来过,倒是记得路,可还没等他拐弯就被身后一道大力扯得一顿。回头一看,那黑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追上来了,两指成勾,紧紧扣在徐束的喉咙上。   徐束的脸不一会儿就转红,隐隐有些发紫。衙役们拿刀对着他,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下手谢六郎捂着胸口追上来:“你……你到底要怎样?”   黑衣人嘎嘎笑起来,声音格外粗哑,低头对徐束说道:“你能耐倒是不小,跑得了一次还跑第二次,呵。”手下一用力,徐束顿时脖子一外,昏了过去。   “大哥!”徐菱急得跺脚。   一个衙役暗暗使了个眼色,另一个人会意,慢慢往后退,准备吹哨子叫巡城兵过来。黑衣人抬手一挥,不知什么东西“噗”的一声打在衙役手上,顿时砸出一个血窟窿。   谢六郎见他眼神愈发的癫狂,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跟他抢人,许念自然也没有落后,不一会儿街上又打成一团。巡城兵路过街口,为首的大喝一声:“前面何人当即斗殴!”   “抓强盗!抓强盗啊!”许念一剑刺出去,大声喊道。   黑衣人把徐束扛在肩头,仍像上次一样跳上房梁往前跑去。   许念紧紧跟在他后头。她现在憋着气,这贼人轻功也不是很好,上次是自己功力没恢复,才让他钻了空子,现在她可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贼人跑了。   “追!”巡城兵呼啦啦的朝着黑衣人的方向追去。林决开始还能堪堪能跟得上许念的步子,等出了城就越发吃力起来,他知道黑衣人去的地方很危险,他不能放许念一个人过去。除了这一点,这次还是救人和打探消息的好机会。   黑衣人出了城门就抢了一匹马,官兵许念四处张望,好不容易又找到一匹马,扔下一锭银子就翻身跨上去,林决追上她,也翻身上马,一起往城外追去。 ☆、试探   “你确定是这儿?”许念回身问林决。   “没错,他确实是往这里边走了。”林决从许念手里接过缰绳,策着马慢慢往前走,马大概是没走过这种路,前进了两步就蹶着蹄子不动了。   林决无奈,牵着马往前慢慢挪。脚下的路都是散着恶臭的稀泥,稍有不慎脚就会陷进去半截,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能□□。就许念的判断,这应当是一片沼泽。   看了谢六郎和徐束逃出来的确是费了不小的功夫,她运起轻功、全神贯注倒是能勉强过去,可林决还不行。马是不能带了,它也不敢过,许念牵着林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终于踩上实地的时候,两人的鞋都被泥糊满了。   “现在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追了。”许念叹了口气。林决却捂住她的嘴把她拉到树后。   “赶紧出来,别让我说第二遍!”中气十足的大喊差点儿把许念的耳朵震聋。许念和林决对视一眼,挺着胸膛闪身出去。   “你们是来追人的?”问话的那人披着一件墨绿的斗篷,腰间别着一把大刀。很明显,又是绝刀门的人,不是善茬。许念皱眉,来都来了,也不可能退回去了,跟这帮人讲道理他们大概是不会听的,只能硬着头皮道:“没错。”   斗篷人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道:“你比那个莽汉激灵多了。起码你没有他那么不自量力,上来就问我要人。不过你们有命来,怕是没命回去了。带走吧。”斗篷人转身,墨绿的袍角在空中飞过。   “不用押,我自己走。”许念望了一眼护住她的林决,狠声对拥上的人说道。   前面传来一声轻笑,不知道斗篷人是在嘲笑她可怜的自尊,还是觉得这种识趣的行为很有意思。   从沼泽地往前时一条河,顺着河往上游走,一路上有许多背着背篓的人,一排排地走到河边,把背篓一筐筐地搬上船。沿路有许多散落堆放着的碎石块,被一铲子一铲子地装到篓里,远处传来“铮铮”的声音,越往里走,空气越热,路旁防着许多大锅,锅里烧得火红,一群人哼哧哼哧地拼命拉着风箱。   这些人好像不怕秘密被许念和林决知道,由着他们瞪大眼四处打量,越往里走越热,许多人都脱了衣服光着膀子,露出带着红印和伤疤的上身。   许念正看得起劲儿,眼睛忽的被盖住了,她扯了一下没扯开,于是只能由着林决带她往前走。   “快进去!”哗啦一声响,一扇铁门被打开,许念和林决被推进屋。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窗,只有窄门底下的几道栅栏能透气,许念趴在门口,一个人被拖着过去,两眼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光,见到许念,他尖叫一声:“啊!妖精!”又垂下脑袋不说话。   随即胳膊被人扭着拎起来:“又疯了一个,还得浪费一碗药,啧啧。”   许念猛地退到墙边的阴影里坐好,问道:“他的意思是……抓到的人先关着,你说……关到什么程度能让人都发疯了啊?”   林决叹气道:“这群人还真是厉害,我曾在书里看过,过去有一种逼供不动刀子不见血,只需要把人关在封闭的黑屋里,没有声音没有人说话,用不了几天就会发疯,这时候再好言相劝,就能引导他说出实情。”   “哦,”许念答道,“那对咱们还算是手下留情了,起码还有人能说说话。”她不怕黑,也不怕虫子老鼠,但要是让她自己关在这儿说不定她也得憋疯了。   “但那些人不是为了逼供,要是人都疯了,谁来给他们干活呢?”许念不解道。   “我猜,先把人关起来,是要逼得他们主动求饶,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出力,要是遇上这种疯了的,一碗药灌下去,就能乖乖听人摆布。”   “真有那种药么?”许念失神道,“我刚才见那些筐里装的都是铁器,太原府的那些……会不会……”   “嗯。”林决淡淡答了一声,他还没想到绝刀门的水能有这么深。现在看来那个三爷的身份应当也不简单,他会是青库的令主么?   想想又摇摇头,如果他是青库的令主,见到令符的态度不应当那么淡定,淡定的好像根本不当一回事儿,好像早就预料到令符会出现。这跟他知道的消息不一样,青库主应当是极其敬畏季葵英的,而那个三爷呢,他见到令符的第一反应不是好奇惊讶,而是直奔着宝藏而去,跟江湖上其他的门派没什么两样。   这又让他的猜测动摇了,到底三爷跟青库是什么关系?是青库库主还是什么人?   正想着,许念戳了戳他的手臂:“你……是不是生气了?”   “嗯?”这话是怎么说的?林决不明白。   “我跟你说话,你都没回答。是不是……生气了啊?”许念小心翼翼地问道。   林决想起刚才路上的情景,心里觉得好笑,故意板起脸反问道:“我没生气,你哪儿看出我生气了?”   许念咽了一口口水,扒在他身上:“你别生气了,刚才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我是好奇而已。而且我还见过王平安光屁股的样子呢……我就是想说,我看他们没别的意思。”   林决“噗嗤”一声笑了,在她的脑袋上亲了一口:“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许念乖巧地趴在他肩膀上,叹道:“你是不是遇见我之后就特别倒霉,又是跌进坑里,又是掉下悬崖的。”   林决笑着点头道:“是挺倒霉的。”   许念在林决身上闻了闻道:“都说皇子皇孙有龙气,我看你的龙气也没什么用,还是这么倒霉。”   林决把她按在怀里:“有用,这不把你给引来了。”   许念嘿嘿笑了两声,又问道:“徐菱他们能找打咱们么?”   “你路上没留标记?”   “自然留了!”   “那就不必担心了。”林决靠在墙上,轻松地说道,“官府虽然看着懒散,但也不是吃素的。要不了两天就能过来了,咱们安心等着吧。”   “嗯,好。”许念也学着他靠在墙上。上次掉进矿井里的时候林决也是这样,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仿佛对所有事情都有把握,让她也不自觉地跟着安下心来。   这种感觉有点儿奇妙,她波动乱窜的情绪总能被林决轻而易举的安抚下来。她想起林决牵着她的那只手,干燥又有力,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只要有那只手牵着她,她的心一下就安定下来了。就像现在这样。   许念悄悄把手伸过去,刚碰到林决就被他一把攥住,牢牢地包在手心里。她笑了一声,咚咚手指道:“我安心了。”   ********   天色擦黑的时候有人来送饭,铁门下面的栅栏可以拉开,一只纤瘦的手端了一碗面饼,一碗炝白菜进来,颤颤悠悠的,许念生怕他一个手抖把碗扣在地上。饭菜端完,那双手伸进来摸到碗边,又把两双筷子放在上面。   “送……送饭了,吃饭吧!”   话音未落,许念就愣住了,听声音还是个孩子呢,而且说话怯怯懦懦的,也不像是绝刀门的人。他也是被绑进来的孩子么?   “等等!”许念扑到门边,“先别走!”栅栏外的脚一顿,然后一道声音在旁边响起:“你……你别耍花招,有事儿就说!”   虽然内容凶神恶煞,但明显底气不足,许念捂着嘴笑了一声,又哀求道:“小兄弟行行好吧,求你放我们出去吧!”   许念的声音并不尖,听着跟嗓子细一点儿的小男孩没什么区别,外面那个孩子听清了许念的声音,以为她也是小小年纪就被抓进来做苦力的,不禁爬下来小声说道:“我不是!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你也是被抓进来的吗?”   许念小声道:“是啊,我们都是被抓进来的。”   “你们?有几个人?你们一起被抓进来的?”   “小兄弟。”林决也蹲到门口。   “诶哟!”外头的男孩儿吓了一跳,“你们关在一起的呀!”   “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林决探着头问道,“你方便的话帮我给这儿最大的头带样东西,说这东西极其重要,你交上去之后他自然会来见我们。”   “可这不行!”外头慌忙答道,“你千万别提那个人,那个人提不得的!谁要是对他不敬是要挨揍的,而且……而且我没见过他呀,我不是不愿意帮你。”   林决本来只是试探试探,现在他倒怀疑“那个人”才是青库令主了。   “不会的。”林决坚定道,“这东西给了他们,你不但不会挨打,反而会得赏。”   “真的?”外头的孩子半信半疑。   “真的。”林决在脑海里搜寻着一切关于青库令主的信息,他依稀记得林琮跟他说过,青库令主是季葵英收养的弃儿,对季葵英的感情很深,如果他是青库令主,那他见到之后自然会来找他。如果不是,他肯定知道江湖上流传的宝藏一事,想必也会为了宝藏来找他。   “好!”外面的孩子下定了决心,伸手进来,“快给我吧。”   “多谢!”林决把一张画得花里胡哨的帕子递了出去。   外面的人把帕子紧紧攥在手里,小声道:“我走了!”   “多谢!”许念趴在栅栏旁边,“改日请你吃糖葫芦!”声音说得不大,也不知道那孩子听见没有。   等人走远了,许念才回过身捏了林决一把:“你到底靠不靠谱啊?画个王八是怎么个意思?”    ☆、苏厢   “不是王八。”林决笑出声。   “哦,我知道了。”她就说林决怎么可能画个王八上去,这不是上赶着找抽么,原来他画的是令符,这就能解释通了。   许念靠坐在墙边,看着门口那一块光渐渐变扁,渐渐变暗,然后又渐渐亮起昏黄的灯光。“啪啪”,铁门被拍了两下。她揉揉眼睛,站起身:“来人了,快起来。”   林决的肩膀被许念枕麻了,来回好几圈才缓过来:“也该来了。”   铁门半开,链条“哗啦”一声落下,横在门和墙之间,门外站着三个人,都穿着斗篷,连脸也埋在帽子底下,灯火照不见他们的脸,看上去像是一个个的黑洞。   “这是你们的?”为首那人扔进一张皱皱巴巴的帕子,许念弯腰捡起,拍拍上面的灰:“是我们的。”   外面的人哂笑一声:“拿这么个东西想糊弄谁呢?平白无故的污了庄主的眼,再有下次,你们就一起见阎王去吧!”说完哐啷一声关上门,留下许念和林决面面相觑。   沉默半晌,许念问道:“你……失算了啊?”   林决无奈笑笑:“是。不过我也不算血本无归。”   话音未落门外又响起轻叩的声音,许念不解:“怎么又回来了?”   “不是他们。”林决走到门边蹲下,栅栏从外面被推开。   “那个人来见你们了吗?”外面的声音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林决安慰他,“没关系。”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挨打了吗?”许念也凑过来。   “没有!”外面的声音有些兴奋,过了一会儿又压低了说道,“真的!我真的得赏了,半只烧鸡呢!”   不知怎么的许念有些心酸,她想起她晕船时候吐出去的那只烧鸡,隐隐觉得有些惭愧。   “半只鸡都你自己吃了?”许念问。   “没有,我跟十七他们分着吃了,我自己也吃不了呀。”外面辩解道。   林决倒是听出了一丝隐藏的意味:“你们一共几个人?”   外面的人像是很信任他们,脱口而促道:“我们有好些人呢,十七、宋九、潘星……□□个呢。”   许念揉了揉鼻子,问道:“他们都还好吗?”   外面没了声音,不一会儿小声答道:“十七不太好,他生病一直没好,每天还得干活,反正我们病了都不能说,能扛就扛,要是病得重了就会被扔到外头的泥地里。我堂哥……他就是……就是那么没了。”   外面的沼泽竟然还有这样的作用,人往里一扔,连骨头都吐不出来。也不知道她和林决的脚上沾的泥里有没有那孩子的堂哥。   外面的人久久不说话,许念以为他已经走了,正感叹今天晚上没有饭吃呢,忽的门口又传来说话声:“那天你说请我吃糖葫芦,说话算数吗?”   许念笑道:“当然。没想到你还惦记着这个呢,到时候买它一架,你们几个人人都有。”   “好。”回答没有意料中的兴奋,反而格外严肃,“他们说今晚上没饭了,这个给你们吃,我中午省下的。”   许念接过来一看,是大半个馒头,她接过来,又攥了攥那双纤瘦的手:“多谢,放心吧。”   栅栏被阖上,许念掰了一半儿馒头递给林决,咽了一口下去,幽幽叹道:“年纪也就十四五吧……”   林决也叹了口气:“原先我也一直以为父亲是个明君,河清海晏,盛世太平,出京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处处都有烂摊子,处处都有还不完的账。你说父亲这样,是不是有些自欺欺人呢?”   许念笑着打他一下:“这话可是大逆不道,你爹听见了该揍你了。”   “我爹不会的。”林决偏过头捏了她一下。他爹听见了最多是让母亲思过:怎么教育儿子的,回宫好好反省去吧!他爹总知道怎么捏人痛处。   “我忽然想起来,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林决问道。   “干嘛?”一口馒头噎在嗓子里,许念咳嗽两声咽了下去。   “就快十八了吧?”   “对啊!过几天就十八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许念捏着兰花指戳在林决肩上。   “我快二十了,也没娶妻,这位娘子若是愿意,不如嫁给在下?”林决笑着说道。   “啧啧!聘礼备了吗,媒人请了吗,见过岳父岳母了吗,说嫁就嫁,这位公子可真会说笑。”许念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说道。   “知道了,那在下拜见了岳父岳母就回去凑聘礼,凑足了聘礼再请媒人提亲,这下行么?”林决把馒头递给许念,许念又推回到他手里。   “行吧,只是你得快点儿,好多人上赶着娶我呢!”许念手一挥,剩的半口馒头“嗖”的从手里飞出,“啪嗒”掉在地上,她讪讪道:“没拿稳。”   林决把馒头直接塞到许念嘴里:“十月二十九?”   “唔……啊?”许念愣着坐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的生辰,答道:“啊对,你知道了?唔,你问的师父吧?”   “明天就是二十九吧?”林决又问。   许念掰开手指算了算,从辉县出发那天是十月二十六,今天是十月二十八,等门口那块光从扁再变方、从暗再变亮的时候,就是十月二十九了,她就十八岁了。师父常常在她耳边念叨“十八岁就赶紧嫁出去祸害别人吧”,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她的人生大业还没实现,不过现在有了一个帮手,情况也不坏。   许念冲林决笑笑:“没错!”   ********   清晨许念就醒了过来,她盯着地上淡淡的光斑,心里想着:转眼就十八岁了,岁月催人老啊。身旁的林决也皱着眉醒了:“外面怎么了?”   许念用手指把头发梳顺,猜到:“官兵来了?这么快?”   “不对,听着想铁器的声音,这么吵……他们知道消息了?”林决说道。   “你说他们想带着东西跑?”许念跑到门前用力砸了两下,外面一丝回应都没有,她回头问道,“这么快就走了?”   过了大约有一刻钟,外面的响声越来越小,转眼又恢复了寂静。许念趴在栅栏那儿大喊:“有人吗?有——人——吗——”外头一丝丝回答都没有,只有回音在墙壁间反复作响,看来真的是走了。这么大的一座矿山,这么多的炼锅矿石,说不要就不要了,还真是有勇气。   天大亮的时候,外头忽的又吵嚷起来,人群尖叫嘈杂的声音嗡嗡的钻进许念的耳朵里,她听见一串脚步声跟着那个孩子焦急的声音:“就在里头,那个门里就是!”   林决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许念后退一步,铁门“哐啷”被砸了个坑,又哐哐两声,轰然倒地。   外面天光大亮,许念不自在地眯上眼,过了半晌才看清对面穿着官服的官兵,真是厉害,泸州的常备军都调来了,绝刀门要跑也不奇怪了。人群最前面还站着个瘦小的孩子,脸色有点儿苍白,眼睛却闪亮闪亮的,看着很有精神,像是一只兔子。   “二位跟我们出去吧。”都头虽然对女子被抓进来感到很诧异,但还是先领着许念和林决出了牢房。那个孩子跟在一群官兵的身后,过了好半天许念才听他说道:“我也能去……”   都头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扫了一眼就带兵离开了。许念和林决只是关了两天而已,没什么大碍,现在还能搭把手帮帮忙。   “走吧!”许念冲他招招手。他飞跑过来,又在离她两步的地方站住:“我先前不知道你是女子,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   “过来吧!”许念扯过他的手臂,细细的一根,捏着还没有惠之有肉,“你多大了?叫什么?家在哪儿?”   孩子望了一眼林决,见林决没生气,便任由许念拉着,答道:“我叫苏厢,我娘说我十二,别人又说我十四,我也不知道到底几岁。我家在杭州,离这儿……应该很远吧。”   许念打量了一圈儿,还是十二岁更像真的。   “对了,十七呢?别的孩子呢?”许念又问。   “我带你们去!”苏厢挣脱许念的手,匆匆往前跑去,“十七肯定吓坏了。”   果然,那个叫十七的孩子正躺在一间瓦房里,快十一月的天气,身下就铺了茅草和一张席子。环顾四周,瓦房房顶不太结实,屋顶还漏风,大门口挂着铁锁,半夜里想找个暖和的地方都出不去。   “十七,你好点儿了吗?咱们得救了!”苏厢趴在席子上小声喊道。   十七睁眼望向门口,铁锁被打开了,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门口,矮个的走过来蹲在他身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他用力想了想,却一点儿头绪也没有,脑子不太清醒,苏厢说得救了,大概只是他在做梦吧,于是又闭上眼睡了过去。 ☆、护送   许念觉得自己非常有孩子缘。从小惠之就喜欢围着她转,现在又多了两个:苏厢和向易之,不过许念还是更喜欢管他叫“十七郎”。   苏厢整个人瘦瘦小小的,他说自己是早产,看着也确实像,脖子和手脚都细得跟麻杆似的,整个人一阵风都能吹倒,只不过他眼睛长得圆,看着倒不觉得虚弱,反而还挺有精神。苏厢跟堂哥一起被抓进去,他只被安排到伙房去打杂,堂哥比他大五岁,去了没多久就开始水土不服,过了几个月才缓过来,前些日子又得了痢疾,大夫给开了几副药都不好。后来就直接被扔出去了。   说实话,堂哥被扔出去的时候苏厢感觉天都塌了。虽然他不跟堂哥住在一起,一天也难见上一面,可他知道堂哥就在这儿,他总觉得堂哥有朝一日能带他出去,堂哥也是时常这么安慰他。还没等到那有朝一日,堂哥就没了,他甚至觉得对堂哥来说这样也是不错的,病得厉害还要整天干活,逃出去的日子又渺渺无期,还真不如死了痛快呢。   他其实也很想死,只不过十七拉住了他。   “我病了,你得照顾我,要不我就跟你堂哥一样了。”十七是这么跟他说的。苏厢想,他可以死,但他死了十七怎么办?拉着别人一起死的事儿也太残忍了。于是他一门心思照顾十七,十七的病一直没好,不过他们终于等到了出去的那一天,幸亏当时刀没下得去手,要不然他到了黄泉都得后悔。   “你们记得家里的地址吗?我叫人写封信,让家里来接你们俩。”许念给苏厢和向易之一人夹了一块鱼,托着腮问道。别的孩子都被官府送走了,没有父母的就送到城里的善堂,就剩这两个,一见到外人就躲到她身后,死活不跟别人说话。   许念纳闷了,怎么一出来就变哑巴了,难道他们不想回家么?   问完话,对面的两人都停下了筷子,向易之扯扯苏厢的袖子:“你真不回去吗?”   “我……”苏厢抬眼看许念,抿着嘴说道,“回,我跟你一起回。”   “真的?”向易之显然很高兴,先前苏厢不愿意回家,他才留下来陪他,现在他们可以一起回家,这再好不过了。   “商量好了?”许念把盘子里的鱼翻过来,好整以暇地望向两个嘀嘀咕咕的小孩儿。苏厢脸一红,仰头答道:“想好了,待会儿吃完就去写。”   “行,慢慢吃吧!”许念摸摸他的脑袋,怎么看他怎么像兔子,吃东西也是小口小口细嚼慢咽的,看着比惠之听话多了。许念在一旁越看越喜欢,苏厢的脑袋越埋越低,就差用脸啃饭了。   “别看了,”林决进屋拉起发痴的许念,“我有话跟你说。”   “嗯……诶?什么话?”许念揉揉脸问道。   “我待会儿去一趟郑府,如果顺利,今日我们就搬进去。你……”林决说道一半,许念打断他:“我知道,我在外头等你。”   “不跟我一起去?”   “不用。”   “你不问问原因?”   “……不问。”   林决轻轻拍在她脑袋上:“想什么呢?我没什么要瞒着你的,你想知道就问,忌讳什么,嗯?”   “那……你是怕郑通判不愿意查案子,所以要去散你的龙气么?”许念笑嘻嘻的扯他的袖子。   “嗯,去散散。”林决笑起来,再难的事情到了她嘴里也变得有趣了,“而且,我怀疑那个东西不是真的。”   “嗯?真的?”许念惊讶道。   “不是真的。”   “到底是不是真的?”许念问。   “你知道我的意思。”林决无奈叹了一声。许念顿时趴在林决肩上咯咯笑起来。   “念之姐姐,我们吃完了。”苏厢隔着屏风在屋里小声说道。   “哦,吃完了就出来吧,我们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你不用紧张。”许念笑着把苏厢和向易之拉出来,“我去叫小二拿笔墨,你们俩坐这玩儿会。”   “我跟你一起出去。”林决在身后说道。   两人走了之后,屋里就剩苏厢和向易之在屋里,向易之往外瞟了一眼,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回家?”   苏厢咬着嘴唇没说话。   “你说话呀,你那个家不回也罢,你犹豫什么呢?”向易之着急道。   “我是不想回,但那毕竟是我爹,我就算再不想见他,也要回去一趟,告诉他我被救出来了,我没死,不用担心我。”苏厢垂着眼,向易之看出他难过。   “他哪里……唉!你可别后悔。”向易之瞪着苏厢。苏厢点点头:“我得回去一趟。”   “笔墨拿来了。”许念端着托盘,上头放着研好的墨,两只笔,还有一沓信纸。   “都醒了?让我看看好点了么。”后头还跟着一个人,苏厢扯了扯向易之,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向易之点点头,跪在地上道:“多谢徐大夫!”   “哎哟!”徐菱吓了一大跳,“快起来,我只比你们大几岁,可受不得。”向易之冲她们俩磕了一个头,苏厢紧跟着也跪下磕了个头。   “快起来吧。”许念把托盘放在桌上,两人赶紧规规矩矩在桌边坐好。   “先让徐大夫给你们把把脉。”许念撑着脑袋坐在一旁。徐菱诊脉的时候很严肃,两个孩子也跟着不敢喘气儿。   “放松,正常呼吸。”徐菱皱着眉瞪了一眼,两个孩子又不禁大口大口的吸起气来。许念见状在一旁笑得险些岔气。   “没什么大事儿,都还年轻着呢,只不过日后不能再干重活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饭多休息才能长高。”徐菱摸了摸苏厢的脑袋,收回手,不一会儿又摸了两下。   “知道了,谢谢徐大夫。”   许念直眼望着苏厢,心想中午要不要叫个兔子吃呢。   没等到许念吃兔子,林决就回来了。   “郑通判在宫里见过我。”就一句话,搬进去应当是没问题了。绝刀门那些人武功不是一般的高,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难保不寻仇报复,况且运走的那些兵器还没找到,还有很大的隐患,客栈是住着舒服,但安全就很成问题了。最保险的就是住到郑通判的家里,不仅有护院兵丁,还能顺便监督他查案。   “将军府最安全了,怎么不去将军府?”许念坐在马车上,小声问道。   “一来将军不常在府中,府里都是女眷,我过去不方便;二来,我真去了,父亲该不高兴了。”林决解释道。   “哦……”仔细想想林决过得也很辛苦,连这么点小事儿也要避讳,林琮的多疑肯定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她蹭到林决身边,拍拍肩膀道:“你累了就靠一会儿。”   林决看着对面盯着脚尖正襟危坐的两个孩子,摇头笑道:“不用了。”只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袖子里却悄悄伸出来一只手,准确地捏住了许念搭在膝盖上的手指。   苏厢脸红地望着向易之,向易之也有些脸红,两人悄悄勾着嘴角,对视而笑。   *********   二皇子在泸州这件事没人知道,郑通判自然不敢声张,府里的上上下下都瞒得很严,连他的夫人都没告诉,只说林决是他的救命恩人,让大家都小心供着。至于许念,林决没提,郑通判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索性什么也没说,由着林决自己安排。   所以郑夫人总以为许念是个没名分的侍妾,还拖家带口的有两个弟弟,她是京官的嫡女,最瞧不起这些妾了,时常出言刺上许念几句。许念也不跟她计较,回去跟林决提了这事儿,第二天郑夫人就被送回娘家了。   “沐公子做事真是雷厉风行。”许念翘着拇指夸林决。林决笑道:“让女侠受委屈了。”说完两人都笑个不停。   林决早早地就给宫里去了信,不只是为了这次的事情,令符丢了,还丢在了绝刀门身份不明的主子手里,这也是尤为重要的一件大事、或者说,两件事本来就是一件。   徐束的情况好了许多,徐菱和徐坤已经带他回家了。临走前许念还叫徐菱帮忙给琼顶山里的邝渊带了信儿,绝刀门的情况愈加复杂,她暂时还回不去,况且,还有两个孩子要送回杭州去。   “唉!”许念叹气道:“信是送到了,结果都没人收,这两个孩子又黏得紧,我实在不放心他们跟别人一起回去。”   “那沐公子呢,他跟你一起去?”徐菱问道。   “我还不知道呢……唉,虽然嘴上说不愿意回去,但我看得出他俩都很想家,从这儿到杭州最多十天,找人找个七八天,来回最多一个月。”   “好吧,那你注意安全。我回去就跟你师父报信。”徐菱无奈道。   林琮的回信五六天也没有到,不像是他以往的作风,林决又给林冼写了一封信,问了问情况,原来林琮先前病了,现在已经大好,林冼会把消息转告给林琮。收到林冼的回信时,许念已经收拾好准备出发了。   林琮的床头需要儿子尽尽孝,不过那个最合适的人是太子林冼。杭州城是个好地方,没有绝刀门,没有面具人,他正好可以跟许念一起去瞧瞧。   “杭州冷么?”许念缩着脖子问。   “跟泸州差不多,嗯……可能要冷一些。”苏厢抿着嘴答道。   “你们的衣服都在后头箱子里呢,要是冷了就穿上。”许念掀起车帘坐在外头。   “……我呢?”林决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道。   许念白他一眼道:“你快进去吧!”一会儿又说:“尽吃飞醋。”   车里的人都坐稳,许念扯起嗓子喊道:“各位爷都坐好了,小的这就走咯!”手中的鞭子一挥,马嘶鸣一声,哒哒地往城外走去。 ☆、杭州   平南王林磬在世的时候就想过把都城建在杭州,只不过林琮为免劳民伤财,仍沿袭前朝旧制,以东京城作为都城,由此可见杭州城的繁华程度及其重要地位。   苏厢家在杭州城里,他娘早就去世了,现在跟在嫡母身边教养;向易之就住在杭州城外的小何村,从小跟爹娘在水边打渔,根本没进过城,唯一一次进城还被人给骗走了。不过向易之倒没留下什么阴影,进城之后立马很兴奋地四处张望。   “以后你还是别驾车了。”林决把银子递给车夫,回头冲许念说道。   “我也不是故意的,上次我不驾得挺好的嘛,这次纯属意外。”许念答道。   林决笑了:“是,车轱辘都磕掉了一个,纯属意外。”   许念叹气:“这种时候我就特别想念林雨,他什么都会干,简直是二十四孝好仆人。”   林决安慰道:“过几天咱们就能回去了。”   到杭州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街上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趋势,楼坊台榭纷纷燃起花灯,道旁陆陆续续响起摊贩的吆喝声,甜汤和元宝桂花糕冒着热气,空中满是甜腻诱人的香味。   “这儿晚上比东京还热闹呢,人多得跟下饺子似的……诶,你听见琴声了么?”许念侧着脑袋问。   林决眯着眼听了一会儿,点点头:“汉宫春,词倒是应景。”   许念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一间楼前,琴声更近,她往里望了一眼,这个什么坊的,瞧着跟林决的私院很像,里面也种了不少的竹子,还有潺潺水声和茶壶里升起的袅袅雾气,她觉得很亲切。   “进去瞧瞧。”许念大手一挥,领着两个孩子往里走,苏厢扯扯她的袖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许念问苏厢。苏厢脸涨红着还没说话,那边已经有人迎上来了。竹青的罗裙配着素白绣纹的袖衫,整个人像是一片竹叶,就这么飘飘荡荡地到了许念跟前:“几位里面请。”   许念眯着眼,眼前这个姑娘不仅模样清秀出挑,连嗓子也是清亮跟黄鹂鸟似的。向易之从来没进来过这么高雅甚至带着仙气儿的地方,虽然有些拘谨,但眼里掩饰不住的都是好奇,到底是个孩子,又快要回家了,现在绷都绷不住了。   “我们听琴。”许念扫了一圈儿,听琴喝茶的人还不少,一个个都是书生打扮,文绉绉的小声说着话,有的桌上还坐着掺茶的姑娘,比眼前这个还要漂亮几分,偶尔浅笑着跟客人搭上一两句话,落落大方。   “这位公子是……”眼前的姑娘望着门外的林决犹豫地问道。   “我们是一起的。”林决无奈摇了摇头,跟着许念到里面一张桌前坐下。上茶的姑娘放下茶具就退了下去,许念还纳闷儿她怎么不给他们倒茶,不过注意力很快就被台上的琴声吸引过去了。虽然她以往没有听过琴,什么高山流水也只在话本上见过,但这曲子一出来,就让她有种通体舒泰的感觉,像是跨过林海,跨过雪原,跨过万丈高山,跨过万里烟波,然后缓缓沉淀安宁,归于平静和喜悦的感觉。   “弹得真好。”许念撑着脑袋呆呆地说道,半晌才反应过来,问林决:“我看客人都赏银子了,咱们是不是……”   林决笑道:“你才想起来,我都赏过了。”   “多谢,下次喝茶我请你。”许念笑着拍拍林决的肩。   一旁的苏厢脸又发红,瞅着许念,许念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有什么话就说,也不怕憋怀了?”   苏厢瞧着同样一脸好奇的向易之,咬着嘴唇说道:“其实这个落玉坊,就是……就是那个院子……”   “什么院子?”许念反应了一瞬,顿时瞪大眼睛道:“妓……妓院啊!”接着又啧啧称奇道:“我说茶楼里的姑娘怎么也这么漂亮,感情这是妓院。我看话本里写的,妓院不都是那种松花桃红的裙子,见人就扑上来喊大爷的那种么,我刚才还以为是个卖书画的茶楼来着……”   苏厢脸一直红着,解释道:“你说的那种都是最下等楼子,文人雅士、书生墨客一般都瞧不上那种地方,落玉坊是杭州出了名的雅院,这儿的姑娘也都念过书,跟客人们很谈得来。”   许念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话本上倒是没说过,不过那些文人雅士来这儿听了曲儿,作了诗,喝了茶,最后不也是为了找姑娘么,弄得好像多正经似的,道貌岸然呀!”   林决给一直惴惴不安的苏厢和明白之后就无地自容的向易之一人倒了一杯茶,又对许念说道:“以后话本少看点儿吧,除了小姐书生就是妖精女鬼的,也就你还相信上面说的。”   许念满不在乎道:“也不全是那些情情爱爱的,还有豪侠剑客除暴安良、行侠仗义的呢,你这叫以偏概全,像孤舟客写的话本,简直绝了,你看过就不会说出这话了。”   林决笑笑,他从没看过话本,也没这个闲心,他所知道的话本除了情情爱爱,就是歌功颂德的,他都不感兴趣,唯一一次听说书还撞上了命案,从此心里更是敬而远之了。   台上的姑娘下去之后,又换了一个弹琵琶的姑娘上来,琵琶弹得是好,手指来来回回扭得跟麻花似的,愣是没打结。不过这首曲子听起来特别委婉哀怨,许念听了一会儿就听不下去了,周围的客人好些都带着姑娘上了楼,不用想也知道干什么去了,许念倒是无所谓,但两个孩子实在没脸待下去了。   于是她手又一挥,面不改色道:“天色晚了,咱们再逛逛就该回客栈了,明天一早就送你们回家。”客栈就在旁边一条街,要不了几步路就到了。   林决抬头望了一眼楼上,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走吧。”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孩子就醒了,向易之站在许念的门口蹦来蹦去,又不敢敲门。不一会儿门就打开了,许念笑个不停:“十七郎,你属鸟的么?是不是还要叫上几嗓子?”   向易之挠挠头道:“我太兴奋了,一想到要见爹娘,我就睡不着了。”   许念一边叫楼下小二送早食上来,一边说道:“不过咱们得先送苏厢回家,他家离得近,你家在城外。”   “行,”向易之咧嘴笑着,“没事儿,先送他吧!”   苏厢低头喝着碗里的粥,说道:“要不……先送十七吧。”   向易之说道:“不用先送我,你家不就在城北……啊,先送我也行。”他忽的转了话锋,“那就我先回家吧,我求之不得呢。”许念望了苏厢一眼,没接话。   向易之的家很好找,小何村,姓向,丢了孩子,就这么一家。进村的时候向易之就被热心村民认出来了,他爹娘正在江上捉鱼,船都没停稳就跑过来了。向家全家上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向易之爹娘年纪都不小了,再生也生不出来,前些日子还说要包养一个,结果这么快儿子就找回来了。   向母抱着儿子哭个不停,老两口给许念和林决又下跪又磕头的,还留他们吃饭,许念实在不好意思拒绝,跟苏厢说道:“咱们只能下午再回城了。”   “不着急。”苏厢小声说道,惹得许念又多看了他一眼。   中午一顿饭许念撑得要吐,感觉弯个腰嗓子眼里都能蹦出一条鱼来。   “咱们要不走着回去吧,也不远,两三刻钟就到了。”其实她是怕待会儿吐在车上比较尴尬,虽然林决见过她吐得更惨的时候,甚至连她拉肚子都能守在茅坑边上,但她还是接受不了。   “好。”苏厢跟在许念后头,声音甚至有些高兴。林决问道:“你不想回家吧?”   苏厢吓了一跳,他一路上也没怎么跟林决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怕他,现在林决突然说出他心里的想法,他吓得差点扑到许念身上。   “……我不着急。”苏厢憋了半天说出一句。   许念拉过他,很严肃认真地说道:“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你的家,你走丢了都应该回去看一眼。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回去,不过也能猜个大概,别人对你不好,但你不能不讲理,不孝的帽子扣上你受都受不住,回去告诉他们一声,要是不想呆再走。”   说着拍怕苏厢的肩:“怕什么,我们陪着你呢!”   苏厢笑了笑,小声答道:“诶,知道了!”   许念想起什么,忽的问道:“你家里有没有护院?会武功的那种,你看我们打不打得过?”   苏厢很认真的思考了一回,点点头道:“有几个,看着不太能打,应当能打过。”那边林决已经扯着许念的袖子笑开了。   许念一本正经道:“笑什么?我说的是正事儿。”   ******   越往城北,苏厢就走得越慢,尽管刚才已经有了底气,但他还是紧张得不行。离苏家还有几条街的时候,许念几人忽然被叫住了。   “小公子!诶,真的是小公子!”两个人横着冲出来扑向苏厢,“小公子,可找到你了!老爷自从收到信就急得病倒了,你赶紧跟我们回去吧!”   许念皱着眉把苏厢拉到身后,那两人哭丧一样的嚎声卡在嗓子里,掐着嗓子问道:“你是何人?小公子莫不是被你拐走的?”   许念瞪了他一眼,懒得理他,只回头望着苏厢。苏厢脸色有些不自然,不过很快便答道:“是我家里的仆人,我认得他们。”   许念这才嗯了一声,前面那两个仆人又开始哭丧,伸手到许念身后扯人。林决皱着眉挥开两人的手,冷冷说道:“放开。”   大概是他的衣料很好,平时笑着的时候不觉得,一旦发怒起来还真透着一股贵气和威严,两个仆人打量了一番,没敢再上前,只站在一边扯着嗓子劝苏厢跟他们回去。   苏厢扯扯许念的衣袖,往前迈了一步:“别哭了,我跟你们回去。”那两人“嘎”的一声止住了哭声,转而堆着笑上前拉住苏厢就走:“太好了,小公子这就跟我们回去吧。”   “我们跟你一起吧!”许念两步跑上前去问道。   苏厢回过头咬着唇,说道:“不用了,我自己能行。”说罢怕许念不放心似的,又说了一遍:“不用跟着,我能行。”   许念还想再追,被林决拉住了:“由他去吧,咱们这几天多留意一下就是了。”也只能如此了,苏厢不让他们跟着,想必是家里有什么不想让他们看到,也许是怕尴尬也许是怕出丑,尽管再不想回家,他还是要试着面对家人,解决问题,他们没有理由阻拦。   不过许念心里不太好受就是了。   “你说,他爹对他该有多不好啊?”许念叹了口气,这孩子几岁就没了娘,还是庶子,爹对他又不好,想也知道过得很惨。   “别担心了,以后找个地方安置他吧。”其实林决想说把苏厢接到身边来,但他跟许念都还有大事没干,没有精力照顾苏厢,最后多半是让苏厢照顾他们,这也太说不过去了,还是找个好地方把他安置了比较好。   *******   成长总是痛苦的,总是需要面对不想面对的人和不想面对的事,之后或是留下一道伤疤,或是迈上一大步台阶,结果谁也不知道。此刻的苏厢正在家里深深体会成长的痛苦。   许念一早起就在担心苏厢,连汤包都吃不下去,咬了一口就在不停地愁眉叹气。   “吃完了去看看吧。”林决递上一张帕子说道。   三两口吃完早食,两人下楼准备出门,许念走得急,一不留神撞在一人身上,本来她劲儿也不大,还道了歉,谁知那人就是扯着她不让走。   “眼睛长头顶了,没看见有人啊?”那人一只手横在许念身前,痞里痞气地望着她,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你要如何?”林决不悦道。   那人打量林决一番,又冲许念笑了两声道:“我不如何,我能如何呀——小二,爷的糖醋肉呢?”说着放下手往里走去。   “诶!青爷稍等片刻,正出锅呢!”里面传来小二的吆喝声。   许念瞪了青爷一眼,真想上去扇他两下,可人家也没动手,就眼里带火地瞅了她两眼,他们也不能真跟他计较,只能忍着气往外走。外头人不少,许念走了几步,正要抱怨几句,一下就看见了人群里的苏厢。   “苏厢!”许念喊了一声。   苏厢大概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大概是紧张,没有听到许念说话。他一口气穿到路中间,路上正呼啸而来一辆马车,前面行人已经纷纷让开了道。眼看就要被后头的人追上,苏厢一咬牙,闷着头往前冲了过去。 ☆、巧合   马车车夫经验极其丰富,见到苏厢闷头冲过来还当成是碰瓷儿的,手里缰绳轻轻一抖,马便低嘶一声停下脚步,苏厢擦着马头堪堪跑过,车夫左右望望,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轻抖手里的缰绳,匆匆往前走去。   许念和林决对于苏厢说得上是有救命之恩,除了感激之外,苏厢心里大概还把许念当做亦母亦姐的角色。他亲娘去世得早,即便是对他呵护备至,他也没有太大的印象,对于亲娘就只剩几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和几段断断续续的温存画面了。亲娘一去世,世上就再没人对他真心相待了,就连他的爹也不例外,更别说他的嫡母和一堆兄弟姐妹了。   从小没爹疼没娘爱的孩子心思往往比寻常人重,苏厢从懂事儿起就琢磨出一个道理,他爹对他的态度可以用一个词形容:又爱又恨。随着他越长越大,爱几乎没了,恨也几乎没了,就只剩“冷漠”二字了。平日里苏厢在铺子里跟着打下手,初一十五逢年过节的才回去给父亲母亲请安,请安的时候他爹几乎都懒得抬眼,仿佛他是什么脏东西似的,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按理说不应当这样。   是因为他长得不好看么?最开始小苏厢是这么认为的,可外面的人见了他都很不得上来摸两把啃两口,个个都夸他可爱。   是因为他庶子的身份么?显然不是,家里还有别的庶子庶女,他爹对他们说不上疼爱,但也很上心。   苏厢想来想去,只能是因为他娘了。他娘是东京城的歌妓,说不上有名,听府里下人们的闲言碎语,他娘是个“身段挺好,样貌不错,嗓子还凑和”的歌妓。所以苏厢一直觉得她娘一定是犯了什么事儿才突然要下杭州来嫁人,新朝建立的时候东京城一片乱糟糟的,一个青楼卖身的歌妓指不定就得罪了谁呢。这么一想他爹对他的态度也算是能解释得通了。   苏厢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他十岁生辰那日,一个老仆人说漏了嘴。“老爷都十二年没关心过小公子了”,这不紧让苏厢怀疑自己之前的看法。按照那人的话,他起码比现在大两岁。他从小身子弱,看着比同龄人年纪小,少说了两岁也是有人信的。   十二年前她娘刚嫁过来,莫非一嫁过来就生了他,或者是……   或者是什么,苏厢没敢继续想,他也许不是他爹的亲儿子,这个事实有些可怕。虽然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但他本能的不愿意去相信,有爹总比没爹强。他宁愿烦恼他爹为什么讨厌他不理他,也不愿意顶着外人的身份思考他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被关起来的那段日子又累又苦,也让苏厢深深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只念过几天书,身子又不好,脱离苏家独立的想法完全是天方夜谭。许念和林决的出现像是巨石投进湖水,在他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般的波澜。   原来还有这样一种日子,潇洒自在,来去如风。   他喜欢许念,依赖许念,她给他母亲一样的照顾,又同他像朋友一般的亲昵。这是他不知道是前十四还是前十二年从未体验过的感受。这种依赖反而让苏厢心中燃起了迅速长大的渴望。他已经承受了他们太多的恩情,除了救命之恩,还有陪伴、关心,以及点亮他碌碌一生的燎原之火。   他需要长大,需要成熟,他应该学会独自面对。可他没想到事情远远超乎他的想象,早在见到他爹对他笑脸相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儿,只是他爹的狠心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人声、马声、车声都随风飘散在脑后,他疯狂地往前跑着,脑子里甚至不合适宜地想着:或许我真的不是我爹亲生的吧,不然他怎么舍得做出这种事儿?   堪堪擦着马车穿过马路,一抬眼就见到许念和林决焦急的眼神,苏厢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   我真是没出息,他想。本来已经说好自己解决,结果慌了手脚不自觉地跑到昨天的客栈了。羞愧之余,他又觉得释然。他不想拖累许念和林决,但脚步已经不由自主的朝客栈门口飞去。   得救了。苏厢扑到许念的怀里,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身后的家丁被马车耽搁了片刻,紧跟着朝这个方向扑来。昨天还哭喊着接小少爷回家的人,现在都端着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像赶着捉奸夫浸猪笼一样。   许念皱眉,回趟家就能把孩子吓成这样,她倒要看看这些人想要如何。扑上来的家丁横着眉往许念怀里捞去,却被剑重重砸在脸上,剑鞘在他鼻梁上砸出半掌宽的一道红痕。   没等他开口,许念先问道:“何事?”   “闪开!别逼我出手!”那人眉头一横,咬牙威胁道。   许念哼了一声,大庭广众的,看他们的样子是不想动手,就算动手她和林决应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   “人我带走了,回去给你们老爷报信吧。”许念甩下一句就揽着苏厢往屋里走。   身后五六个家丁暗自交换眼神,为首那人点点头,往里冲去。林决换步上前,一掌砍在他肋下,家丁顿时捂着胸口趴倒在地。大概是苏老爷下了死命令,这群人索性不怕闹大,撸着袖子冲上来围住林决。早上出门的时候两人就合计,要是苏厢要跟他们走,他们少不得跟苏府的人有一场冲突。   因此林决身上也带着剑,反手抽出剑握在手里,静静跟几个家丁对峙,谁也没有先动。客人们见了一楼剑拔弩张的架势,跑的跑逃的逃,都藏好了不敢多看,只有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许念瞥了一眼,那个吊儿郎当的青爷一条腿踩在板凳上,另一条腿搭在隔壁桌子上,整个人仰卧在两张桌子间,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拿着茶杯盖翻来覆去地转着圈儿,摆明了要看好戏。   许念撇撇嘴,这架势,给二斤瓜子说不定他能看上一天。   楼下的家丁大概是不耐烦,终于出手,林决前后的两人一个挥拳向他腰砸去,一个直接踹向他腿弯,大概是想让林决摔个狗啃泥,不过这些家丁显然只是身体发达技艺稀疏,对付苏厢一个小孩子还差不多,对上林决这样会武功的就差了好几个十万八千里了。   许念在楼上津津有味地看着扑到楼梯口的家丁一次次地被林决挡回去,恼羞成怒进而毫无章法地攻击林决。她满意地点点头,林决的剑法还是挺好的,如果不是不愿惹上人命官司,就这几个胳膊腿跟木棍似的家丁早就被他一二三下砍倒在地了。   楼下打了小半刻,许念终于问苏厢:“还回去么?”苏厢先前一直没说话,许念也没问他。他牵着许念的衣角,轻声说道:“不了。”   许念拍拍他的脑袋,笑道:“念之姐姐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去不去?”   苏厢吸着鼻涕笑了一声:“去。”   底下的家丁本就不是林决的对手,一个个恼羞成怒,现在见许念拉着苏厢往屋里走去,顿时气急败坏道:“小公子!”   苏厢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林决和许念对望一眼,收回手中的剑,横在胸前。   家丁一看有戏,赶紧捂着伤口喊道:“小公子乖乖跟我们回去吧!家里的生意你不管,连老爷的命你也能不顾了?那可是你亲爹啊!”这几句话堪比公鸡打鸣,直穿透房顶冲上云霄,二楼又不少探出脑袋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内容无外乎是纨绔子弟溜猫逗狗缺人管教之类的。   许念瞪着交头接耳的那群人,这会儿嚼舌根倒是起劲儿了,方才打架的时候一个个跑得倒是快。苏厢牵着许念的手猛地攥紧,他深吸两口气,回身说道:“从小到大,爹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爹要我干活我便干活,要我给大哥刷马我便刷马,不想见我我便处处避着他,如今他要把我送人做……做娈童……”   苏厢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心中像是被打开了一个豁口,话也跟着哗哗地往外淌:“我丢了几个月爹找过我没有?一回来就把我打包了送到朱大爷的手上,他真的是我亲爹吗?”   他抬起袖子抹掉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眼泪,失神地呐呐道:“他真是我亲爹吗?”   不是。许念都想替他回答了,虎毒还不食子呢,哪有这样对自己的儿子的,何况苏厢这么听话,这爹得多狠心才下得去手。   楼下“咣”的一声,青爷一脚踢翻了一张凳子,换了个姿势坐在桌旁,更加戏谑地望着楼上的苏厢。许念冲他翻个白眼,这人看热闹还来劲了。   苏府的家丁回头望了一眼,清清嗓子接着道:“小公子别听下人嚼舌根,老爷可从没说过让小公子做什么娈……娈童,根本没用!就是让小人几个送你去朱大爷府上待一阵,小公子别闹脾气了,你要不去回去好生跟老爷说就行了,这又是何必呢?快跟我们回去吧!”说完使了个眼色,周围几个家丁纷纷劝说起来。   苏厢气得手直抖:“颠倒黑白!我……我……”   眼见家丁又跃跃欲试地往楼上爬,林决一剑抵在他脖子上:“告诉你们老爷,不必了。”几个家丁心知打不过林决,见状只得咬牙出了客栈。林决把剑收回剑鞘,重新背在身后。   看来有时候还是得用直接的办法,有他往常先礼后兵讲理讲上半天的功夫,许念早就一剑解决了,回头望向楼上,果然见许念咧着嘴冲他竖起拇指:“霸气。”   林决笑着拱手道:“多谢。”正要转身上楼,忽的听见墙边传来响动。   坐在墙边的那人箭步上前,一个飞身跳到正中间的桌子上,脚尖轻点,三两步踏着灯柱往上,眨眼功夫便翻到了二楼的栏杆处。那人两脚踩在栏杆的扶手上,蹲下身子握住苏厢惊惧后退的下巴,忽的笑了:“人不错,我收下了。” ☆、睿王爷   许念一掌狠狠推开青爷,拉着苏厢疾退两步,反手把他关进屋里,挡在门口道:“你就是那个朱?”   朱青挨了一掌,却没从栏杆上掉下去,仍像个猫似的两手两脚蹲在上面,甚至还带了几分笑:“啧啧,小小年纪就会骂人了。”说罢轻飘飘地跳下来,伸手直奔许念身后的两扇门。   许念一肘挡开,向朱青肋下推去,朱青侧身轻松避开,仍把手伸向身后的门,轻推了一下,没推开。朱青正要再推时,肩窝上被狠狠戳了一记,他只得转过身握住剑鞘,笑吟吟问道:“娘子莫不是也看上他了?五百两,让给我怎样?”   许念就着他的手抽出剑,哼道:“别废话,人你别想带走。”第一个字出口时许念已经向他肩头刺去,朱青执着剑鞘微微一扬手,便将许念的剑拨向了一边,回身又一挡,打落了林决挥过来的剑。   朱青武功比他们高了不止几倍,许念和林决不敢再轻易上前,不过朱青也没有周旋的意思,背着手走到门口,手上发力,“轰”的一声,连门带门口堆着的桌椅都倒在地上。   “诶哟!”楼下的掌柜不禁叫了一声。朱青往下望了一眼,掌柜和小二又抱着头缩在一边,围观群众早已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许念心道这老流氓还真有毅力,往里扫了一眼,苏厢不知道藏在哪里,暂时不用护着他,许念捏了一个剑诀往朱青的下盘攻去。   林决方才跟几个家丁斗得威风,不过在朱青面前就变成了一根指头能碾死的蚂蚁。许念武功并不比他高多少,起码没有跟朱青完全抗衡的能力,但她仍像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似的捏着剑往前冲,林决忽的觉得他大概就是喜欢她股冲劲儿,热乎乎的直冲到他心里。   许念不知道林决一瞬间已经想了这么多,苏厢跑不远,只能躲在床底下、柜子里、窗沿上,她这儿能拖延一时是一时,只要林决能带着苏厢离开,杭州城这么大,再追上的可能性就不大。关键就看这老流氓对苏厢由多大的兴趣了,要是他穷追不舍,她还真没法保证苏厢的安全。   林决只犹豫了一瞬就冲进了屋里,在床底下找到了苏厢,朱青大概是被许念锲而不舍的精神打动了,背着手轻轻松松地跟许念玩拆招游戏。许念冲林决点点头,心里虽然松了口气,手上却严阵以待,跟朱青你刺我挡的比划起来。   苏厢知道事情紧急,紧紧扒住林决的衣服趴在他身上,林决心里叹气,这孩子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携着苏厢飞快地闪身出屋,却没想到在楼梯口撞见两人。一人见到林决很是惊讶,一扇子敲在林决肩上:“你是何时来杭州的?”   掌柜的一直斜着眼盯着楼上的状况,见这两人下来了,赶紧踢了小二一脚,扯着嗓子喊道:“千岁爷下来了!快上去伺候着!”小二会意,连忙上楼立在林决面前,冲三楼下来的两人躬身道:“千岁爷今儿下来得真早,马车在后院停着呢,小的这就给您牵去?”   睿王爷林玹往里望了一眼,压了压扇尖道:“不急——你何时来的杭州,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说罢拍拍苏厢的脑袋,凑到林决耳边问道:“你这是跟人争风吃醋了?为这个……这个小倌?”   林决苦笑不得:“三叔,你看我像是那样的人么?”苏厢红着脸回头,见林玹和蔼可亲地望着他,顿时手脚都僵了,从林决身上掉下来,跪在地上磕头道:“见……见过千岁爷!”   林玹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打斗,他清清嗓子道:“这个小倌甚合本王的意,跟本王回府吧!”等了片刻,朱青终于出来,勾着一边嘴角笑道:“恭喜王爷。”   说罢也不行礼,直接从二楼的栏杆纵身跳下,两步便飞出客栈,不见踪影。许念把掉了的剑递到林决手里,盯着林玹片刻,拱手道:“见过千岁爷!”   林玹眯着眼大笑一声,一巴掌拍在林决肩上:“这位公子跟本王聊得甚是投缘,一起回府吧!”   “难得出门一次,捡了两个漂亮公子回府,不错不错,哈哈!”说罢也不管林决同不同意,摇着扇子一路笑着下楼了。   掌柜的颇有眼力见的迎上来,没等他问话,林玹便笑道:“记王府账上吧!”   “诶!好嘞!”这下不用担心砸坏的门窗桌椅没人赔了。   林决无奈地拉起苏厢,附再许念耳边道:“我三叔。”   许念点点头:“知道。”睿王爷林玹她还是听说过的。睿王爷,平南王侧妃、已故谢太妃所出,江南贤王,风流名士,善诗词书画,工琴曲棋技,颇受江南一带文人墨客的敬仰推崇。没事儿出门喝喝茶溜溜弯,引来无数男男女女的追捧。   这么尊大佛放在江南,除了给百姓们增加不少的生活乐趣和茶余饭后的谈资之外,大有安定民心、引领思想的作用。睿王爷时不时的出来溜达一圈,他吃过的菜喝过的酒第二天没过晌午就被抢购一空。不管朱青是什么样厉害的角色,堂堂一个正一品亲王、皇上的亲弟弟,他怎么着也不敢造次。   睿王爷来得太及时了,再来晚点她估计要顶不住了。许念望向林玹的眼神充满了亲切。   苏厢战战兢兢地拉着许念的衣角,小声问道:“千岁爷,也喜欢这样的?”林玹把他说成小倌,可外头的小倌根本没有苏厢这么小年纪的,一看就是在瞎扯,莫不是林玹也有哪方面的癖好?   这个许念还真不知道,见四周的人见怪不怪甚至纷纷向苏厢和林决投来爱屋及乌的眼神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凑上去问了一句:“千岁爷也有那个……呃……爱好?”   林决无奈道:“别听他瞎扯,回王府再跟你慢慢说吧!”说罢摸摸苏厢的脑袋,叫他别怕。   睿王府建在杭州城北,南边是运河,东边是皇帝行宫,占尽了杭州城内最繁华的地段。不过林玹平日除了见客之外很少老老实实待在府里,王府别院倒是他常去的地方。几人上了马车,一路往城南清潭寺旁的王府别院而去。   林玹和林决两人单独坐在前头的马车上,因此跟着林玹那人跟许念和苏厢坐同一辆马车。许念盯着对面闭目养神那人,半晌问道:“这位先生是说书的?”   对面的人眼皮抬了一下,轻轻吐出两个字:“不是。”   不是就不是吧。许念换个姿势窝在软垫上,本来想问问苏厢家里的事儿,现在有外人在也不方便,她摸着苏厢的脑袋小声道:“路还远呢,睡一觉吧。”   苏厢点点头,刚才朱青的态度他也看见了,起码现在没人敢到千岁爷的车驾里来招惹他,他安全了。苏厢歪着脑袋靠在车壁上,车壁包着软絮,马车一路平稳前行,丝毫没有颠簸,苏厢眯着眼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对面那人坐着一动不动,许念看不出他究竟睡没睡着,跟他说话他肯定是不会理的,她只好愁眉苦脸地继续想着苏厢的事。   睿王爷很会享受,王府别院前有水后有山,每天早晚还能听到清潭寺的钟声,许念觉得按照别院这架势,燃上两柱香林玹就能飞天升仙了。   她不知道林决是怎么跟他三叔说的,中午吃饭的时候林玹看她和林决的眼神满是暧昧,好在她脸皮够厚,直直地回望过去,不一会儿林玹就觉得没趣,转过头调戏苏厢去了。   “尝尝这茶,”林玹窗边的案前盘腿坐下,笑容满面地叫侍女倒茶,“上个月大理进贡的冬茶,还没喝过吧?”   林决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确实,我还从没喝过冬茶。”   林玹笑起来:“你爹那儿刚运到,再分给各宫各院,东赏点儿西赐点儿,等你能喝到的时候明年的新茶都下来了,哪有我这儿这么轻松?”   虽然没有林玹说得那么夸张,不过宫里的礼仪流程确实是要一大堆,而且林琮对于这个弟弟十分宽厚,知道林玹就爱这些玩意儿,每年的新茶总分出一拨先送到睿王府,盆景砚台书画之类的也源源不断地往这儿送。   林玹往那儿一坐,风度气韵跟王爷二字半点沾不着边,反倒浑身萦绕着高岭之花一样的文人范儿,前提是他别开口,只要他一说话,就让人开始头疼。   “你们这是孤男寡女一起浪迹天涯呢?”林玹咽下一口茶问道。   “三叔,”林决无奈道,“今天不都跟你说过了。”   林玹啧啧道:“你这么老浪着也不是回事儿,要我说就趁早回京把事儿办了,明年你满二十,跟你爹讨块封地,你们就夫妻双双把家还……”   许念一听就头大,什么叫“浪着”,千岁爷可真会说话。林决瞥了一眼在一旁充当背景的“先生”,既然没有回避,说明这人信得过,林玹这方面还是很靠谱的。   “今天的事儿三叔考虑得怎么样了?”林决问道。   “嗯?什么事儿?”林玹摸着肚子问道。   “三叔——”林决无奈。   “好好,我知道了,不就是在王府安排个地方嘛,没问题,明个我就回去跟王妃说,”林玹答道,“不过你真舍得这么个漂亮的小……孩子,放在身边多好啊,美人,养眼!”   林决瞪了林玹一眼:“我可没有三叔那癖好。”   林玹忙道:“我也没有,真没有!”   看来林决已经给苏厢找好了去处,先前许念还在愁呢,现在不得不说睿王府再适合不过了。睿王爷身份尊贵,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苏厢带走,估计以后没人敢再打苏厢的主意,而且王府里安全性相当高,只要不乱来就不会出事儿。   不过她还得问问苏厢的意思,毕竟留在王府空吧也只是当个下人,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住,还有他家里的事儿,许念估计苏厢现在应该需要人倾诉一番。   “念之?”林决叫了她一声。   “啊?怎么了?”许念回过神。   “先生新写的话本,你要看看吗?”林决递上一本蓝皮的册子,许念抬头望向对面,那个先生还是静静地喝着茶不说话,她心里了然,原来是写书的不是说书的,听说写书的人都有些怪脾气,这个先生不爱理人也说得过去。   许念接过书翻开第一页。   “噗!”茶水还没咽下去就喷了出来,“孤舟客?” ☆、秘密   孤舟客其人,江湖上传闻很多。有说他年近古稀胸有沟壑,有说他少年神童出口成章,总而言之不过四个字“才情过人”。许念把话本从头翻到尾,一直到脑袋被人敲了一记,这才恍然发现天色已经擦黑了。   “好看么?”林决坐在她身旁,抬手摆弄着桌上的灯。   许念揉揉眼,看得太入神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上的灯:“唉!实在是太好看了,还没流传出去的新话本,我是第一个看的……”说着跳起来兴奋道:“真的!我竟然是第一个看的,而且我今天还见到了孤舟客真人!”   林决戏谑道:“真人好看么?”   许念仍然沉浸在惊喜之中不可自拔:“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林决拿过那本册子翻了翻:“这里头都讲了什么?”   许念顿时来神了,翻身趴在林决身边:“你真该自己看看,这跟别的话本不一样,真的!”林决望着她,没有继续翻书的架势,许念立马说道:“还是我跟你讲吧!一个公子跟自小跟一家的娘子定了亲,后来家道中落,岳父岳母有悔婚之意,这个公子于是愤而投军,发誓挣回功名,他遇上一个同乡……”   “你这么讲下去,讲到半夜也完不了。”林决打断她道。   许念歪着脑袋,半晌说道:“这是一个落魄公子三起三落辗转四方,携手妻儿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林决笑赞道:“深得故事精髓!”   许念忍不住劝道:“驰骋沙场那一卷你真该看看,刀光剑影,排兵布阵……唉!绝了!”   林决翻开一页道:“这个宋珍……是个怎样的人?”   “宋珍?”许念一股脑坐起来,兴奋道:“最开始她还是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官家小姐,后来简直成了女中豪杰……宋珍……”   许念就着林决的手翻了两页,逐字逐句地念道:“那人狞笑一声道:‘我盐帮数百部众,还怕你一个小小女子不成?’”又翻了几页,许念猛地抬起头问林决:“你的意思……”   林决把书合上道:“孤舟客才名远播,可除了才之外还有一个‘情’字,上一本书面世不到一年,朝中就掀起了轰轰烈烈的裁官,光两浙路就裁撤了二十余个闲职。这一卷的内容,只要有心便能看出……”   “其实我也很好奇,”许念正色道,“江南一带为何私盐贩卖如此盛行?按理说临海这些地方根本不缺盐,官府的盐价也不贵,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冒险干这行?”   林决叹道:“朝廷把控着全国的盐铁,官盐这块这么些年人手都还是不够,人手不够,盐便不够,两浙、福建、广南几路守着海却吃不着盐,自然有人甘愿冒险了。即便吃得着,官盐的价格却是朝廷每年定好的,不得轻易变动,哪比得过私盐便宜呢?”   林决顿了顿,又说道:“今天见的朱青,正是杭州甚至两浙一带有名的盐头子,此人武功高强,手下‘盐子’又多,连官府也奈何不了。”   许念嗤笑一声道:“武功再高强也是人,况且手下的人也不是个个都像他一样,杭州守兵那么多,难道是吃素的吗?”   “私盐屡禁不止,盐贩子说不上有多厉害,但他们善于抓住时机却是真的,”林决道,“若能遇上讲理的盐头子,压价不至于压得太低,给正经的盐商留一条活路,每年还能给官府孝敬一二填补税收,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许念咋舌道:“怪不得那个朱青能横行霸道,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在里头。”   林决抚平书上的褶皱,心里叹了口气。没有亲眼见过大魏的江山,他永远都无法体会民生多艰,官场多难,以前他总想着避世,总是下意识地把自己同政事割裂开来,他知道不管他怎么做大哥都无法放下戒心,于是他只能退让,退让,再退让。他默默坚守着心里划下的一方土地,小心翼翼地不愿跨出界线。   他一直以为将来能做一个像三叔一样的富贵闲王,却没想到世事推着他一步步向前,身不由己。而且今日他才知道,原来三叔也不像是表面看起来那么“闲”。前因后果一联系,他便明白了,这些年来三叔看似碌碌无为吃喝享乐,其实暗中已然做了不少事。   生于皇家,长于皇家,难道真的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子才是好的么?若是他能再进一步,再做点儿什么,会不会不再有那么多人受苦呢?   林决想不明白,当然他也不会跟许念说,许念此刻正在苏厢的屋里跟他“谈心”。   “千岁爷是好人,我不回去了。”苏厢换上了王府下人的褂子,跟原来的衣服料子差不多,但样式素净了许多,苏厢觉得很新鲜,隔一会儿便摸一下褂子上的扣子,喜欢得不得了。   “府里的活你能干吗?”许念问道。   “能,下午管家都同我说了,明天回睿王府的小厨房帮忙,只要跟王妃娘娘说一声就成了。”苏厢笑得两个眼睛眯成了月牙。   许念一想,也是,当初被绝刀门关起来的时候他就在厨房里打下手,现在算是有经验了。   “厨房里的活儿可不轻松,不过千岁爷人好,府里的仆人们也和气,以后不会亏待你的。”许念摸摸苏厢的脑袋,他刚刚沐浴过,头发还没干透就被束起来了,触手还带着湿气,许念嘱咐道:“以后头发干了再睡,虽然仆人们待你好,可也别全仰仗他们,自己还得学会照顾自己。”   苏厢挠头道:“以往都习惯了,也没人跟我说过……”   许念拿过帕子,一边在他脑袋上揉着一边叹气:“这大冬天的,就不怕脑子冻上了?”   苏厢笑了两下便低下头没了声音,过了半晌才哑着嗓子说道:“没事儿的,以后也不会有事儿了。”带着鼻音的声音听得许念有些心酸。   “你还记得你娘吗?”许念用帕子遮住苏厢的脸,小声问道。   “嗯,记得一些,我娘……是东京城的一个歌妓,她模样很好,嗓子也很好,不然我爹也不会瞧上她。”苏厢在帕子底下笑着答道。   “你长得大概像你娘吧?”许念又问。   “我不知道,也许吧,反正我长得不像我爹……”苏厢的声音忽的低了下去,“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我爹。”   许念的手一顿,叹了口气,连她这个外人都怀疑苏老爷不是苏厢的亲爹,孩子自己能没有感觉么?她见识少,还没碰见过这么狠心的爹呢。   苏厢把帕子掀开一条缝,又说道:“我说真的,府里的嬷嬷说漏了嘴,那时候我就怀疑了,我其实已经有十四了,所以我想……我想……”苏厢咬了咬唇道:“也许我爹知道我不是亲生的呢……”   如果他娘嫁人的时候已经怀了他,他爹之后才发现,按他爹的脾气,不会把他赶走,也不会自曝家丑,只会把他冷着晾着,任他自生自灭,等有朝一日用他换取更大的利益……   就像现在一样。   许念拿下帕子,用手顺顺苏厢的头发,心中忽的起了一个荒谬奇特的念头。苏厢十四岁,他娘十五年前从东京逃到杭州,或许……   或许什么呢?许念不敢深想,她只觉得她的猜测来得毫无缘由,然而直觉又一下下她敲打着她的神经,让她不由自主地想探个究竟,想弄清自己跳脱的想法到底是不是真的。   “苏厢,”许念问道,“你记得你娘的模样吗?”   苏厢摇摇头。许念又问:“那你有你娘的画像吗?”   苏厢仔细想了想,自从他娘死了之后苏家就没有什么跟他娘相关的东西了,别说画像了,连小像也没有,他犹豫道:“我那儿还有一个银簪子,就是……”   许念了然,早上光顾着跑了,估计也没来得及拿东西,更别说亲娘的簪子这种藏在犄角旮旯的“家当”了。   “等着!明天我就给你拿回来!”许念拍拍他的肩膀,立下豪言壮语。苏厢不禁咯咯笑出声,许念把他头上乱发一通揉,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   第二日许念就起了个大早,把伺候的侍女推出门去,天还没完全大亮,她打着呵欠想道:以前练功的时候恨不得跟被子长到一起,非得二师兄揪着耳朵才能起床,现在倒好,二师兄不在身边了,她倒是每天起早贪黑。从未有过的自觉呢,许念感慨着洗漱了一番。   正招呼侍女不用送早食过来呢,就一眼见到院门口一脸严肃的林决。   “怎么了?”许念蹦着上前问道。一想到等会儿能把东西拿回来,还有可能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她心情堪比难得一见的太阳。   林决却没笑,低声道:“念之,我今天要回去了。”   “回去?”许念愣了,“回哪儿?恭州?”   “不,”林决摇头,“回东京。父亲来了信,他……很生气。”   “……啊!那你什么时候走?”许念喃喃道,她还忘了这茬。   “马上就走,”林决柔声道,“我跟三叔讨了块王府的腰牌,你先拿着,杭州城里应当能应付;若是遇上盐帮的人,就放这个东西,孤舟先生会来救你。邝老先生应当还在恭州,你若要回去就让三叔给你雇辆马车。对了,我这儿还有些钱,你先拿着,我到了东京再跟你写信。我这次走得匆忙,你万事小心。”说罢又往许念手里塞了几张银票。   许念捏着手里的腰牌和一枚小巧的信号弹,闷闷道:“我知道了,一路平安。”说罢又想起什么,凑近林决耳边:“你能找到季葵英的画像么?” ☆、偶遇   季葵英虽说名震国内五湖四海,但真正见过他面目的却没有几人。一来季葵英身居高位,又直接听命于皇上,平日里能见到他的本来就只有皇上信得过的寥寥无几的人;二来他为人极其谨慎低调,聚会宴饮一概拒不出席,即便出席以他的身份也只有几人能有幸一睹真容。   改朝换代这么一闹,前朝官员死的死贬的贬,现在朝中见过季葵英的人更是一个都没有。因此林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一个曾经给季葵英驾过车的车夫,无奈这车夫年事已高,记性不大好,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话,饶是林决再有耐心也不禁感到烦躁。   他隐约能猜到许念叫他找画像的原因,只是回到东京才发现事情的棘手程度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不过除了相貌之外,还有其他方面可以着手。季葵英身边的人虽少,可再少也是有人,当年季葵英的府邸、仆人、侍妾,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林决的寻人活动没有进行到第五日,他才被宣进宫。林琮虽然信里语气严厉地责怪他弄丢令符、错失宝藏,但这几天一直没宣他进宫,敏妃那边也没给他回信,他不知道该不该进宫去看看。   到东京的第三天,太子林冼才跟林决见了面。   林冼面容憔悴,一双眼布满血丝,刚一见面就跟林决道:“父亲病倒了。”   林决大惊:“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他想问为什么不通知他,好歹那也是他的父亲,他回来三天了,给宫里递了两回牌子,父亲病倒,大哥侍疾,母亲战战兢兢地服侍左右,没有一个人想起他。   林决苦笑一声:“父亲现在身体如何?恢复了吗?”   林冼捏了捏眉心看样子也很烦恼:“父亲这次怒火攻心,晕了一日才醒过来,醒来后一直发热,连神智都不清了。太医院下了猛药,昨日才转危为安,往后还得好生将养一段时日…不是我不告诉你,这几日宫里实在是乱成一团,你去了也跟着受累。”   林冼揉着额角又叹气道:“本想让人给你送个信儿,但想了想还是我亲自过来才叫你安心。”   林决点点头,他是安心了,很安心,省略了所有的震惊焦虑担忧辛苦,还有最后的惊喜和释然,直接跳到了安心,他说不出这滋味是好受还是不好受,只得继续道:“这次是什么事引得父亲如此大火?”   林冼望着他,沉默半晌道:“冯昭仪滑胎了,是个男孩儿。”   林决愕然,手中的杯子“当”的掉在桌上。   皇帝林琮这些年来一直子嗣不丰,一共就生了三个皇子四个公主,第三个儿子还没养大就夭折了,如今完完整整的就剩林冼和林决了,三年一次的选秀,大臣们一个劲儿地往宫里塞人,可后宫这么些年还是没有动静,别说是孩子,连个蛋都没生出来。   好在两个儿子大的出色小的懂事,让林琮欣慰了不少。虽然嘴上不说,林决之道他父亲还是希望多有几个孩子的。   就在大家纷纷猜测林琮大概是力不从心身体不行了的时候,冯昭仪突然有孕了。消息一出,后宫就炸了锅,大臣们也跟着群情激昂,冯昭仪的爹只是翰林院一个七品编修,听了之后差点儿晕过去。   若是有幸生了儿子,虽然不能继承大统也不能撼动太子的地位,但封王封侯荣华富贵绝对不在话下。况且皇上中年得子,对这个孩子一定疼宠有加,冯家肯定也能更上好几层楼。   万万没想到,冯昭仪千小心万小心还是遭了暗算,胎儿五个多月,已经成形,林琮见了当场昏厥,冯昭仪身子弱,差点儿一命呜呼,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林琮模模糊糊之际还不忘吩咐宫里彻查此事,连陈皇后也跟着罚跪一夜。   林琮的原话是:“连个皇子都保不住,后宫之主就退位让贤吧!”由此可见林琮的震怒。   陈皇后也委屈得很,后宫这些年都清清明明,上下都规规矩矩的,没想到冯昭仪一有孕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也被吓了个措手不及。   林冼几次把茶杯放到嘴边,最终还是没有入口,他重重叹道:“再加上令符一事,父亲更是怒急攻心。你进宫是小心为妙。”   林决苦笑道:“多谢大哥提醒。”他这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吧。   ******   苏家,观景楼。   许念背着手在栏杆旁踱步,不时地往空中哈一口气。一早送完苏厢回睿王府,她就来了苏家。本来还想把东西偷出来,但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正大光明来讨要。   她才是占理的,就改理直气壮让苏厢他爹交出东西才对。   苏府的下人领着她在观景台等着,许念眯着眼向外远眺,这里的地段不错,杭州城里的亭台楼阁青瓦飞檐尽收眼底。啧啧,苏老爷这是跟她炫富吗?   等了好半晌,身后的侍女才领她去见苏老爷。   “这位娘子有何贵干?”一个圆脸的中年男子斜眼打量她,许念毫不相让地打量着那个满身是肉小眼大耳的男子。看了半天,除了都比较白之外,全身上下还真没哪点跟苏厢相似。   “这位就是苏老爷吧,我是来拿回苏厢的东西的。”许念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苏老爷尴尬的神色,又接着说道:“您也知道苏厢现在是千岁爷的人了,再为难他可就不妙了,苏老爷是明白人——”   苏老爷干笑一声道:“那逆子没什么东西在家,不过几件破布衣服,千岁爷又不会亏待他,还要原来东西有何用?”   许念嗤道:“别装糊涂了,他那个匣子呢?还有匣子里的东西,你会不知道?都拿给我吧!”   苏老爷仍狡辩道:“我没见过什么匣子,若有也早就扔了,你赶紧出…”   “扔了?”许念打断他,昨天才把儿子送走,今天就迫不及待地把东西扔了,这瞎话编得太拙劣了。   “那我自己去找吧,”许念狡黠一笑,“不劳烦苏老爷了!”说罢闪身出门,把人甩在身后。   “放肆!快来人——”苏老爷怒喝道。   “老爷!老爷——”来人无视大摇大摆的许念,一个跟头扑倒在苏老爷的脚边。   “喊什么喊,快把人拦住!”苏老爷踢了来人一脚,横着眉怒喝道。   “老爷!盐帮来人了!”来着扒着他的裤腿颤声道。   “盐帮?”苏老爷忽的顿住脚,脸色变了变,咬牙道:“走!”   刚出院门,苏老爷便被人架着脖子按在地上。   “姓苏的,”右脸有道疤的男子一脚踩在他的肩头,“你最近猖狂得很啊!”   苏老爷环顾四周,家丁们已被人悉数制住,他勉强挤出一丝笑:“不敢,不敢…”   “不敢?”刀疤脸碾了一脚,苏老爷顿时吃痛嚎叫起来,“先前的事儿还没跟你算账,现在又把青爷看上的美人弄丢了。青爷很不高兴,你说,要怎么处理你?”   苏老爷连忙道:“银子!银子!银子我都备好了,就在屋里,都是给青爷的,还有一块水头上好的玉戒,是专门孝敬您的…”   刀疤脸猛一脚踩住接下来的话,苏老爷顿时仰倒在地,鼻血横流。”   “哼,晚了!”说罢命人进府里翻箱倒柜地搜抢起来,顿时一片尖叫哭号响彻上空。   许念抱着匣子,冷眼看着苏府乱成一片的景象,片刻后从屋顶翻身下来,漫步向睿王府走去。她现在有腰牌,可以自由出入王府外院。   正吹着调子得意迈步,忽的听见耳边传来两道压低的人声。   “东西已经送到,我不便久留。”   另一道声音低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许念环顾四周,声音是从路边一辆不大的马车里传出的,她正想喊出声,想起方才刻意放低的声音,又闭上了嘴。   过了片刻,车里响起道别声,一人从马车上下来,正欲离开的脚步在一声呼喊后生生顿住。   “二师兄。”许念站在街旁的屋檐下定定地望着那人。   隐之的呼吸漏了几拍,勉强定下神说道:“念之,我正要找你。”   许念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下,隐之看不清她的神色,于是往前走了两步,跟她并排站在屋檐下。   “我刚到杭州,正准备去找你。事情办妥当了就随我回去吧,绝刀门那边乱成一团,找到宝藏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想分上一块肥肉,他们自顾不暇,没有闲心纠缠我们了。”隐之说着伸手在许念头上拍了一下,许念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那只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转而轻轻落在在许念的肩头。   “车里那人是朱青?”许念一眨不眨地盯着隐之。   隐之愣了一瞬,接着答道:“你认识?…回去再说吧!”   一回客栈,许念就一言不发望着隐之,隐之被她盯得发毛,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道:“有话就问。”   许念低着头,犹豫片刻问道:“你跟朱青有联系,师父不知道吧?”   “是,师父不知道,”隐之坐到椅子上,“我在外闯荡这么久,要是每件事都告诉他,岂不是要把他烦死了?”   许念皱着眉在他对面坐下:“你知道朱青是什么人么?你跟他交情很深?”   隐之笑了一声道:“跟人结交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你二师兄看着像那种人吗?”   “可是——”   “可是他不像是好人?”隐之打断道,“我都知道,你放心吧!”   “那…”许念还想再问,你给朱青什么东西,为什么被她发现时那么尴尬,但转念一想,隐之和朱青的会面都那么隐秘,她再问也没有意义。   的确如隐之所说,他已经在外闯荡多年,许念相信他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只是许念还是有些担心,上次见面她就直觉朱青不是什么好人,而且从睿王爷的举动能够看出,不久之后朝廷就要着手整顿日渐猖獗的私盐贩卖,到时候又是一场血雨腥风,朱青会有什么下场,会不会狗急跳墙,都无法预测。   她不知道隐之跟朱青的牵扯会有什么影响。   就在她愣神的片刻工夫,隐之已经起身进了屋,絮絮叨叨的声音如魔音穿脑一般钻进许念的耳朵:“这青布衫穿了几天了?袖子上的油你怕是没看到吧……桌上的茶是昨天剩的?今早上又喝凉茶了吧?别的茶还无所谓,像这种茶隔了夜就千万不能入口……”   许念叹口气,赶紧进屋收拾。唉,但愿二师兄别出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这一章是流着泪捂着胃戳着手机打出来的! ——来自毕旅中途犯病的作者 ☆、秘辛   新年将至,东京城里一片热闹景象。相国寺里里外外三条街熙熙攘攘的全是人,街上杂耍、叫卖和吆喝的商贩呵出的白气盘亘在整座城市的上空,仿佛驱散了几分冬日的严寒。   但宫里俨然跟外面不同,碧瓦朱漆的宫墙隔离了外面的人声鼎沸,围出了一方四四方方的孤岛。   皇帝林琮大病初愈,精气神还未完全恢复,斜斜地歪在床上,一句三断地跟床边的人说话。说了不到两句林琮就惊天动地地咳起来,守在一边的老太监颇有眼力地快步上前给林琮喂水顺气。   “咳……”林琮颤颤悠悠地把茶杯放在桌上,手伸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最后索性用力一砸,茶杯在桌上跳了两跳,咕咚一声翻倒,茶水洒在桌上,明黄的桌布洇湿了一大片。   “父亲……”林决有些忐忑地上前扶住林琮。   林琮的手抖得厉害,本想甩开林决,但实在是力气不足,只能死死扣住林决的胳膊,勉强撑直身子,老太监垫上一个软垫之后默默地退到后面当起了雕像。   林琮靠着软垫狠狠喘息一声:“你就是……是这么办事的!”   他虽然还在病中,甚至一句话都断断续续地说不完整,但眼神仍旧是清明而又犀利的,直勾勾地望着林决。   林决不由地缩回了手,林琮对他一直都是和蔼而又疏离的,关心而又克制的,很少有这样明显外露的情绪。作为儿子,林决跟林琮相处一直维持着恭敬顺从的态度,他已经习惯了父子间这种这样始终差点什么的相处模式。   在这样的目光下,林决陡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自他有印象以来林琮一直是镇定的,即便是生气动怒了,也只会用阴测测的眼神盯着或是出言不逊或是自以为是的臣子,而后朱笔一挥,该怎么整治的怎么整治,绝不会大发雷霆妄动肝火。   林决满怀错愕和惊诧的望着林琮,这眼神让林琮手一顿,随即松松地放了下来,收敛了怒气,面色不善地望着林决。   林琮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林决望着那个徘徊在不惑和知天命年纪的父亲,心中的忐忑不安顿时被愧疚和心酸代替。林琮病得突然,直到此时林决才有机会仔细端详躺在龙床上大病初愈的那个人,他本来就发白的脸色此刻更是白得像纸,没有一丝血色。鼻梁上不大不小的几块老年斑显得格外显眼;眼角和额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随着林琮的一喘一叹舒张开合。被子下的身躯依旧高大,却瘦得格外脆弱。   父亲真是老了啊,林决想。   他的心里仿佛有一面墙轰然倒塌,所有的石块噼里啪啦地砸在他柔软又坚强的心上。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恍然之间他已经离开皇宫很久了。   林决鼻子有些发酸,辩解和疑问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有低头认错:“我知错了,父亲小心身子,切莫动怒。”   林琮看清林决忽变的神色,语气也不禁软了几分,显得更加的有气无力:“令符若是……若是丢了还好,落入有心人……手中,后果……咳……”   身后的老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将献殷勤的机会毫不吝惜地让了出来,林决忙端上一杯新茶,递到林琮嘴边。   林琮喝了两口,火气已经去了大半,接着说道:“后果是什么,你可曾想过?”   林决答道:“我正要跟父亲说,关于令符……我有一些疑惑。”   林琮望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林决接着道:“我怀疑……令符是假的。”说完抬眼望着林琮,本以为林琮会惊讶质疑甚至是训斥他胡说八道,但林琮只是定定地望着手里的茶,平静得不像是一开始摔碗摔杯的人。   林决以为他没听见,又提高声音唤了一句:“父亲?”   半晌,林琮“嗯”了一声,含糊道:“朕听见了……知道了……”   这一句话说道后来声音已经越来越小,林琮的眼皮也耷拉下来,仿佛下一瞬就要睡过去,林决忙冲后面挥了挥手,快生根发芽的老太监忽的活动起来,扶林琮小心躺下。林决转了一圈,把种种猜测以及为许挚将军平反一事都咽回肚子里,嘱咐了几句便出宫去了。   林琮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能再受刺激,而这事儿又不能跟监国的太子说,林决在宫门口站了片刻,决定过完年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说。   ******   林琮的身体还没好利索,他的身体虽然说不上强壮,但也绝不虚弱,这些年来兢兢业业起早贪黑地忙碌,鲜少又生病的情况。这场突如其来的病给林琮乃至整个后宫都敲响了震耳欲聋的警钟,提醒他们这个坐在龙椅上的真命天子是一个也会生老病死的人。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林琮深知自己要想早日执掌江山就需要好好将养,因此他也毫不犹豫地把监国大权交给太子,自己只过问一些重要事宜。   虽说太子林冼完全继承了林琮那副喜怒不外露的样子,听到消息的时候还是着实惊喜了一番,不过林冼很快便压下眼里的喜悦,跟林琮郑重其事地表了一番忠心。   林琮这个皇帝把手中的权利握得很紧,即便是太子,分到得也不比别人多了多少,有时候虽然名头响亮,但实际只是充当一个吉祥物的作用,林冼的太子之路其实很坎坷。现在监国的权利交给林冼,正是让林冼学习的好机会。   林琮的病不会养太长时间,断则十天半月,多则两三个月,届时林冼已经熟悉了朝中诸多事务,也到了年后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虽然对权利有着不可言说的贪婪和渴望,也难免感到疲惫和厌倦。林琮不担心他的权柄收不回来,以退为进,这一点对他的大儿子很适用。   过了一个循规蹈矩而又索然无味的除夕,便迎来了新年。正月十一,朝廷的沐休结束,雪片似的奏折堆在林冼的桌上,朝廷上面又是吵吵闹闹的景象,林冼一个头两个大。   而林琮则躲在后宫里悠闲地静养,他的病好了大半,只是还时常感到疲倦,所以谨遵医嘱还未上朝,林冼事必躬亲,批过的奏折还要一一拿给林琮过目,林琮每日就看看奏折,听听林冼的汇报,他乐得清闲,甚至还有时间关心起了冯昭仪滑胎一事。   按理说这件事引得皇上发了病,牵连皇后受了罚,是件不折不扣的大事,不过按照惯例和林琮以往的做法,只要他表明一个态度,然后把事情交给皇后查问,到时候只要给他一个结果就行了。至于怎么审,审谁,事情怎么一波三折惊心动魄,林琮都丝毫不关心。   揪出罪魁祸首,该打打该杀杀。   因此这次林琮亲自参与陈皇后的审问倒是令后宫众人都吃了一惊,随即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有嫌疑的几个仗着皇上的宠爱都跃跃欲试地到林琮面前哭天抹泪——陈皇后的路子她们是走不通的,现在可以从皇上这儿下手。   陈皇后感受到了跟她亲儿子一样的头疼胃疼浑身哪儿哪儿都疼:正好好的查着呢,皇上非要兴致勃勃地来添乱,偏偏她还不能把人赶走。   查来查去,查到了一个宫女的身上,这宫女双翎是容嫔宫里一个不大不小的侍女,最近刚升了等级,跟在容嫔身边伺候。双翎年纪已经有二十六七了,早年便入了宫,洗过衣服扫过地,熬到如今的位置实属不易。做出谋害皇子这等事情是令众人万万想不通的。   一开始陈皇后本能的怀疑是容嫔指使双翎干的,甚至还在林琮的默许下严刑拷打了一番,不过容嫔死不承认,况且她一向得林琮青睐的就是知进退,不是拎不清轻重缓急、见人怀胎便下毒手的人,况且双翎跟着容嫔不过几年,到不上为了主子舍生入死的地步。   审了一番,审出的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原来这双翎年纪大,野心也跟着大起来,被皇上夸奖过一次手巧,便起了不该起之心,上位还没来得及,就把手伸到了怀胎的冯昭仪身上。据双翎所言,这是因爱生恨、因爱生痴了。   林琮大惊,他实在想不起曾经夸过这样一个宫女,也不觉得她对自己这个九五之尊有多么的情根深种,心理扭曲倒是真的。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宫女,还没来得及爬床,就开始谋害皇嗣了。   可笑,又可恨。   双翎很快便被收押待行刑,陈皇后留了个心,把双翎父母祖籍、进宫前的来历都查了一遍,很快便查出一些事情,她不敢耽搁,火速报给了林琮。   林琮此时已经大好,收回了林冼的监国之权,不过已经把吏部一些事务交给了他,因此陈皇后某种程度上也受到了安抚——皇上正在向太子逐渐放权,太子母家也更有底气了。   因此陈皇后去见林琮时是暗自有些得意和自信的,林琮果真夸奖了陈皇后一番,又给母子俩赏了好些东西,由此可见这个消息有极大的重要性。   双翎的父母早逝,都在前朝宫里当差,她自小跟祖父母长大,前些年入了宫,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很巧的是,双翎的母亲的品级不低,她正是国破家亡时自焚而亡的三皇子刘炅的奶娘。 ☆、父子   前朝皇帝刘恪半是清明半是糊涂的一生共生有四子,大儿子刘晏即为太子,自小被刘恪按照储君的标准教导,大抵是父子传承的本质,刘晏虽然文韬武略样样在行,为人却十分暴虐。只不过这一点刘恪是毫不在意的,他自己归根结底也是一个那样的人,年轻时还能修身养性克制一二,一到老了就变着法的不把人命当人命看了。   太子刘晏简直就是刘恪的放大夸张版,也难得的隐隐符合刘恪的心意。   二皇子刘昙,生母为四妃之一,母家虽然高贵,但架不住孩子的命薄,不到十岁就真如昙花一现般早早离开人世了。   三皇子刘炅,生母封昭仪本就份位不高,还是生了皇子之后破格提升的,谁知道三皇子天生体弱,就是个人形的药罐子,刘恪先前几年还颇为怜惜,后来就越看越烦。毕竟没有哪个人愿意温声软语、十几年如一日地面对一个先天不祥的儿子,更何况还是处处标榜权利压根没有多少真情的皇家。   因此随着刘炅年岁渐长,整个人在宫里的存在感反倒日渐下降,他本身体弱不宜多行,到后来宫里几乎都快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了。梁亡时林琮攻破东京入住金殿,刘炅和封昭仪自觉命不久矣,在宫中自焚而亡。   相比而言,四皇子刘显的待遇算得上是最好的了。十五年前刘显正是懂点儿事却又懂得不多的年纪,因此林琮登基后出于多方考虑仍留着他的性命,还封了他为数不多的亲王封号。林琮留着他大概是有些道理的——刘显年幼丧父,继而灭国,寄人篱下,如履薄冰,这样的人想要拿捏并不难,即便是成了堂堂恭王也不例外。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双翎这个身份便显得很微妙。刘炅的奶娘以及众多宫人已经跟他一起烧成灰,再不可能还魂了。双翎作为奶娘的女儿,或许是想报仇也未可知。   陈皇后是好心告诉林琮,林琮也知道,但他素来想得多,始终觉得有什么阴谋在里面,想着想着便又病倒了。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林琮一旦在病中,情绪便暴躁得异乎寻常,这还是他克制过的结果,要是让他完全由着性子,一天之内砍的头都能绕宫墙一圈儿了。   林决虽然把这归结为“父亲老了”四个字,又心疼又忧虑,但他渐渐地也发现不对劲儿起来。一个人不管怎么生病,怎么虚弱,他的本质和性格是不会大变的,林琮平日里鲜少发怒,即便生气也不多废话,可最近逮着些鸡毛蒜皮的事便骂人摔碗,活像是变了个人。   林琮的病很是劳力费神,按理说一好些就要被灌药、诊脉、听大臣们和后宫妃子们轮番哭嚎,他是没什么精力也没什么心情发泄怒火的,甚至产生怒火都不大可能。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止林决,林冼、陈皇后以及后宫里心思活络的都看出了端倪。太医三班倒似的切脉开方子,真正起作用的却没有几个。陈皇后对外宣称是皇上病及肝肺,因此脾气忽的变臭,实际上太医却隐隐透露出林琮脑子受损的意思来。   脑子受损分为先天和后天,先天便是在娘胎里就没长好,生下来或是痴或是傻,浑浑噩噩简简单单地过完一辈子。而后天受损便有许多原因了,例如脑部受创或是受重大刺激等等。这时候林琮的疑心病又犯了。   他自诩失去一个儿子算不上是天大的打击,至少不会让他口吐白沫当场昏厥,当时他也对自己很惊讶。因此他不可抑制的想到了下毒。   对了,一定是有人给他下毒。虽然这次病来得突然,但仔细想想,前几年便有蛛丝马迹暴露出来了,这次说不定只是个引子而已。   一想到自己可能中毒,大好河山、万千子民就要从他手里散去,林琮就觉得忧虑,不过真正让他恐惧的是,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也许用不了多少年,他就会和那对人人唾弃、猪狗不如的刘恪父子比肩了。那时候曾经救万民于水火的救世主将会沦为又一个昏君,曾经踩在别人身上的脚也将不遗余力地踏在他的脸上……   这才是林琮作为一个皇上最不能忍受,也是最为恐惧的。   林琮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怀疑的种子刚一冒头,连芽都还没稳,他便开始暗查此事。   陈皇后并没有把太医的话瞒着林决,林决也是儿子,对于父亲的病情应当有所了解,这一点上她这个母后当得可谓是尽职尽责。   林决自然也暗自留意起了这事,日想夜想,吃饭也想,睡觉也想,简直要把脑子想成一锅浆糊,这时许念的信到了。   信前前后后共有两封,都是从杭州寄过来的,主要内容便是报平安,除此之外都是无关紧要插科打诨的话,一看就是许念惯常说话的风格。林决笑过之后也感到一丝丝的酸涩。   隐之已经跟她汇合了,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走,他们两人又在一起做了些什么?信里说得那么欢快,许念想必跟隐之相处得极为开心,开心到就快把林决给忘了。   酸涩过后,林决又止不住地觉得愧疚,他先抛下许念回了东京,现在不也被宫里的事儿缠住根本没想起许念吗?既然这样还有什么理由心生怨怼呢?   他容貌和性格像母亲更多,对待亲近的人时总是首先责备自己,无端生出许多愧疚和柔软;但他又于母亲敏妃的懦弱不同,在外人面前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强硬起来。   隐之武功不差,他们在一起更安全。林决对自己默念了好几遍,心中始终有一块挥之不去的难受和不安,不过他认识到这样的情绪毫无益处,自己已经答应了许念要为许老将军平反,仿佛已经担起了整座泰山的重量,其余那些杂七杂八的顶多算是土包,根本没办法动摇他。   于是林决回了两封情真意切的信,而后又投入到为父亲排忧解难的事业中一去不复返了。   刚查出了一些眉目,双翎却忽然在狱中自尽了,大概是受不了折磨,又大概是已经得手再无牵挂,她两眼一闭倒是轻松,线索却随之一节节断裂了。林决正是抓耳挠腮焦头烂额之时,忽的灵光乍现,想起一个人来。   三皇子刘炅身体不好,不便出门,平日见过他的人不多,况且寻常人殉国最多选择上吊抹脖子之类常规痛快的方式,活着干脆一包□□下去,作用立竿见影。活活被火烧死相较而言实在太过残酷了。   大火一烧,不管病的好的、老的少的,全都变成一把灰,缠缠绵绵在一起,谁也认不出来了。   林决忽的想起在绝刀门里见过的那个人,那人孱弱又坚定的步伐,清冷又干涩的声音,还有那扇面具,面具到底是想藏住什么?是怕他的样貌被人认出来,还是脸上长了什么可怖的伤疤印记?   林决想,三爷要是姓刘,那事情可就不简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撑不住了,字数有点少,明天还要早起,先放这么多,后面慢慢补回来~~ ☆、围攻   让林决念叨和辗转反侧的主角许念此刻正蹲在墙角,连大气也不敢出。   她身上罩着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破布衫,连乞丐见了都忍不住要停下脚步扔下两个同情的铜板,她的衣服实在是太脏太臭了。   那日虽然提醒过隐之,但许念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因此不论是晚间睡觉还是外出都时刻留意,不敢放松。朱青此人给许念的第一印象实在太复杂,他爱好独特,猥琐又狂妄,不过又的确有狂妄的资本,他身手的确不凡,那样轻盈的轻功步法许念起码要再练上七八年才能达到。   许念回想起朱青捏住苏厢下巴时的那个眼神,浑身的汗毛都争先恐后地倒立起来了。那个眼神带着三分迷恋,三分玩味,三分势在必得,以及一分毫不掩饰的怨毒之情。   许念甚至怀疑朱青对她也是极其怨恨的。这样一个心眼比针鼻儿还小、睚眦必报的一帮之首,被人当众下了面子,又被仗势抢人,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事情已经从痛失一个美人升级到了自尊受损、颜面扫地的地步。   睿王爷和睿王府里的苏厢朱青肯定不敢动,但孤零零的许念可就说不定了。   在许念不在的时间里,邝渊已经离开了琼顶山,他仿佛玩儿离家出走玩儿上了瘾,这次又是留了一封信,啰里吧嗦地交待了大大小小的杂事,而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这次连心大的许念都能看出来,邝渊是在躲什么人,或是在躲什么事,这事可能还很严重,会牵连到他们这群三拳两脚参差不齐的徒弟,许念的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回忆还没有开始就被强行打断,巷子里闯进一队精壮的汉子,虽然身上经过了乔装改扮,但几人隐隐流露出的神色以及暗自摸向腰间的手无一不透露出他们的身份。   许念认出了其中一个人,那天她闯入苏府,正好遇见盐帮的人打家劫舍,这人正是一脚踢翻了苏夫人的妆匣,又厚颜无耻地顺走了里面所有首饰的小个子。许念心里“咯噔”一下,真是冤家路窄,就连去钱庄兑个银子都能被盐帮的混蛋给追上。   许念的第一反应是把自己伪装起来,于是她丢下一串铜板,强买强卖地要走了桥洞底下乞丐的馊衣服,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墙边一蹲,愣是没人能认出她来。   朱青的傲气和狂妄决定了他不屑于亲自同许念较量,因此派来教训许念的都是他手下鹰犬,这也给了许念不小的机会——这些人武功比朱青差得多,除了实实在在减小的实力差之外,她心里莫名有了一股底气。   可盐帮的人也不是好糊弄的,他们见多了各种伎俩,很快便发现不对,许念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便又提了上来。随即她有些懊恼,其实她拼全力也能应对,没必要穿着不知道泡了多少屎尿的衣服缩在墙角装鹌鹑,太憋屈了。可是她一旦开始了便很难中途停下,她不能轻举妄动。   在远离灵台山千万里的杭州城里,在陋巷街角和三两乞丐中间,许念难得得学会了三思而后行,她不再是那个不自量力、一己孤勇夜闯王府的初生牛犊,她也学会考虑后果以及可能被她活动牵连的二师兄。   那几个人互相望了一眼,在地上丢了一粒碎银,在石板路上发出一声叮当脆响,然后被人眼疾手快地半空截住。   “有人进来吗?”一人用脚尖点了点攥着银子的那只脏手,大声问道。   “这个……嗯……”乞丐的手被踩住,手指头却奇异地没有松开分毫,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哼!”那人心知这乞丐蹬鼻子上脸,还想诓他们钱,于是一脚踢开乞丐的手,在他腕处不知用什么方法踩了几下,威胁道:“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赶紧说!”   乞丐疼得哇哇直叫,只顾着在地上打滚,即便是这样他手里的银子都没有松开。许念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几个大汉斜着眼往墙角瞥,许念知道他们已经怀疑自己,于是更加谨慎地调整自己的气息。   大汉一连问了好几个趴着的躺着的乞丐,没来得及跑的也被扭着手盘问了一番,许念更加确定他们已经发现她了。不过是一个乞丐盘亘的破巷子,一般人问过之后便应该匆匆换方向了,偏偏这几个人问了一个问两个,穷追不舍喋喋不休,就像是在演一场戏。   许念心想,还想逼我主动求饶怎么的?就这么拙劣的演技简直污了我的眼,不过既然你们不戳破,我就陪你们演一演,反正又不会掉两块肉。   “唉!那边那个!”小个子冲着墙角喊了一句,“有没有可疑的人来过?”   唯一的观众许念终于被问及,她两眼一耷,闷着头摇摇脑袋,心想你们不就是可疑的人么。   另一个人颇没眼色,小声问道:“大哥,他们都没见过,怎……怎么办?”   被叫做大哥的人有心想一巴掌糊到他脸上,还是生生忍住,只踢了踢许念的屁股:“问你话呢,哑巴啊?”   这一脚用的力气不大,不过正好提到了许念身后的剑,许念把它藏在墙角的石缝里,还用半块木头片遮住,被那人阴差阳错地一脚踢中,金属和木头碰撞在一起叮当地响个不停。   “大哥”眉毛一竖,伸手向石缝里抓去,掌风凌厉,带了十分的势在必得,谁知道半路忽的出现一只手将他截住。那只手又细又白,按在他的手腕上越发显得他黑得像颗煤球。“大哥”顺着那只手往上,看见一只斑驳破烂的袖子,一张半掩在烂草帽里的脸。   那张脸下颌微动,轻声说道:“别碰我的剑,恶心。”   仅这一句话,“大哥”就听出说话的乞丐是个女子,他愣了一瞬,还没分辨出这句“恶心”是说那把剑还是说他,本能已经让他另一只手狠狠抓向许念的脖子。   许念“啧”的一声跳上墙头,三两下剥掉身上的破抹布,随手扔在“大哥”的脸上:“早就不想陪你们演了,可真够磨蹭的,要打要杀赶紧的,别废话了!”   “大哥”好像这才回过神来,连呸两声,横眉竖目地指着许念道:“快给我抓住她!”   许念虽然仍然沉浸在馊菜味儿的阴影中,但这毫不影响她出手的速度,几个人刚窜上墙头,她已经踩着一掌宽的围墙掠出了好几步。“大哥”不是见色起意的卢圣,也没有卢圣那么客气的素质,虽然一开始被许念的脸迷惑了一瞬,但此刻他已经是恼羞成怒了。   他脸上还挂着半片发黄的菜叶子,眉毛鼻子全都挤成一团,透着诡异而又可笑的杀气。   巷子里的人追着许念跑过了大半条街,一行人越走越远,越走越偏。许念是怕这些人追到他们的住处,连累隐之,隐之和朱青的关系暧昧不清,她不想惹上麻烦;而追人的一伙也正有此意——他们在闹市里上房揭瓦,很快就会引来巡城的府兵。   街角是一处武场,许念掠到此处,脚步一顿,转身迎上来人。   现在正是上午,武场的弟子们在隔壁院子吼吼哈哈喊个不停,许念望着气急败坏的几人,嗤笑一声道:“速战速决!”   “大哥”笑得很狂妄,仰着脖子哈哈两声,跟他的主子朱青如出一辙,不过因为他面目可憎,颇有一股东施效颦的做作:“个子不大,口气倒不小!”   许念暗道:口气不小的是你们才对。于是不再废话,提起剑直接对上几人。这几个估计只是盐帮的喽啰,武功看起来像样子,实际上却架不住几招,不多时几人便占了下峰,应对渐渐吃力起来。许念虽然胜了一筹,但对方人数占优势,她也渐觉力不从心。   不过仅是这些许念还能应付,她飞身将一人踢飞在地,讥笑道:“快上,我还赶着吃午食呢!”   “大哥”像是被激怒了,也不顾四周或趴或躺的一群狐朋狗友,赤手空拳地便扑上来。可想而知,这位大哥最后也沦为地上一具嚎叫不断的“尸体”。   许念已是手下留情,人人都留了一命,她收回剑,准备回城,正盘算着怎么跟隐之解释,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排圆溜溜的脑袋,见许念准备走,顿时此起彼伏地叫起来:   “女侠留步!”“女侠厉害!”“女侠是什么门派的?”   在人家的后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主人不知道就怪了。可惜围观群众来得不够早,只有幸目睹了许念女侠剑招如风,一人撂倒七人的场面,没看到前面许念小心应对的种种过程,因此许念在围观群众心中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   许念无奈想道:这就成了女侠,她是不是该质疑这个武场的水平?她呲着牙一笑,顶着两个小酒窝,跟方才狠厉的样子判若两人:“女侠我做好事不留名,这几个坏人交给你们了!”   众人已经先入为主地对许念产生了好感,相信了她的话,再加上地上几个扯着嗓子哀嚎的人实在是有损习武之人的形象,围墙上的脑袋于是齐齐兴奋地叫道:“好!”“女侠放心!”   许念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抬脚飞身出去,便听到齐齐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紧接着一道劲风随着院门被狠狠推开,齐齐两列队伍将许念团团围在院中。来势汹汹的陌生人让围墙那头的脑袋纷纷缩了回去,有想看热闹的也被人不由分说地按了下去。   推门那人头发高高束起,两道眉毛拧成了一条线,他在“大哥”面前站定,语气阴冷严厉地骂了一句:“蠢货!”说罢仿佛不解气,还补上了一脚,肋下已经受伤的“大哥”顿时雪上加霜,疼得昏了过去。   而后这个粗眉望了许念一眼,像是给孩子收拾残局的家长,无奈道:“把人带走吧!”   他没说带走什么人,两边的人也不问,径直朝许念扑过来,许念早已捏住了剑,这些人跟刚才的虾兵蟹将完全不同,她没太大的把握能把他们全部撂倒,只能先小心应对,看准机会再逃。   谁知道根本没有她应对的机会,刚举起剑,院门又巧合地响了起来。 ☆、回家   武场后面练功的徒弟大概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景象,先是一伙人围攻一个弱女子,可实际证明“弱女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侠,出手狠厉、毫不留情地把围攻的大汉揍得爬不起来;正在他们叫好的时候,女侠却遭遇敌方支援,眼看着要被带走。情况危急,这时却突然又有来人横插一脚。   这个人是敌是友?是来帮女侠的还是来抓她的?   围墙后不时露出几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墙那边的情况。而墙那边的许念此时也跟他们一样紧张。   让她担心的倒不是这个人的身份,她最怕隐之听说了消息赶来找她。她无缘无故走了这么久,隐之肯定不会安心待在客栈里,再加上之前几人在城里追逐一场,只要有心都能打听到消息,她本能地不想隐之跟这些来路不明的人裹在一起,因此万分不想隐之过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门口那人先是拧着眉瞪着许念,紧紧抿着唇,许念知道,这人一旦做出这个动作,就是说明他尤其生气,有尤其多的训斥和啰嗦堵在口中,但在外人面前还是顾及许念的面子,生生忍住了。   许念苦笑:“二师兄……”   隐之微微一点头,不再说话,转而面向粗眉,整个人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孤傲,只有许念知道,他心里指不定怎么骂她呢。   仅仅是几个眼神,已经可以看出许念和隐之之间的关系,粗眉拱手问道:“公子跟这位娘子认识?”   隐之没说话,只冲粗眉拱了拱手,脸色却丝毫没有缓和。   许念敏感地意识到,她的二师兄大概是不想让人看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且看这粗眉的态度,二师兄跟盐帮的交情显然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如若不然,一个名不见经传、无门无派的小徒,怎么结识杭州城横行霸道的盐帮“帮主”,帮内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会对他很是熟悉呢?   她回想起杭州城初见隐之时他说的那句话:东西已经送到了。他送的会是什么东西,他仅仅是一个单纯的送货的吗?   许念的脑子一团乱麻,一直到粗眉带着人拱手退去,隐之上前使劲儿晃了晃她的肩,她这才找回了思路:“啊?回去……回去吧!”   隐之问道:“爬树摸鱼你倒是记得,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反倒忘了?怎么不留记号呢?”这明显不快的语气俨然是从小给她望风解救她与水火之中的二师兄,还是熟悉的语气,还是带着刺儿的关心。   许念不由得鼻子一热:“二师兄……”她为自己对二师兄的猜测和怀疑感到无与伦比的愧疚,她为什么不能直接问出来呢?这是跟她一起长大,疼爱她的二师兄,他愿意说她就听,他不愿意说她就从此不再问不再想。   “二师兄,我听见你在马车里说:东西已经带到,你跟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许念的目光太过真挚,隐之心里有些慌乱,但他忍住偏头躲开的冲动,直直迎上许念的眼神:“你想知道什么?”   ******   问出了困惑已久的问题,许念的心里顿时好受许多。隐之告诉她,他曾跟盐帮的朱青意外结识,之后随他去见了他的朋友,两人既是朋友又是合作伙伴,彼此趣味相投却不完全信任,其中的利益牵扯连隐之也无法窥探。两人平日有重要交易或书信来往时,需要一个信得过的第三方进行公正,而隐之就是他们选中的那个正直勇敢的少年。   隐之说完,还拍拍许念的肩,活似在安慰许念“你见识少我不怪你”。许念被鄙视了仍旧乐得没心没肺,二师兄没有隐瞒她,她心中一直盘桓的疑惑也顺理成章的解决了,二师兄平平安安清清白白。   一切都好,除了林决。   隐之担忧地望着许念,心想:这孩子莫不是傻了,怎么光顾着傻笑都不顶嘴了呢?   隐之去见了朱青,他没带许念,不过他告诉了许念,许念知道,自己做得这些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朱大爷要是真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为了一个苏厢得罪一个朋友?许念相信他是拎得清的,不然他也不会坐到如今的位置了。   果然,当天杭州城便清净了,虽然许多百姓并没有察觉到,但许念和隐之已经能认出,城里少了许多游手好闲的混混和行色匆匆来历不明的路人。   “咱们也该回去了。”隐之望着磨磨蹭蹭的许念,忍不住催促,“绝刀门挖出了宝藏,江湖上各门各派闻风而动,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蜀中的铁矿和并且遂让匆匆运走,绝刀门的损失却绝不小,官府雷厉风行,已经查抄了绝刀门的所有赌场,断了他们的财路。现在绝刀门元气大伤,自顾不暇,没时间管咱们这些小虾米,师父吩咐我带你回灵台山。”   许念颇为敷衍地“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问道:“……右庄主是谁?”   隐之怒道:“右庄主!你说是谁!”   许念赶紧回神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就是那个打铁的王八……”   隐之一巴掌糊到她脑袋上:“从哪儿学的浑话!”   许念默不作声地揉着脑袋,一说起传闻中的右庄主,她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决在黑暗中就着那一方残光画的那只王八,堂堂右庄主在她的脑子里便跟“王八”二字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那个面具三爷呢?他走了么?”许念问道。她最担心的是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具人,这人神秘而又诡异的威势和与其全然相反的一吹就倒的身体,都让她止不住地心惊胆战。   隐之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许念沉浸在对三爷的回忆中,全然没有注意到隐之的异样。片刻之后,隐之跟平常一样扯着嘴角道:“走了,放心吧。”   许念顿时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人太可怕了。”隐之不置可否地笑笑,催促道:“快走吧!”   许念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上马前回头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她的腰间还别着一枚小小的信号弹,她一度觉得信号弹这种东西蠢得可以,但凡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沦落到大庭广众之下向王府求助的地步,江湖人不跟官府“勾结”,这简直太有损她的面子了。   信号弹被她装在一个小竹筒里,缝隙里还卷了厚厚的一沓信纸,塞得满满的,此时此刻许念竟然奇异地觉得这枚信号弹蠢得有些可爱。   此去千里,许念终于也有了牵挂。   ******   灵台山还是老样子,昨夜落了一场雪,早上刚停,许念一进门就听见惠之和王平安掐架的声音,紧接着一团雪球直奔她的面门而来。她微微一闪身,“噗”的一声,砸中了隐之身上,一半的雪渣扑簌簌地掉下,另一半粘在颈上化成雪水,顺着衣领钻进脖子里。   隐之头上青筋暴跳,怒喝道:“惠之!”   院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半晌后一个脑袋从墙后伸出来:“二师兄!师姐!”   隐之揪着惠之的领子把她拎下来,一边还训斥道:“你又找打了,师父的后院是你随便进的吗!院墙是你随便翻的吗!”   许念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至此她仿佛才算真的活过来了,一路上不明所以的忧愁担心和失落,全都在这一刻消失无踪。打打闹闹,亲亲热热,这是她长大的地方,是她的归宿。   惠之求助似的望着许念,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可许念仿佛瞎了一样,盯着惠之的脸,神情恍惚,思绪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   惠之回头随手一指,祸水东引道:“是王平安给我开的门!他有钥匙!”   本来打算偷偷溜走的王平安被将了一军,顿时卡在墙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从墙头扑通一声摔下来,紧接着一咕噜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一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俨然已经经过无数次实践了。   他讪笑着凑到隐之身边说道:“二公子,三娘子,你们饿了吧,我娘做好饭菜了,就等着你们回来了。”说罢眯眼斜着惠之,隐隐含着威胁之意。惠之不甘示弱,顿时眯着眼恨回去。隐之一人糊了一巴掌,无奈道:“赶紧洗洗吃饭吧!”   两人顿时如蒙大赦,王平安一溜烟的跑没影了,惠之拉着许念往前跑:“师姐,我还以为你们赶不上过年了,结果今天就回来了!今天王伯打了两只兔子,再不走王平安那崽子指不定偷吃多少呢!”   许念也学着隐之的样子在惠之脑袋上糊了一把:“还说别人呢,你这小崽子!”   “快走快走!”惠之瞪了许念一眼,但大敌当前,她懒得计较这些小事,拉着许念一路狂奔,准备从王平安嘴里截下两只兔子。   路上的雪只扫了一般,踩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扫把被好吃懒做的王平安扔到了路边,半边已经陷进了雪中。灵台山的风带着冷冽和干净的味道,许念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这样真好。    ☆、新年   许念在灵台山过了许多次年,这是邝渊头一次缺席。   虽然邝渊不在少了许多乐趣,但剩下的几个人也不是闷嘴葫芦,还有惠之和王平安一对冤家不遗余力地鸡飞狗跳、插科打诨,这个年过得并不冷清。   际之作为大师兄,代替了邝渊的长辈角色,给隐之、许念、惠之和王平安都包了压岁钱,每人又添了一套新衣服。际之平时跟他们相处不多,此时也应景地变得亲近和蔼许多,甚至还被强灌了几杯酒,惹来惠之和王平安的娘齐齐向罪魁祸首王平安飞眼刀子。   小辈的孩子们之后便是王平安的爹娘,往年邝渊在也就算了,毕竟他年纪最大,不管孩子们怎么闹腾,王平安的爹娘对邝渊很是敬重,邝渊的红包他们也不敢推辞。但今年不同,际之毕竟还算孩子,他们不能拿孩子的钱。   “这可使不得!”王伯在衣襟上搓着手,死活不接受际之递过来的钱,“平安的都给过了,我们不能再要了。”   际之没说话,脸上泛起微醺的红晕,执拗地望着王伯,好像王伯不收,他就能举着一整晚。王伯更加局促地搓着手,再看际之,虽然嘴角挂着一丝笑,但眼底却隐隐透着愁绪,王伯一愣,两手不由地停了下来。   四周打闹的众人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都满含期待地望着他,尤其是惠之,简直把每人收压岁钱当成一种必不可少的仪式,即便师父不在身边,她也想像往年一样完完整整地进行每一个步骤。因此此刻她以一种“你不收钱这个年就过不好了大家就会很伤心”的眼神控诉着王伯,看得王伯心头一软,接过钱叹道:“唉!我收下了,大公子……”   本来王伯往年的台词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但今年对象不同,这词明显不适用于际之,王伯穷尽毕生所学,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祝大公子称心如意!”   际之点点头,眼里的情绪却没有变化,王伯挠头想道:难道是哪里说错话了?   年夜饭吃得热闹,吃完饭却很是冷清。往年也有守岁的习俗,但谁也没强求谁,往往是吃完团圆饭,大家打算各自补眠到夜里,再起来守岁,实际情况却是睡下了就醒不过来了,往往最后只有际之和邝渊两人守岁,偶尔还有王伯加入,因此最后这一习俗便不了了之了。   灵台山过年也没有烟花爆竹可以欣赏,一是对山中鸟兽和环境有诸多扰乱,二是邝渊讲究“心意”,心意到了,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了。许念和师兄弟们一度觉得很愤怒,认为邝渊只是不想花钱给他们玩儿而已。   现在邝渊不在,他们竟没有一个人提出买爆竹的事儿,仿佛都形成了一股带着怀念的默契。   吃过饭众人各回各院,际之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怎么,一路跟着隐之来到了他房内。隐之以为他有话要说,于是静静地等待着下文,等了半晌,只见际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半天没有说话。   隐之无奈问道:“大师兄有什么话要说?”   际之望着他,虽然已经有了醉态,但失望、悲恸、怀疑、期待,轮番在他眼里走了个遍,让隐之又疑惑又心惊。   际之会问什么?什么事儿能让他产生这样复杂而又矛盾的情感?   际之放下杯子,轻声问道:“隐之,与我说说你爹娘吧……”   隐之笑道:“怎么想起问我爹娘了?”邝渊收他们为徒的时候明里暗里都避开了甚是问题,他们几个的身世互相都不了解,平时也都知趣的避开了这一问题,因此际之这样问已经颇为唐突了。   “随口一问,若你有难处……”   际之的话说道一半便被隐之打断:“没什么不能说的。”他也执起杯子,幽幽说道:“八岁那年家里遭逢巨变,一夜之间父母双亡,我便开始浪迹天涯,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隐之说着又是痛苦又是怀念地笑了一声,际之静静地等待,没有打断。隐之接着道:“自在了没多长时间,就被师父捡回来了,从此昏天黑地,起早贪黑,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际之倒了杯茶递给隐之,看样子是想安慰他,然而际之醉得厉害,杯子里是大半杯茶,桌上还洒了半壶。   他又问道:“哦?令尊令堂葬在何处?你这些年去祭拜过他们吗?”   隐之不答,反问道:“大师兄莫非想跟我一起去祭拜父母?”   际之醉得不轻,因此听不出话里的调侃以为,只笑望着隐之,好像在说:我等你回答。   隐之沉默良久,声音飘忽的答道:“我不知道我爹娘葬在何处,或许已经被一把火挫骨扬灰了,又或许早就在不知名的土包里烂透了……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只能平添许多怨恨和悲愤。倒不如不闻不问、不听不想来得自由自在。”   际之定定地望着他,脸上的神色忽而怀疑,忽而又坚定,隐之不由地问道:“大师兄……”   际之忽的问道:“真的吗?你爹娘……当真都去了吗?”   隐之心如捶鼓,喃喃道:“大师兄,你是什么意思……”   撑了一晚上,此时际之的酒劲儿才发作,他脸红得厉害,伏趴在桌上,嘴里含糊不清道:“隐之,去找你爹……大师兄带你……去找你爹……”话音未落,脑袋便“咚”的一声磕在桌上不动了。   隐之苦笑一声,把际之扶回房安顿好,又跟王平安的娘讨了一碗醒酒汤给他灌下去,山下零零星星传来几声爆竹声,隐之回房关上门,吹了灯,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小声道:“出来吧。”   他的声音极轻,几乎与唇语,屋里一片静谧,片刻后一人轻飘飘地从梁上落下,跪在隐之脚边:“公子。”   隐之绕过他直接坐下,唤了他一声:“赵同。”   赵同起身坐到隐之旁边,两人似乎十分熟稔,虽然赵同尊称隐之为“公子”,可两人之间却没有过多的礼节。赵同声音有些焦急,凑近问道:“公子,他知道多少?”   隐之同样也很疑惑,大师兄像是知道些什么,但知道多少他却全然不清楚。不过最后际之说“大师兄带你找你爹”,他倒是能猜出几分大概。他能理解际之的想法,他们师兄妹四人,各个都是孤儿,师父跟捡破烂似的把他们一个个捡回来,从此几人相依为命。   虽然跟着师父的日子很快活,但人总是有寻根的渴望,午夜梦回的时候都希望能有一双手拍着他的背,轻道一声“别怕,娘在”。际之的爹娘是他眼睁睁看着去世的,因此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两个人将他捧在手里了,因此他总将希望寄托于几个师弟师妹,仿佛帮他们找到爹娘,他的人生也就圆满了一样。   邝渊曾跟际之透露过一些几人的身份,其中最扑朔迷离的便是隐之。隐之九岁被邝渊收留,彼时他受了重伤,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伤好之后,隐之全然忘却前尘往事,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   邝渊无奈去信琼顶山,回信中只说了“心病”二字,既是心病,神医也无法根治,只得寄希望于隐之自我纾解。   十五岁时,隐之忽的痊愈了,际之顿感有了新希望——隐之的爹娘也许去世了。际之虽然面上不显,但他比谁都希望隐之能找到“归宿”,这么多年来,连隐之都觉得他的爹娘早就入了黄土了,际之却为着那一点儿“也许”的希望不愿放弃。   际之从未明着跟别人说过此事,现在突然跟隐之提起,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隐之回想了一番,最近他的确是掉以轻心了,仔细想来露出破绽的地方并不少。赵同见他不说话,又凑近一步问道:“公子,可要把他处理掉?”   “放肆!”隐之含着怒气的声音吓了赵同一跳,赶忙低头道:“属下逾矩了。”话虽如此,赵同语气却没多少真诚。隐之也并不在意,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神色和缓道:“此事还需试探一番再做决断,否则便是此地无银,对我也不利。”   赵同这才心服口服道:“公子说得对,是属下莽撞了。”静默片刻,赵同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簪,摆在桌上。   隐之摩挲这那只磕掉了一角的白玉簪子,心里泛起一阵柔软和酸涩,连动作也轻了几分。赵同见状忙说道:“这是夫人生前留下的……”   “我知道,”隐之轻叹道,“我知道。”   半晌,隐之才平复情绪,抬头问道。:“这次又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说,”赵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隐之,“一月后属下前去接应您。”   隐之就着月光扫了一遍,只见信最后写着三个字:邢仲庭。 ☆、身世   太医院的副院正最近很紧张,容嫔宫里的侍女双翎谋害皇子被关押起来了,最后自尽而亡。一个小小宫女如何识毒,如何用毒,又如何藏毒下毒,这些问题都值得一一深究。   皇上严令彻查此事,相信不久就会查到副院正跟双翎暗地里私通屈曲的事情,到时候他不但太医院副院正的位子不保,甚至连性命都堪忧。   副院正整日惶惶,开药方时甚至连连写错了两味药,他颇为懊恼地团起纸扔到门口,纸团骨碌碌地滚到门边,撞在一人脚上,停了下来。   “师父。”   一人捡起写废的纸团塞到袖子里,低眉顺眼地凑到副院正桌前,正是副院正的徒弟尹树城。尹树城颇有眼力地拾起笔,抽出一张帕子抹干净桌上的墨点,柔声道:“师父口述,我来写吧!”   副院正嗯了一声,心道自己不能自乱阵脚,事情还没查到他头上,他万万不能露出破绽。   “写吧!”紧接着副院正念了一遍药方,尹树城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记下,也不多话,末了将药方递给副院正过目,与方才所说的一字不差。副院正满意地点点头,让尹树城去抓药。   “树城,”尹树城刚抬脚,副院正忽的叫住他道:“别逼自己太紧,先前你说去相看人家,结果如何?”这个徒弟聪明是聪明,用功是用功,可就是性子太怪,副院正有时也拿他十分无可奈何。   尹树城闻言顿住脚,回头给了副院正一个罕见的微笑:“不巧,那家娘子死了。”他讨论别人的生死就像谈论一片落叶、一只蝼蚁一样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喜悦,即便那是跟他谈婚论嫁的人。   副院正顿时浑身发毛,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挥手道:“快去吧!”   第二日一早,太医院便来了人,院正带着副院正诚惶诚恐地前去迎接,副院正跪在地上,待上面说完话,他顿时浑身颤抖如筛——太子林冼已查出他跟双翎的勾当,现在正要带他审问。   供认画押,定罪下狱,大年还没过,副院正便完完整整地体验了一回坠入地狱的跌宕刺激之感。正月十五那天,副院正忽的被放出来了。   “敢问官爷,这是免罪了?”副院正仍然满脸诧异。   “再去过一遍堂就行了。”来人将他的枷锁打开,又递给他一身干净衣服换上。走了两步,来人又忍不住道:“副院正,不是我说你,你那徒弟就那么金贵吗?犯得着替他顶罪吗?敢情那个尹什么的比你亲儿子还亲呢!”   副院正哑然,半晌才问道:“官爷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了,”来人说道,“你那徒弟跟宫女勾结,谋害皇嗣,还妄图诬赖你,已经被凌迟处死了!”   副院正如遭雷劈,顿时愣在原地,他忽的想起自己跟双翎幽会时若隐若现的那双眼睛,想起自己案头莫名多出的香囊和无字信笺,想起尹树城莫名其妙的“腹泻”,他的心顿时如坠冰窟。   尹树城到底是什么人?到底做了什么?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脊背往上窜,直冲入他的后脑,连签字画押是都是浑浑噩噩的,一直到他被放出牢外,活动着僵硬的脖子,这才反应过来——宫中快要变天了。   ******   尹树城。   林决皱眉,这人他见过,虽然印象不深,但他很肯定他见过。伤好痊愈的林雨在一旁叫道:“这不是小白吗?”   “谁?”林决忙问道。   “就是一个学徒,跟在宋老先生身边的,不是他吗?”林雨说道。   “不,”林决坚定地摇摇头,“尹树城在太医院已经有五年了,最近根本没有离开过,你不可能见过他,除非他会□□术——”   林决忽的顿住,望着林雨,林雨也瞪大双眼:“二爷,你是说……双生?”   还没等林决回答,林雨便嚷道:“对呀!肯定是双生!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小白平时要围着面纱,当时我还嘲笑他学女人那套,他说是脸上湿疹不能见风,我机缘巧合之下才能见到他的真面目,现在想来……他是在故意掩饰他的容貌!”   的确是有这种可能,自从宋川带着面具三爷回琼顶山,林决就有不详的预感,这个三爷比他想象的势力更广,绝刀门无疑为他所用,如果宋川跟他的交情超乎了医患之情,那这人便更加危险了。先是太子中毒,再是林决几度遇险,最后是皇上发病,这事情想起来不是巧合,而是谨慎而周密的步步为营。   谁知道宫里还有多少个尹树城?谁知道除了太医院哪里还有他的人?   只要一想到有不知多少双眼睛在宫内暗中窥伺,时刻准备扑上来给人致命一击。光是想想便叫人觉得背后发寒。这个人必须除。   “二爷,”林雨轻声唤道,“那个戴面具的……”   林决揉揉眉心,无力地答道:“我等会儿去找大哥说吧。还有——”   “哦对!还有!”林雨跟林决相处多年,只要林决一个眼神便能知道他心中所想,此时林决的话刚说了两个字,他便知道接下来的内容了。   “我都查到了,季葵英生前有四个侍妾,第四个妾是青楼的姐儿,歌唱得好,样貌倒不算太出众,你知道咱们京城的姐儿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林雨说道一半被林决瞪了一眼。   “我怎么知道!”林决想道,我跟你可不一样。   林雨被噎了一句,毫不在意地接着道:“这个妾孝纯三十年进门,三十三年季葵英在岳州被杀,之后全家被抄,她乔装改扮南下杭州,嫁给了一个苏姓盐商。开宁元年,这个妾生了一个儿子,六斤五两,单名一个厢。”林雨说着用手沾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厢”字。   苏厢,原来真的是季葵英的遗腹子。   林决静默片刻,吩咐林雨道:“备笔墨,我给三叔写封信。”   ******   正月十五,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年三十的那场雪已经化得干干净净,连阳光都透着清爽诱人的味道。   隐之一大早起来练功,仍像往常一样把许念从床上简单粗暴地拎了起来。许念在床上赖了半刻钟才磨磨蹭蹭的起身洗漱穿衣。   隐之抱着胳膊望着她在屋里前后左右团团转,忽的出声问道:“你腰上那是什么玩意儿?当啷当啷的,你怎么不在腰上别个门闩呢?”   许念把帕子捂在脸上,含糊答道:“没什么,一个信号弹而已……”   隐之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用这么蠢的玩意儿了……”说到一半隐之便顿住,不用问,这一定是林决送她的东西。关心则乱,可想而知林决当时是多么的担心。   隐之的舌头僵在嘴里,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力和憋屈过。他想,我和念之相处这么多年,像左右手一样形影不离默契无比,为什么被一个外人捷足先登,抢了近水楼台的月亮。   憋屈之后又是翻天覆地涌来的愤恨,他恨林决抢走了念之,他很林决占有一切本该他拥有的东西,他甚至恨自己的父亲,恨他给的那个遥遥无期的承诺。隐之想,是时候采取行动了。   早上练功之后,许念腰间的信号弹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找了半天,最后还是王平安一路小跑给她送过来的。   “你在哪儿找到的?”许念问道。   “我就……就在……练武……武场啊!”王平安说完瘫坐在地上,“哎累死我了!找了你一路了!”   许念谢过他,而后回屋狐疑地打开竹筒,里面的信还在,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她拍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下午,山外送来一封信,王平安揣着信往许念院子里走,半路上便被隐之拦下了。   “去找念之?”隐之笑着问道。   “啊对啊,有她的信。”王平安毫无戒心地答道。   “信?从哪儿寄来的?”隐之不动声色地问道。   “还能从哪儿?从东京……”王平安的话音未落,门外忽的传来一道惊天动地的叫声:“邝老先生!汾远镖局邢千悯求见!”   王平安掏信的手又缩了回去,把信原封不动地塞了回去,边往外跑边解释道:“我先去开门,二公子,回头再给你看信吧!”   隐之的手讪讪地缩了回来,不过他也不是第一次尴尬,甚至隐隐有些兴奋,于是装模作样地点点头,随后紧紧跟上。   山庄门口,邢千悯的行李和身上衣物都破败不堪地挂在身上,好在他常年习武,这些距离并不算十分累,见了隐之,他便“扑通”一声跪下,眼圈有些发红道:“隐之师兄,念之师姐,我爹娘不见了!” ☆、求救   许念一听便急了,但邢千悯比她更急,到底是年纪小,没有经历过世事,邢仲庭对他再严厉,也不过是父母之于子女的恨铁不成钢,责罚中掩藏着细细密密的爱子之情。可外人不同,没有人会怜惜他年纪小,没有人会对他手下留情,没有人会将他当做需要细心呵护的宝贝。世事变迁不会被一个孩子左右。   许念见他眼泪都出来了,顿时想起自己还是他口中的师姐,于是端起架子安慰道:“你先别着急,进来再说吧!”   邢千悯仿佛找到了归巢的小鸟,跟在隐之和许念身后,踩着两人的影子,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惠之听说邢千悯来了,没心没肺地问道:“你收到我的信了么?怎么就你自己来了?你爹娘呢?你大哥呢?”   邢千悯此时已经找到了主心骨,不愿意在惠之面前丢了面子,镇定道:“镖局出事儿了,所以我自己来了。”   惠之继续没心没肺道:“出什么事儿了?”   邢千悯抿着嘴道:“我爹娘,还有大哥,都被人带走了。那些人来势汹汹,不像好人。”   惠之奇道:“你们镖局不是有那么多人吗?难道还打不过他们?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邢千悯想了半天,犹豫道:“我爹……他是自愿走的。”   “什么!”惠之愣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既然你爹是自愿的,你还着急什么?”   邢千悯歪着脑袋想不出所以然来,其实他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他爹仿佛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一直到他爹娘和大哥离开的那天,邢千悯忽的想起前几日家里收到一封信,自从那天起他爹就开始不一样了。   他记得他爹满眼忧虑地望着他说:爹对不起你和你娘。   他记得大哥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你以后一定要有出息。   少年的心里对危机有着无比敏锐的直觉,邢千悯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了,他爹被自愿离开镖局,而他却连反抗和说“不”的机会都没有,他从未感到过如此的无能为力。   “关于那些人你还知道什么?”许念问道,“越详细越好。”   邢千悯想了想,答道:“他们个子不算高,头发都用一只木簪高高束起,身上穿着清一色的蓝袍子,里面是青布衫。他们身上……有一股味儿。”   “啊……”惠之嫌弃道:“真恶心。”   邢千悯知道她会错了意,连忙道:“不是的,他们身上有一股药味儿,但又跟平常的药不一样,我……我说不清楚。”   许念一听便明白了,邢千悯大概是没怎么生过病,镖局里面最常见的便是跌打损伤的药,因此在邢千悯的心中除了这种味道之外的都是“不平常”的药。   又是琼顶山,又是宋川,又是那个没脸没皮的面具人。   许念气愤地想道:怎么哪儿都有他?这人到处勾搭,野心还不小,手不仅伸得远,还伸到了痛处。她顿时紧张起来,这事儿得马上告诉林决。   “师兄,我回房一趟。”许念“腾”地站起身,决定回屋给林决写封信。隐之冲惠之使了个眼色,惠之立马知趣地跑出去叫际之了。   不多时,门外便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门被推开,许念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问道:“二师兄,你见到我的东西了吗?”   隐之一愣,问道:“什么东西?”   许念两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就是我挂着的那个。”   隐之心里咕嘟咕嘟地冒着酸泡,低下头掩饰着自己嘴角苦涩的笑容,语气尽量和平常一样答道:“没有。我哪敢动你的东西,我可怕你咬我。”   大概是从小就缺乏安全感,许念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擅自动她的东西,即便是吃剩的东西都不行。有一次隐之把她防身用的刀顺手拿去削木头,不知放在哪里,他当时还对这个师妹毫不设防,满不在意地说刀丢了:“不就是把刀么,要多少师兄给你买多少!”   结果换来一排带血的牙印,至今隐之手上还留有两行浅色的疤。   许念显然也记得清清楚楚,笑得有些歉疚:“那我再去找找,你跟大师兄先照顾他。”   隐之点点头,笑道:“去吧。”   许念屋里屋外找了一圈,连床底下都翻开找了,除了几枚铜钱和半只被老鼠咬断的笔,连竹筒的影子也没见到。本来她还觉得腰上的东西有些累赘,犹豫要不要把它穿起来挂在床头,还没等想好,这个小竹筒便不见了。   许念有些难以相信,自己已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跟一个竹筒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感情,腰间空荡荡的,她心中对林决的思念忽的一发不可收拾。   又过了一年,林决在宫中过得想必不算太如意,但也不会太差,山雨欲来风满楼,内有林琮一病不起,外有面具三爷虎视眈眈。他们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卷进了这个巨大的漩涡里,身不由己。   ******   “我们即刻启程去恭州,你和惠之留在这儿看家。”际之听完邢千悯的话,当机立断决定去恭州找人。他们只有三个人,面对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悬崖峭壁万丈深渊,面对强于他们数倍的拦路虎,面对一个可能翻手间搅动天地的神秘对手,他隐约升起了一丝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感。   际之在隐之身边小声说道:“隐之,你……”   你什么呢?自从那天醉酒被隐之背回房里,他还没来得及跟隐之好好谈谈,一方面他颇为自律,很少有喝醉说胡话的时候,因此觉得分外尴尬。另一方面,他回想起自己见到的只言片语,隐之行事这么隐秘,定然不愿让人知道,想必隐之也对自己的爹心存疑惑,因此没有贸然公开,这样一来,他岂不是令隐之难堪了?   际之支吾了一句,头一次面对师弟感到词穷。   隐之却以为际之拉不下脸跟惠之说狠话,要是没人命令,惠之才不会在家老实呆着。隐之颇为善解人意道:“师兄放心,我去跟惠之说。”   际之望了邢千悯一眼,后者也坚定地回望他,他觉得欣慰了几分,想起隐之的话,心里又是一暖:“我上次醉酒无状,师弟不要往心里去。”   隐之笑得毫无芥蒂:“大师兄说什么呢?我哪是那种人,你快去忙,我找惠之去!”   际之走后,邢千悯拉着隐之道:“我能跟着去吗?”   隐之领着他往外走:“要去就去,我们这儿没什么规矩,走吧!”   邢千悯快走两步跟上:“我说的是,我能跟你们一起去恭州吗?”虽然他也很想见惠之,但现在他有更担心的事,只能把惠之的位置往后挪一挪。   隐之本想说“不行,太危险了,我们得把你护好了”,但望着快到自己下巴高的少年,他忽的说不出口了,这种孑然一身的感觉他太清楚了,他曾无数次地渴望能有“家人”的消息,不管是死是伤,是聋是瞎,哪怕有一点点消息,他都会觉得无比欣慰和喜悦,都能把心放回实处。   “你有可能是邢家最后一点血脉,你爹娘和大哥的意思你也懂,即便是这样,你也要去吗?”隐之轻抚着邢千悯的头,说出的话却像刀一般狠狠剜着心。   “我知道,我要去。”邢千悯脸色发白,语气却无比坚定,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一夜之间遭逢巨变,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关系到邢家的未来,他始终无法做到抛下血缘至亲,独自苟活,只好不自量力地前去搏一搏运气。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人事,听天命,不过如此而已。   “那惠之更要闹了,没人陪她在这儿,她指不定哪天就跑了!”隐之故作轻松地说道。   邢千悯慢了半拍,配合得说道:“那谁……陪她?”   “我呀!我陪着她,保证把她管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王平安忽的从院外跳进来,撞到隐之身上,扯着嗓门喊道。   隐之一把推开他,白了一眼道:“站好站好!有本事你跟惠之说去,看她不打死你。”   王平安的底气顿时泄了大半,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道:“我现在去找她,她倒是敢打我!”   隐之显然不相信,理都没理他,径直往前走去。邢千悯小声问道:“你很怕惠之吗?”   王平安顿时像被踩了尾巴,拍着胸口道:“说谁呢!我怎么可能怕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了不起!”   邢千悯“哦”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相信王平安的话,追着隐之去找惠之了,王平安自己站在原地,气愤了一会儿,又觉得反正没人看,白白浪费表情虚张声势了,这才垮下肩咧着嘴揉了揉胸口,嘀咕道:“什么玩意儿,硌死我了……” ☆、第 59 章   邢千悯虽说年纪不大,但骑马已经跟走路似的,来去自如,再加上他心里着急,再怎么辛苦也要忍着跟上。他心里知道希望很渺茫,但还是不死心地一遍遍问个不停。   “际之师兄,我爹娘他们会没事吗?”   际之被问了很多遍,也没有丝毫不耐烦,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已经开始抽条,个子一天高似一天,眼神从懵懂无知变得格外坚定隐忍,要不是他时不时地问上一句这样的话,沉默无语的气质几乎跟他父亲邢仲庭一模一样。   许念和隐之默不作声,际之像安抚一只晃着尾巴求人施舍的流浪狗一样,在小少年的脑袋上拍了两下,又止不住地叹了口气:“这个我说不好,咱们尽力吧。”   许念无法理解际之对邢千悯残忍的深意,一见到小少年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神,她便心生不忍,心道大师兄真会添乱,赶紧补充道:“大药仙还欠我人情呢,他师弟背着他干这种事儿,他怎么也得出面管管。”   邢千悯心知凭他们几个毛还没长齐的孩子去要人根本就是异想天开,但许念的话好嗲也给了他一丝心理安慰。大药仙的名气他是听说过的,能让他欠了人情的人该有多厉害啊!他瞬间有了底气,冲许念笑道:“多谢念之师姐!”   许念想了一路总算想出一句正经安慰的话,此刻正在得意,冷不防隐之在一旁“哼”了一声,他的眼神已经明明白白地表达了“你就吹吧我看你吹到什么时候”的意思,大概是考虑到小少年与外表不符的脆弱承受能力,他仅仅哼了一声,没有明说出口。   没日没夜地走了几天,眼瞅着接近恭州地界了,几人这才停下来休息一晚,邢千悯下马的时候险些摔倒,许念一看便知道他大腿里侧磨得厉害,拍着他的肩鼓励道:“能坚持这么久,不错!”   隐之听了一路,对她“过来人”的口气已经麻木,此刻连白眼也翻不动了,径直走到柜台处:“小二,住店!”   小二正在椅子上歪着打瞌睡,隐之一句没喊醒,又敲了敲桌子,这才把他叫起来。   “楼上还剩三间客房,几位看着住吧。”小二起身摘了三个钥匙牌子,扔到隐之面前,然后像是黏在椅子上似的一下又缩了回去,继续闭着眼打盹。   见过甩手掌柜的,还没见过甩手店小二。许念撸着袖子作势要教训人,被际之一眼钉在原地:“赶紧上去吧。”时间不等人。   许念尤不解气地瞪了小二一眼,可惜他已经睡得直打呼噜了,她的眼刀都哗啦啦地掉在地上没人接。隐之拿着钥匙牌,一边看房间名一边看牌上的字,回头对许念说道:“这间你住,这间给大师兄,我跟邢千悯住一间。”   际之接过牌子:“我不用单独一间,我跟你住一起就行。”   隐之点点头:“也好。”于是各自拎着包进了屋。   这一夜几人终于好好睡了一觉,虽然小二送来的热水有一股刷锅水的味,但几人还是洗得很开心,是以一觉睡到天大亮。邢千悯先醒了过来,他有些认床,在外面都睡得不怎么好,但事到如今也没人惯着他一身的臭毛病,原先觉得练功苦得不行不行的,现在他觉得连日的奔波和失眠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他的承受底线已经一降再降。   我差不多是一个大人了,他想。   邢千悯估计他们几人还没醒,准备在走廊上等他们,顺便透透气。走廊上还站着一个人,脸拉得老长,正跟楼下的小二隔着十万八千里地吵架呢。   “你信不信我掀了你这店?”大长脸高声叫道。   “有本事你就掀呐!我不仅信你能掀店,我还信你能炸屋顶呢,你就是个属爆竹的,一点就燃。”小二端着半盘子花生冲楼上骂道。   “小爷住你的店是给你脸,我再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要蹬鼻子往上上了?”长脸说罢气冲冲地回屋提剑去了。   邢千悯站在楼梯上冲小二尴尬一笑,小二顿时道:“这位客官,花生米送你了,反正有冤大头,不要白不要!”   “慢着!”长脸冲出屋来,一剑挑开了邢千悯手中的盘子,“老子花钱,倒给你做人情——你也不看看是什么东西,人家给你就接着,要是他给你□□你也敢接?”后半句是对着邢千悯说的。   盘子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邢千悯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表情,小二却先发怒了:“好好儿说话,动什么手!说谁下毒呢?你爱要不要,我还不伺候了呢!小店地方小,饮食不周,这位菩萨哪来的回哪儿去吧!”   长脸看出小二不会武功,于是同他真刀真枪地打了一架,连剑都没用,邢千悯被无辜牵扯进来,不知道是拉架好还是遁走好呢,楼上的房门忽的打开,许念面色铁青地招呼邢千悯道:“二郎你过来。”   虽然许念的脸色着实难看,但邢千悯还是如蒙大赦,他屁颠屁颠地跑到许念屋里,惊奇地发现际之师兄也在。   “怎么了?”邢千悯想,他没有犯过什么事儿,实在想不出怎么把他们气得这么严重。   “银票丢了。”他刚一坐下,听到这句话顿时又跳起来,甚至连屁股都没挨到板凳。   “怎……怎么回事?”邢千悯腾地站起身,“我回去看看!”不一会儿他便拎了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我这里没丢东西……”   “你身上都是碎银。”许念道,“我和大师兄的银票全部不见了,总共加起来一千多两;碎银还有二十几两,倒是没被拿走。”   邢千悯敏感地打量着对面的两人,他还是决定不说话比较好。   “还有,我的吊坠也不见了。”许念接着说道。若不是见过她那个吊坠,际之估计会把它当成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偏偏那只是堆破铜烂铁扭成的奇形怪状,根本不值几个钱。   此刻听说了许念说的话,邢千悯自觉一切后果都是他造成的,沉浸在自责中不可自拔;际之难得没有说什么,反而露出了十分古怪的神色。   “二师兄呢?”许念问,“我去问问他丢没丢东西。”   “哎哎……”际之叫住她,犹豫道:“等会儿再去吧,让他多睡会儿。 ☆、告别   外面的吵闹声终于惊动了隐之,隐之睡眼惺忪地走进来,见到的便是神色各异的几人。清早起来他的声音还是哑的,拿起茶壶灌了一杯半凉的水,才施施然问道:“怎么了这是?”   许念抢过他手里的茶壶:“咱们遭贼了,赶紧看看你的东西少没少!”   隐之愣了一瞬,惊讶道:“怎么会?都丢了什么东西?”   许念掰着手指头细数丢了的几样,际之抢先一步开口道:“银票和玉佩全都丢了,还有就是……”   “还有我的吊坠,”许念叹道,“那毛贼肯定把它当成银的偷走了,偷什么不好非偷那个,好歹也是我爹留给我的,到时候他发现卖不出去肯定随手一扔……”   说到这里,际之欲言又止,他望了隐之一眼,掩饰地拿起茶杯倒了一杯水堵住了自己的嘴。   “……好在我的腰牌没丢。”许念快速地念叨了一句。   腰牌,吊坠,伤药,佩剑,几件重要的东西她都随身带着,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放在枕头边,原来还有一个小竹筒,不过现在丢了,她便只剩这几样东西了。仔细想想,她似乎从小打到都没多少东西,过的日子跟苦行僧没什么区别,连换洗衣服都是来回来去的那几套,小了的衣服被王平安他娘拿回家送给她侄女了。除了身上带的这几件小玩意儿和灵台上山一间半旧不新的破屋之外,她跟这个世界的联系单薄得一碰即断。   现在清算自己的财产,许念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悲壮,觉得身轻如纸,毫无分量,她死了之后,也只有几个鸡飞狗跳的师兄妹,一个不正经的老头和一个淡泊名利的二皇子才能记得她吧。连王平安她都指望不上,这小子没心没肺的,估计她还没过头七他就能在她坟头上种草撒尿了。   许念带在身上的几样东西,都是她牵挂的和牵挂她的,她随身带着,仿佛这样才能诶自己一些心理安慰,让她觉得自己不只是一条贱命,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吊坠是爹娘给她的,佩剑是师父托邢仲庭做的,伤药是从二师兄那死皮赖脸讨来的,腰牌是林决忧心忡忡地塞到她手里的。短短的片刻,许念已经回顾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她悲哀又庆幸地发现,身上这几样东西正好代表着她所有的感情寄托。   那枚某种程度上象征着情情爱爱的腰牌就被揣在许念衣服的前襟,昨天半夜里被她翻身压在脑袋底下,一早上她就被硌醒了,到现在都还觉得脖子疼。   月黑风高,没人会在意一块破木牌,一模就知道不值几个钱,许念万分庆幸那个毛贼是个不识货的土鳖。不过她的吊坠应该是找不回来了,那可是她爹娘唯一留下的东西啊!   许念见隐之没有露出不快的神色,便正色道:“二师兄,你没丢什么东西吗?”   隐之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我身上没一件值钱的东西,晚上又和衣而睡,那贼再胆大也不可能摸到我身上来。”   许念恨恨道:“狡猾!”   “不是我狡猾,”隐之接着道,“而是你们太笨,这破烂店你们指望他能有多安全,自己不留个心眼,难怪贼要偷你们!”   许念一瞬间找回了小时候吵架斗嘴的劲头,差点把水泼到他脸上:“你还幸灾乐祸,好像丢的不是你的钱一样!”   隐之无所谓道:“我不在意,在意的应当是二郎才对。”说罢望着邢千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   邢千悯被点名,立马挺直腰板,他不知道隐之师兄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此时寄托全在这几人身上,本能地摇头道:“不在意,我不在意。”   许念一看他懵懵懂懂的傻样就笑了,笑完又接着惆怅道:“我们几个毛孩子,要找到你爹谈何容易?你爹虽说是被宋老先生的人带走,但绝对不可能关在琼顶山,最有可能的就是藏在绝刀门的某处,那帮人可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主,咱们有钱好说歹说也能问到点儿消息,结果……”   邢千悯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顿时瞪大眼,张着嘴,半天才说道:“我……没关系。”   许念拍拍他的肩,起身出去了:“我去找掌柜的!”   隐之拉住她:“别去了,你还指望人家能赔你怎么的?”许念瞪着他,明显有这意思。隐之嗤笑道:“你看看小二那个样,你觉得掌柜的能赔你银子吗?省省吧,到时候别被反咬一口。”   许念犹自不服气,背着剑下去了,际之在后面喊道:“别跟人动手,咱们是来找人的,少生是非!”也不知许念到底听到没有。   过了片刻,许念愤愤地跑上来,一巴掌拍在桌上:“我跟掌柜的说咱们遭贼了,才说了一半,你们猜他说什么?”许念翘起二郎腿,学着掌柜的语气道:“我说你们呐,就是不小心,门口牌子上不是写了嘛,‘财物遗失,概不负责’,这边贼多,你们还不看好东西,怪我咯?”   门口牌子上的确写着,不过在店名末尾,字儿还没指头大,风吹雨打地已经残了半边,还有半边长着绿油油的青苔,不大的八个字糊成一片,根本看不出来。   邢千悯见许念气得够呛,赶紧倒了杯水递到他手边:“师姐喝口水。”   许念脸色好了几分,想起丢了的银票,又觉得肉疼,不过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只得继续赶路。隐之在怀里掏了半天,只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几块碎银,总共不到六十两。离恭州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他们的全部家当就剩这些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先下楼结账吧!”隐之把两块碎银都拿上,起身下楼了。   “把钱揣好!”际之说完也跟着下去了。   房钱付了一两,喂马的草料还得另加钱,两个小二忙不开,只能他们自己去喂马,一来一往地又折腾了好半天。又一波客人出去之后,马厩里只剩际之和隐之两人,际之拍拍埋头苦吃的马,忽的轻声说道:“昨晚你出去了。”   隐之一惊,手里的草料险些掉道地上:“大师兄没睡着?”   际之摇摇头:“我醒了。”   隐之忽的苦笑起来,大师兄年纪最大,又最踏实好学,练了这么多年,武功比之他们几个都要高上好几层,若是大师兄刻意隐藏气息,连他也很难分辨出来。   “大师兄想问什么?”隐之敛了笑,问际之道,“是想问我为什么偷着离开,还是想问是不是我偷的钱?”   际之从来认为他的几个师弟师妹都是没心没肺的小孩儿,隐之虽然年纪不小,但整日跟许念混在一起,际之心里总觉得他们都是没长大的孩子,整日只知道嘻嘻哈哈,心里从来不装事儿,高兴生气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是现在,隐之突然瞪着一双幽深的眼望向他,他心里忽的一突,这样愤怒、痛苦、讽刺、倔强的眼神,从没有在隐之身上出现过,此刻的隐之就像是撕破了一层天真伪善的面具,露出里面血淋淋的骨肉。   他忽的觉得心疼,或许隐之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隐之,有什么难处告诉师兄,师兄可以帮你,是你爹的事儿……”   “我爹?”隐之望着际之的眼神变得十分玩味,有那么一瞬间际之甚至觉得他的眼里是露出了杀意,隐之偏过头冷冷道:“我爹早死了。”   际之却以为他在赌气,忙掰过他的肩:“胡说,我明明见到信里……”   “嘭”一声,马厩的门被推开,方才离开过的几人去而复返,际之忙把话咽回去,讪讪地收回手。一人却忽的曲手成爪,带起一股厉风,径直袭向际之。   西南城郊,破败的客栈,无人的后院,濡湿的空气和永远灰霾的天空,际之扬起一个苦涩而又释然的笑,他想起师父把他带回来的那年,又想隐之,念之和惠之,甚至还想起王平安那个倒霉孩子。一张张脸从他面前飞快地划过,最后停留在惠之伤心欲绝的面孔上。   别追着我了,他想,你年纪还小呢。   惠之向他伸手,他摇摇头,又想道:我不跟你走了,你快回去好好练功,别再惹师父和你师姐生气了。   惠之只是摇着头哭,际之拍拍她的脑袋,露出他惯有的家长式微笑,心里默念道:你们保重,大师兄先走一步啦。   他看见惠之的脸消失在视线尽头,四周再没有声音,一切回归灰霾,消失在永不放晴的天际。   ******   “出发吧!”隐之冲屋里吃饭的几人招招手,“大师兄先去探路了,咱们在城门口等他,午时没等到咱们就先进城。”   许念探头出去看了看:“真的?你们怎么这么久,我正要去看看呢。”   隐之一手牵着三匹马,站在门口:“快走吧,听说恭州最近很乱,开关城门的时间都限了,咱们早点去,以防万一。”   “也好,”许念接过他手里的缰绳,递给眼巴巴望着的邢千悯,“咱们先走,在城门等大师兄。”   屋外又下起小雨,几骑绝尘而去,溅起的水花渗入土中,不见踪影。 ☆、□□   离恭州还有五里的时候,几人便停下歇脚,不为别的,南边和东边两条进城的路封了,连着城外的几座荒山,都有重兵把守。   宝藏一事也不知是谁放出的消息,蜂拥而至的人像蚂蟥一样,扑都扑不灭,绝刀门想独吞是不可能了,吴叶朴只能退一步,搭上了恭州的都督,派兵封了山,强力镇压这些为非作歹的江湖人,当然,绝刀门同外面那些呜呜喳喳的“江湖人”是有本质区别的,他们的通达朝廷,涉及盐铁,不是什么门什么派能比的。   说是封山,谁知道到底封没封呢?起码山里的村民十有□□都换成了绝刀门的人,夜里他们便把财物一批批秘密运出。吴叶朴心里一直憋屈着,本来退让就已经突破了他的底线,那个都督白捡便宜不说,还一个劲儿地蹬鼻子上脸,今日不准进山,后日又把人扣下,本来三七分已经是委屈绝刀门了,照现在这样,那个狗屁的都督拿了九分都不止。   若不是为了保全绝刀门,吴叶朴死也做不出这等丧权辱国的事儿来。已经吃进嘴里的东西,再要吐出来,不管是谁都不会如意,何况是吴叶朴这样的心气极高又唯利是图的人。   虽然一时忍下,但时间越长,他心中的怨恨便越深越浓,终有一日会像毒瘤一般喷薄而出。他人生最大的成就将永远伴随着人生最大的败笔,如鲠在喉。   而被官兵堵住的许念几人,此时正在一间破庙里避雨,挤在破庙里的人还不少,一般准备打道回府,另一半准备异想天开地结伙硬闯。   “我们用不用给际之师兄留个信儿?”邢千悯问道。   “没法留。”许念叹道,荧光的东西用不上,周围荒山野岭,又没有什么人能托话,按说大师兄比他们都先到,应当知道此路不通,早就该回来告诉他们了,结果在破庙里转了几圈儿,根本没有际之的影子。   “可能走岔了,我回去看看。”许念说道。   “别,”隐之拦住她,“从客栈过来还有几个岔路,要是你再走丢了,咱们可就彻底失散了。再等等吧,大师兄不也说等到午时吗?”   许念原地转了几圈,身后是破庙里吵吵嚷嚷的三教九流,身前是雾蒙蒙的小雨和拦路的官兵,她犹豫片刻,终于说道:“也好。”   破庙里的人不少,平日住在这儿的老乞丐都被挤得没地方躺,只能半靠在墙根上闭目养神,不多会儿又有孩子打架,一个占了下峰,扯开嗓子“哇哇”哭喊,哭声直干上云霄,险些把破庙震塌。   老要饭的睡不成,眼睛转悠了一圈儿,也没人像小要饭的那样任他欺负,于是他十分识时务地靠在墙边,眯着眼不说话。听了半晌,他忽的开口道:“诸位听我一句,要想进城,你们做这打扮是不行的。”   他穿的破破烂烂,身上几乎要长出青苔,自然而然地跟墙面融为一体,没有人注意到墙角还有“东西”,他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沙哑和响亮,一句话说出口,周围几人全都惊诧地回过头望着他。   一个面目和善的年轻人拱手问道:“晚辈不才,敢问前辈方才所说是什么意思?前辈可愿为在下解惑?”   老乞丐睁开乱发底下的一只眼,悠悠地说道:“近来风声正紧,就是为防江湖人士作乱,你们这身打扮,不是上赶着撞上去?”   年轻人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出于礼貌,又虚心问道:“那前辈可知道如何才能进城去?”   “依我看么,那边那个娘子的打扮正好,”老乞丐抬起手里烧焦的半截树棍,斜斜一指,又接着道,“你么,扮个秀才正合适。”   被指中的娘子脸色一僵,随即就要摸向背篓,被旁边的“大姐”按住,狠狠地瞪了老乞丐的一眼,这才作罢。许念看那人有些面熟,才想起来是峨眉派的那个红衣女子,她这次倒是比原来镇定了许多。   年轻人很是感激,给老乞丐扔下一两银子后便满院子找秀才买衣服去了。老乞丐把钱揣进裤腰里,嘀咕道:“有钱就好说……就好说……”   “哎,老头!”   眼前忽的顿住一双脚,老乞丐紧紧腰带,又缩着脖子坐了回去。那人没有离开,反而在他面前蹲下,晃了晃手里的银子:“你知道怎么进城吧?”   老乞丐盯着银子,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上面连拉带拽地扯下来,支吾道:“换身装扮就是了,我可不……”   “这些我知道,说点儿有用的。”面前的人又掏出一个麻布荷包在老乞丐面前轻轻晃了一下,又捏在手心里。荷包里叮咚直响,这动静儿,不用瞧都知道是一袋碎金粒子。   老乞丐的手在破布似的抹布底下动了两下,压低声音道:“往西五里有一条小河,经过荒山,直通城里……咳咳!”   他咳嗽两声,又低下头。   脖子刚低下一半,一只短刺紧贴着他的脖子缠了上来,正对着糊着一层黑漆似的喉咙:“玩起来没完了?”   老乞丐嗓子提着不敢放下,生怕那泛着寒光的刺剑一不留神就把他捅个对穿,此时他也不端着了,连忙交代得清清楚楚:“每日丑时三刻,守卫换班,卯时一刻水闸开门,只要混进那群村民里,一切都好说。”   短刺往前送了一段,堪堪扎在老乞丐的嗓子上,渗出一串血珠。老乞丐也不在意,哼哼两声,拿手搓了搓,便不再说话了。那人听到了满意的消息,丢下荷包转身离去,银子虽然没留下,但光这袋金粒子也顶得上几十倍了。   老乞丐伸手接住荷包,紧紧缠在裤腰带上,愣是没发出一点儿声音:“都好说,都好说……”   既然是个有缝的蛋,那就不愁没有苍蝇来叮,许念这个苍蝇做得淋漓尽致,不只飞得快,还行迹无踪,叫人想找都找不到。他们三人等了两天,没有传来死人的消息,这才摸进了小河边,等到守卫换班的时候,钻进那群匆忙的“村民”中。   绝刀门内本就三教九流都有,底下的人根本没什么规矩可言,见多了几个人也不惊讶,被隐之几句话便糊弄过去了,许念和邢千悯都扮作隐之的弟弟,有好几个还   进城后往东走,东郊一大片,都是绝刀门的地界,几人借口去赌场,出了东郊便往城里跑,找了靠近城门的一户人家,五两银子租下两间房,俨然做好了长期战斗的准备。   邢千悯先是悄悄打听身高八尺阔脸无须的江湖人,可希望实在是渺茫,打听了几日,连一同进城的几个人都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人。   奇怪了,难道邢仲庭他们的猜测有错,邢老头没到恭州来,他们该去琼顶山吗?   正在他们一筹莫展之时,转机来了,这转机仿佛给了他们一人一棒,正中天灵盖,打得他们外焦里嫩,不知所措:   汾远镖局邢仲庭带上下几百号人投靠绝刀门,愿与门主同生共死,愿为三爷鞍前马后。当然最后一句是许念脑补出来的,不过这也离真相差不多了。   绝刀门在江湖上相当于魔教一般的存在,他们练的武功霸道强硬,势不可挡,门内众人行事又乖张暴戾,门主更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真小人,一直以来江湖各派都对绝刀门颇有微词及至避而远之。   而汾远镖局是整个河东路乃至北方的名门正派,邢仲庭更是响当当的人物,任谁也不会相信,一夜之间,邢仲庭竟然把整个镖局当嫁妆似的,倒贴进了绝刀门。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邢仲庭被挟持了,才能做出如此违心的决定,可连他亲儿子都说他是自愿走的,更没有人能想出所以然了。   我得见我爹一面,邢千悯想,起码得问问他为何做出如此决定。   ******   顺着双翎的线索往上查,顺藤摸瓜地杀了几个作乱的宫女太监,宫中有几个不怀好意的太监宫女是正常的事儿,可这几个人都有机会跟林琮直接照面,有的还能与林琮近距离接触。   人虽然杀了,可线索也断了,宫里还藏着什么腌臜的玩意儿没人知道,林琮每日除了吃药便是忧心忡忡地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夜里连连惊醒,半宿无法入睡。大概是被害妄想症作祟,林琮总觉得有人要害他,窗帘后,床底下,头顶山,甚至龙椅背后,任何一个能够藏人的空间都用实心木头填起来了,最后连朝也不上了。   皇上眼见着已经病入膏肓、几斤癫狂了,朝臣便开始着急了,轮番请求太子担起国之重担,但越到这时候太子便越是低调谨慎,根本不敢有任何逾矩的举动,陈皇后除了例行请安也不轻易到林琮面前晃悠,饶是如此,林琮还是不可抑制地想:我死了谁获益最大?   而理智全失的林琮唯一能信赖就是无欲无求的林决和敏妃,敏妃日日陪在林琮左右,吃饭穿衣全靠她一人伺候,林决便陪着林琮说话,两人常常能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上一整天。陈皇后倒也省心,不过为了防止皇上做出什么糊涂的决定,林琮周围被明里暗里布置了不少的眼线。   这日早晨下了雪,寝殿里加了碳,敏妃一大早叫林琮起床,叫了半天没有反应,只有嗯嗯的声音,过了片刻,敏妃把被子掀起来,林琮已经醒了多时了,但他没有起来,他再也无法自己起床了——他半身瘫痪了。 ☆、将至   林琮今年四十五,正是一个皇帝的壮年时期,还有许多宏图大业等着他去运筹帷幄,还有许多凌云壮志等待他去一展身手,可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这样做了。病个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可以叫太子监国,代理朝政,可要是病个一年两年呢,要是从此一病不起呢?   如果林琮仅仅给出一个监国的位置,时间长了太子会甘心吗,会安安心心等到他病愈吗?可他更不能现在放手大权,那样的话他就会像赵武灵王一样,再没有执掌大权的机会了。   于是林琮想,幸好我还有一个儿子啊。   太子代理朝政的第五天,林决一大早便被叫进宫,通常林琮早上是不会叫他过来的,早上服药梳洗收拾妥当之后,下午宫里才会来人叫他。今日林决早早被传唤,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进了宫才发现父亲刚刚起床,敏妃正在服侍他穿衣,两人看起来精神都不错,不像有事的样子。   林决在旁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思考林琮叫他来的原因。想了半晌,思绪便被眼前的两人勾了过去。林琮比敏妃大了八岁,敏妃年纪不到四十,宫里保养得当,她又没什么忧心的事,看着像二十出头,只有眼角偶尔的一条细纹出卖了她的年纪。   林琮年轻时便喜爱敏妃这样温柔如水、小意侍奉的妃子,加上生了儿子的缘故,有那么些年,敏妃曾经是他彻头彻尾的真爱。不过皇帝的真爱来得快去得也快,林决以为父亲现在已经没有所爱之人了,他最爱的是皇位,是江山,是身下的龙椅,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他已经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子了。   可在父亲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他唯一能信赖的还是这个在后宫连花瓶都算不上的妃子,这样的信任和依赖是连陈皇后都享受不到的殊荣,而林决却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从前他想孑然一身,幽游山水之间,做一个富贵闲王,自由自在,来去无踪。现在他的心愿仍然没变,只是这山水之间从此多了一个人,多了一抹热闹的风景。   收拾妥当之后,林琮便叫人把他扶到榻上坐好,左半边身子不能动,只能靠软垫撑住让他不倒下,半边的脸不能动,林琮却竭力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含糊不清地吩咐道:“下……下去……”   宫女太监们端着碗碟鱼贯而出,敏妃望了望,柔声道:“妾也退下了。”林决望着低眉敛目的母亲,竟有些没来由地紧张。寝殿里的人退了个干净,只剩林琮父子和一个贴身的老太监。   林决跪在榻前,问道:“父亲有何事吩咐?”   林琮没有答话,仍然抖动着不利索的嘴唇,高声道:“下……下去……”   老太监望了林决一眼,低头往外退下。林决愣了片刻,他的心“咯噔”一声,他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本该直接出去的老太监没有退下,反而弓着腰扶起林决。他的手白白净净,却纤细如柴,紧紧抓住林决的袖子,像是两只洗净的鸡爪:“二爷快起来,皇上是想跟您亲近亲近,往后可别拘礼这些。”老太监的眼带着笑意,分明是几句客套话,可林决却从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鸡爪子抓得他的手臂生疼,待他完全起身才放开,林决站在面色稍缓的林琮对面,余光不经意瞥到了右侧的门帘,一抹绛紫的内侍袍角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林……林决……”两个字说得像“林学”,但林决还是听出是在唤他的名字。林琮何时叫过他的全名?小时候叫他二郎,大了叫他决儿,从未有连名带姓这样叫他的时候。   他心中的惊惧更甚,“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父亲!”   林琮的声音一顿,张着嘴又要说什么,林决赶忙伏地不起,高声说道:“父亲!孩儿有一事,还望父亲成全!”   林琮浑浊的眼望向林决,看得出他很不悦,但仍然抬了抬手,示意林决接着说。   林决的手心紧紧抠着地:“孩儿请父亲彻查开宁八年镇国将军许挚谋反一案!”   ******   绝刀门在江湖上相当于魔教一般的存在,他们练的武功霸道强硬,势不可挡,门内众人行事又乖张暴戾,门主更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真小人,一直以来江湖各派都对绝刀门颇有微词乃至避而远之。因此汾远镖局投靠绝刀门的事件一出,众人一片哗然。本来聚在恭州的人便多,根本不用多久,短短一天内消息便传遍了半个江湖。   这更加速了几人找到邢仲庭的决心。   随着沸沸扬扬的消息而来的,是三天后邢仲庭即将把汾远镖局的掌门信物移交给绝刀门门主的仪式,由此可见,邢仲庭此时一定就在绝刀门里。不过自从那日之后绝刀门便加强了戒备,许念几人探了一次,没有找到一丝进入的机会,进城两日毫无所获。   这日半夜,许念和隐之又到了绝刀门后山的山坳,此处新增了许多弩器,还有不少人看守。不过上次他们便发现□□的射程范围有一个死角,只要接近守卫,隐之便能使出飞镖,让他们没有机会发动弩器,只不过这样一来,第二天此处必定会发现死角,加强警戒,他们没有第二次进入的机会了。   潜伏接近的过程很顺利,直到隐之撒出第一把飞镖,两人准备进去,这才发现事情的不对之处:本该倒下的人并没有径直倒下,反而像牵线似的接连扑倒在弩器旁边的机关上,弩器被机关触动,咔哒发出声响,转到守卫扑倒的方向,“咔哒”一声启动,齐齐向许念和隐之射来。外面一排大弩后还藏着一排小弩,发出的箭再空中裂开,分成一把极细的钢针,铺天盖地地撒下。   许念暗道一声糟糕,刚伸手去拉隐之,便被两支钢针“嗖嗖”擦着胳膊刮破。两人避无可避,躲无可躲,正垂死挣扎的时候,忽的一边肩膀被拎起来:“快走!”   许念顿时心神一定:“师父!”   邝渊来得及时,像是早已守候了许久,此时抓着两人,就像是拎着两只鸡崽子,在一阵箭雨中穿梭而过,转眼便出了山,出山后几人未作停留,又直奔客栈而去,邢千悯正眼巴巴地等着他们。   邝渊这次出奇地没有训斥许念和隐之,不待问话,邢千悯便把这几日的事情一股脑的交代了。邝渊听完倒是没说什么,反而问道:“际之呢?”   许念没有答话。已经三天了,城里根本没有大师兄的一丝踪迹,按照大师兄的本事,即便没等到他们几人,也早就进城了,可他们留下的信息至今没有人回应。   大师兄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   邝渊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第二日便正大光明地进了绝刀门,许念知道他和邢仲庭一定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这种时候只能靠他出面。   隐之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玉,用绳子串了送给许念,许念很讶异,她还从没收到过这么价值连城的礼物,还是二师兄给她的。   “二师兄,你没病吧?”   “说什么呢?”隐之看起来竟然有些羞涩,“给你你就拿着,反正你的丢了,这个先戴着吧!”   许念嘴角渐渐落了下去,把那块玉塞到隐之手里,冷冷地问道:“大师兄呢?”   隐之不解道:“我怎么知道?”   相处多年,隐之此时的神情已经让许念起了疑心:“大师兄最后一面见的是你,告诉我们他有事先走的也是你,我还在想为什么大师兄没有上来告诉我们一声,他有那么着急吗?”   隐之把玩着手里翠绿欲滴的玉坠,把它挂在许念脖子上,摸了摸玉坠上亮晶晶的光斑,低声道:“念之,从前你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还有很多话没说,我自小便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那时候你和惠之还没来,只有我和大师兄,我便想着以后一定要成为像大师兄那样的人,可后来我发现这样的愿望根本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许念插话道。   “不,不可能,”隐之苦笑,“我本不该过这样的日子,我本不该是现在这样的活法,我见到许多无奈和痛苦,可我却无能为力,后来我想,为什么我不能活成人上人呢?为什么我不能呼风唤雨,给我所想之人一片庇佑呢?”   许念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所有的信息在她的脑子里混成一团浆糊,黏黏的糊住她的鼻子眼睛,只剩一双耳朵,毫无遗漏地灌入让她心惊胆战的话。   “大师兄不是我杀的。可是他太聪明,我无可奈何。”隐之的话音终于低落下去,“我从小一直喜欢大师兄的聪明稳重,他待我如同亲弟弟,所以,所有的罪孽都有我一人受,所有的荣华和肆意都给你,行吗?”   许念嗓子发涩,竟然吐不出一个字,她想起那只隐隐推动着风起云涌的手,所有的一切即将水落石出,真相即将兵临城下,打得她措手不及。她愣愣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二师兄,都这时候了你还要瞒我吗?” ☆、真相   “你父亲跟你说什么了?”林决一出来敏妃便迎上去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些寻常问话。”林决知道他母亲胆子小,连说话声音都不敢放大。   “这就好,这么神神秘秘,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你父亲病了,你日后多陪陪他。”敏妃松了口气,又攥住林决的手,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嘱咐他。   “是……我知道了。”林决缓缓松开手,手心被汗水浸湿,被初春的寒风吹干,瑟瑟发抖。没有人知道刚才他经历了多么惊心动魄的一瞬,没有人知道他一步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敏妃不放心,又拍了拍林决的手道:“先去给皇后请个安吧,请安之后再过来陪你父亲,快去吧!”   林决点点头,没有说话,立在一旁的老太监仍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连眼都没有抬,在宫里浸淫了这么多年,他对谁都是和和善善的,叫人轻易看不出他的表情,可林决仍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桌角那卷金色的圣旨上写着什么东西,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被一张大网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不敢看,不敢想。   老太监弓着身子走到林决跟前,恭敬和卑顺都恰到好处:“二爷,这边走。”   林决恍然回过神,只看到一顶镶着松石的帽尖,轻声道:“我知道路,不麻烦高公公了。”   敏妃还在殷切地望着他,林决心里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横亘在他心中多年的委屈和一丝隐秘的不安都挥散而去,撑起了密密麻麻的网眼。他想对敏妃说,我终于放下了,我终于但只是牵起嘴角冲敏妃笑了一声。   敏妃不知道林决今天怎么这么磨蹭,冲他挥挥手道:“快点去吧,别耽搁了!”   ******   “二师兄,都这时候了你还要瞒我吗?”在刚一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许念已经无可抑制地感到悲恸了,不管隐之接下来说出什么话,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已经意识到她和二师兄之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了。   他们之间有无数的隐而不发和不为人知的事实,在她无从得知的时候,他们间的距离已经拉开了十万八千里,纵使她站在山头,也再看不清二师兄的面目。   二师兄脸上的笑是她从未见过的,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神情是她从未想过的。许念忍不住想起这些年的事儿,二师兄大概是露出马脚的,不过他善于装疯卖傻,嘴里一向吐不出几句真章,许念一度以为他跟她一样,心里有个窟窿,一边进一边出,再酸再苦也能淌出去,原来他的心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坛子,所有的心事都发酵变质,酿成一锅毒汤,反复翻腾,永不停歇。   “念之,你知道,我今日说出这些话,已经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隐之向后退开一步,松开了许念的袖子。   “是时机到了吗?”许念艰难地问。   隐之笑了一声,没有回答:“我十五岁那年,有人来找我,说他是我爹,我说,我爹娘都是被火烧死的,你又是哪儿冒出的爹?”   许念定定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隐之接着说道:“他没有说话,只是把他的面具摘了下来——那一霎那我就知道了,纷纷扰扰的记忆涌入我的脑袋,还没等我理清,就疼得昏了过去。等我一觉醒来,我还躺在屋里,躺在我的床真是讽刺上。那时候我想,这是我师父和王伯给新修的院子里,师父待我如同亲生,大师兄又悉心教导我,我为什么要被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给勾走?”   许念想起那个泛着银光的面具,在琼顶山那时候二师兄就和三爷接触得少,她那时候还笑话二师兄终于转性了,知道修身养性了,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二师兄八岁父母双亡,九岁被带回山里,长到现在一共二十三个年头,在师父身边的就有十四个。她自诩了解隐之,他跟师父的感情是亲爹都比不上的,不是一个缥缈的亲爹身份就能动摇的。   只是她从没想过,二师兄最终还是选择跟他的血缘至亲站在一起,对亲如兄弟的师兄倒戈相向。   “我那时候不相信,可我的脑子就像是开了闸,洪水猛兽一样向我扑过来……我爹是个病秧子,我娘很要强,大概是脑子坏了才愿意嫁给我爹,我爹没权没势,在深宫里活下来已经是不易,全靠我祖母一人支撑。我只记得满屋的药味儿,密不透风的纸窗,还有经久不息的咳嗽声,这就是我童年的全部。”   天光已经大亮了,街外渐渐有了吆喝叫卖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嘈嘈杂杂。静默许久,许念终于问道:“你爹是哪个?不是太子,也不是四皇子,刘显早就死了……所以你爹是二皇子?还是三皇子?”   “刘昊?刘昊不到十五岁就死了,刘恪四个儿子,没想到我爹竟然是活得最长的。”隐之笑了一声,三皇子刘炅胎里就带了病,生下来都以为活不长,没想到天翻地覆、刀山火海的,竟然是活得最长的一个。   “那就是……三皇子了……”许念忽的明白了面具是怎么来的。传闻十五年前魏灭梁时,三皇子刘炅和生母封昭仪自焚而亡,封昭仪是真的死了,以她心高气傲的性格,却绝不会做出放火烧死亲生儿子的事儿,那么刘炅一定被想办法送出宫了。   那时候,三皇子的儿子刘铎才八岁,连他也不知道亲生父亲还活着,背负着双亲离散和国破家亡的突变一路南下,途径寿州时与护卫失散,从此再无消息。   刘炅跟皇子妃有两个儿子,刘铎是嫡子,还有一个庶子,七年前染了肺热死了,刘家正统的血脉就只剩下一个半人半鬼的病秧子和忘却前尘往事的野鸡门派二徒弟。   关于三皇子刘炅和其皇子妃的传闻很少,不过那样争强好胜的一个人能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病秧子,并且牺牲性命护送父子俩出宫,这份情谊大概是寻常夫妻远远不及的。   刘炅花了整七年找到刘铎这个儿子,又花了整一年让儿子信任自己,对于这个儿子花了几辈子的心血。大梁的天下亡了,可大梁的血脉没有亡,刘显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国破之时还是个屁事儿不懂的孩子,根本指望不上。   刘炅空有一颗九五之尊的心,却被困在一副纸糊似的孱弱之躯里,面容被毁,身负重伤,不知他怎么联络和走动,竟然说服玄库的令主听命于他,为他求丹问药,疗伤治病。权利一点点收拢,刀锋一寸寸磨砺,刘炅像是渔翁,凭着手里的几根细线,搅动水底八方,坐观鱼虾落网。   只是朝代的延续还需要血脉传承,刘炅已经无心再娶妻生子,亲儿子刘铎便是自己唯一的寄托。即便是到时候有人质疑,只要他想,刘铎就是他的亲儿子,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只要找到这个人,他刘家的天下又能继续传递下去。   在千辛万苦找到儿子之后,刘炅惊喜地发现他既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长歪,反而还习得一身好武艺,结识了许多江湖之人,这正与刘炅重用江湖之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不仅找回了儿子,还能为他日后大业铺路。   他不像前太子刘晏,乖张暴戾,鼻孔朝天,除了他自己和皇帝根本瞧不上任何人,江湖门派在他眼里就是一群山匪流氓,有武力没智慧,根本不屑与之为伍。刘炅不同,他热爱并利用一切有益的势力,他相信,只要有一只手把他们牵起来,他们甚至能与军队抗衡。更何况天玑库全部都散入江湖销声匿迹了,这些人可都是刘恪一手□□出来的精兵强将。   没有武器他便造武器,没有钱财他便挖宝藏、贩私盐,他要将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都扫平,他要对林家不留痕迹地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时机一到,所有的铺垫都有了用武之地,便能点燃引线,只差一样东西,好戏就能开演了。   现在这样东西已经原封不动地落回他的手中,是时候开场了。   “大师兄也是你杀的。”许念像是牵线傀儡,一个表情也做不出,机械地摇头和张嘴,脑子麻木地转着。   “大师兄不是我杀的,这个我没骗你,”隐之道,“是……有人要杀他,我只是默许了而已,将来我会为他修个衣冠冢,立块碑,逢年过节多烧点纸,叫他要恨只恨我,别去找你,你怕鬼,夜里该不敢走路了……”   “行了!”许念忽的大吼一声,都到了这时候,隐之为什么还要把她牵扯进去,这让许念觉得又羞耻又痛苦。如果二师兄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一切都是他的伪装,那么许念就能毫不犹豫地跟他决裂,偏偏二师兄对她的心思还没变,甚至对大师兄也是掺杂着自虐般的悔恨,这让许念不知所措——   二师兄还是原来的二师兄,只是他变得更鲜活,更真实,他把所有的痛苦和委屈都血淋淋地剖开,让人既心疼又痛恨。   “我会用下半辈子弥补你,你……”隐之的手伸到半空中,想起什么,又缩了回去,“我等你消息。”   许念想说,要弥补就弥补师父去,你杀了他最爱的大徒弟,怕是怎么也补不回来了。可她终究还是没说,说了也没用,他们大概这辈子都没法见面了。   隐之走了,二师兄走了。许念没想到的是,他们很快便再次见面了。    ☆、秘密   二月初十,绝刀门门主吴叶朴过寿,往年没多少人愿意来参加他的寿宴——他们既没能力高攀,又不愿惹得一身腥。但今年不同,先是前朝宝藏的发现,再有汾远镖局投靠一事发生,来瞧热闹的人很多,想浑水摸鱼捞点好处的也不在少数。   恭州城里暗潮涌动,宾客来往,觥筹交错,似乎每个人的笑面之下都隐藏着阴谋。   许念作为邝渊的徒弟,这次终于正大光明地进了绝刀门。庄子里的守备比上次所见还要森严,席桌外围便是一圈□□铁甲的壮汉,只有没心没肺的或是城府极深的才能敞开了吃喝,稍微胆小一些的吓得筷子都握不起来。   有人想要溜出去,两把大刀便“咔”一声拦在面前:“贵客留步,出恭院内有茅厕。衣服湿了?请移步厢房,里面有备用衣物。家有急事?门里没有放人进来,你怎么知道家中出事了?”总之就是三个字:不准走。   这样一来,场中众人纷纷变色,表面上再淡定的人也坐不住了:“吴门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来个瓮中捉鳖不成?”   吴叶朴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众人安静,而后抬手拉起了身后的帘子,帘子后的都是跟吴叶朴私交甚密的或是位高权重的人,邢仲庭便坐在其中一桌。他甫一露面,众人便“哄”的一声炸开了。   “邢镖头!”   “汾远镖局果然跟绝刀门同流合污了……”   “吴门主这是什么意思?”   “好一个寿宴,真是别有用心,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要出去,快让开!”   只有邝渊和两个孩子坐在桌边,不动声色。邝渊比许念想得更深,在许念告诉他真相的那一刻他便把事情猜了个大概。隐之的身份确实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他一直觉得隐之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少年便遭逢大变,心志坚定,勤学苦练,日后一定会继承比他这个师父更有出息。   可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身世,更没想到他狠得下心对际之下手。邝渊固然悲哀心寒,但他却没有任何机会任由这种情绪发展下去,阴谋已经揭开了一角,会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地被卷入其中。如若不打起万分的精神来面对,他也会连同无数人一起粉身碎骨。   邢仲庭坐在左侧的一张小桌上,旁边便是左庄主,左庄主手边还坐着一个人,应当是未曾露过面的右庄主,远远看去,三人的身形竟然十分相像。邢千悯的注意力一直在自己的父亲身上,见到父亲的一霎那他还有过惊喜,这微不足道的情绪很快便被铺天盖地的疑惑和委屈盖过。他甚至注意到邢仲庭的手,虽然很快被藏到桌下,但他还是看到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我爹在害怕,害怕什么?邢千悯抿着嘴,死死地瞪着邢仲庭,期望父亲能看他一眼,然而邢仲庭全程目不斜视,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右庄主站起身,望了邢仲庭一眼。邢仲庭也慌张站起身,仿佛受了惊吓似的,一连撞翻了两个碗。他满脸决绝地跟在右庄主身后,一齐走到桌子里面,两腿一弯,“咚”的一声冲里跪下。   吴叶朴看样子很满意,叫人捧着托盘送了上去,众人不再吵闹,纷纷伸长脖子望着托盘上造型简陋的两个物件,吴叶朴身边的一人极有眼色地高喊道:“汾远镖局邢仲庭,献宝绝刀门,门主念其心诚,特予准许,接任左庄主之职——“   邢仲庭跪着的方向挂着一张帘子,密不透光,背后像是有什么人似的,时不时传来一声细不入耳的咳嗽。拜了两拜,两人站起身,邢仲庭像是心有灵犀似的望见了邢千悯,他的脸“唰”的白了。他看见小儿子站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泪流满面。   随即,托盘便被一列大汉送着到院子里过了一圈,邝渊还没等托盘到跟前,远远地瞧见,脑子便“嗡”的一声响了起来。   “这是,这是……”   “这是我的吊坠!”许念小声叫了一句,不过很快便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   邝渊却飞快地想起多年前自己见到的秘密:老迈的皇帝计划把能够操纵数万人、控制全国命脉的令符交给太子,演示才到一半,便却闻风而来的总管厉声阻止,太子因此和总管势不两立。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邝渊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样的场合见到这枚完整的令符。   他环顾四周,飞快地按住许念:“不要声张。”   许念点点头,在心里飞快地记下邝渊说出口的一个个名字,她环顾四周,这些人或是地位显赫,或是不动神色,都叫人看不出多余的表情。念完名字,邝渊极低声地说道:“去宫里找林决,把这个名单告诉他。天玑库的令符已经出现了。”   许念无声重复着方才的名单,双唇渐渐抑制不住地抖动起来。这些人一定是可能认得令符的人,见过灵符的人,无外乎只有总管和各个令主。在场的人里就有曾经的天玑库令主,吴叶朴这样明目张胆地拿出令符,无非是想在座的各位令主都知道,他已经有了控制众人的手腕和能力。   只是许念不明白,为什么令符会分成两块平平静静地摆在白布上,为什么她的吊坠也是传闻中的伏羲四海令的其中一块。   邝渊望着她,心道还好没有告诉她,不过事到如今,她知道与不知道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当年的邝渊,还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因为救驾有功,颇受皇帝赏识,因此入宫担任太子的教习师傅,传授太子武艺。   太子刘宴生性暴虐,却天赋极佳,初时邝渊还以为他醉心学武,后来便发现,此人血肉里根种着非比寻常的暴虐因子,根本不是勤学苦练这么简单。   太子刘宴却对这个教习师傅很是看重,想必也是为以后登基铺路,可这样的太子实在不为邝渊所喜,他一届江湖草民,身如浮萍,无牵无挂,即便是皇宫也不能困住他分毫,当时年轻气盛,念在皇帝对他的一份知遇之恩,这才留在宫中。   邝渊并不是空着手走的,他怀抱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最终还是被人连根带泥地刨了出来。   他知道怎样开启伏羲四海令。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现在如此,年轻的时候更如此。惊鸿一瞥之间,他已经看清了那个盒子的开启方式,并牢牢地印在了脑海里。   当时他不清楚具体的步骤,可是后来一说,刑仲庭便明白里面的机关是怎么回事了。   他一个青库最底下的匠人,武功再高也没有得见令符的机会,机缘巧合之下,他竟然知道了伏羲四海令的开启方法。   除了权利顶峰的几个人外,只有他们俩清楚这个秘密。这不是幸运,而是不幸。   邝渊现在开始怀疑,除了昭示天下,宣告令符重现之外,吴叶朴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引出邝渊。   刘炅既然能找到自己的儿子,自然早就把儿子的师父查得一干二净。邝渊了解刑仲庭,也对天玑库顺带着有所耳闻。   别的不说,只忠诚这一点,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原来总管季葵英和老皇帝在世时,还没有出现问题,他们忠的是君,见令符如见龙驾,如同虎符一样,伏羲四海令除了地位象征,还有号令四方的威力。天玑库不是某个皇帝的附庸,哪个皇帝在位天玑库便为哪个效力,绝无任何偏向袒护。这也是刘恪和季葵英花费数年心血建立天玑库的目的。   可如今两人皆死,大梁亡了,天玑库散了,伏羲四海令也丢了。他们已经没有令符能够效忠,再没有继续的意义。   一部分人不愿再掺和世事,只求安稳余生;一部分人忠的是刘家的江山,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只为复兴大梁的天下。   刑仲庭是前一种,在过去的十五年里,他兢兢业业,镖局的生意红红火火,他几乎做得很成功;而大部分人还是第二种,他们自小的教育便是如此,别说十五年,便是再过五十年,他们骨子里的服从和畏惧永远不会消失。   刑仲庭此刻的脆弱和敬畏狠狠地刺痛了小儿子的心。邢千悯痛苦而无助,他心中伟岸高尚的父亲形象终于在他自己的见证下轰然倒塌。   院中的局面瞬息万变,前一刻还恭恭敬敬展示宝物的绝刀门门徒陡然发难,冲向邝渊,邝渊反手一掌拍在许念肩上,将她甩到院门口:“记得我说的话!”   是的,她记得,现在就要启程去东京,一刻都不能耽搁。 ☆、汇合   许念离开恭州一路北上,然而还没到东京,便发生了一件轰动朝野的事:恭州都督死了。   死个都督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任都督既不是寿终正寝也不是突发疾病,而是活生生被人一刀砍死的。这样还不算,在他死的第二天,恭州的知州也被杀。吴叶朴得偿所愿,没费多大功夫就制伏了群龙无首的恭州守兵,扯起大旗造反了。   紧接着,成都总兵刘启也跟着反了。刘启是前朝皇帝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往上刨五代才能跟刘恪靠上边,但好歹他也是刘家人,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鼓动,早已和绝刀门串通一气,想必他知道刘炅的身份。   这年的冬天久久未过,西南一片肃杀。   时隔几个月,许念又一次来到了东京。望着高耸的城墙和络绎不绝的人群,她的心是迷茫的。原本在许念的内心中,她并不在意这天下姓刘还是姓林,她只是想报仇,却没想到事情偏离了原本的轨道,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千里而去。   然而现在,她再也不敢说一切都是偶然的了。这必然是一张筹谋了多年的局,大概从刘炅一出生开始,他身边的网便开始编织,在许多年里他就像见不得光又打不死的臭虫,在黑暗中卑微而又坚韧地活着。   恭州的树都是绿的,旧一波的还没掉几个,新一茬的已经长出来了,越往北走,景象越萧瑟,但却越热闹,逃难的难民蜂拥似的往北跑,北上的路。西南一带一向太平,那是圣祖皇帝的封地,一向是林琮最放心的地方,成都天府之国,最为富庶安稳,已经几十年没有起过战事了,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时会出来一个造反的。   成都总兵刘启的造反,最是令林琮百思不得其解,让他病情又加重了几分,好几次险些救不过来。不过就在许念到达东京的那天,林琮奇迹般的好转了,太子林冼虽然不得不做出欣喜的样子。但他还是在心里感叹林琮病情的反复无常。   眼看着就要死了,怎么又挺过来了呢?   皇上既然好转,太子监国的权利就不得不让出来,沐休结束后的那天,众人颇为意外地见到了来上早朝的林琮。林琮的腿脚还是有些不利索,不过比以往好多了,他还不能见风,由高公公扶着,坐在一层薄帘后面,说话慢吞吞的,一字一顿。   这肃穆郑重的口气让人联想起最近西南数城造反一事,大臣们不敢上前恭喜林琮病愈,纷纷说起最近的政事。林决叹了口气,想起今天早晨收到的信,信封应当是被人拆过又小心地封上,不过林决看了一遍,信上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写信的时间是一月末,一路辗转颠簸,又加上被不知是谁的人扣下看过,送到他手上的时候已经二月十六了。   前几日听说了造反的消息,林决便很担心,按理说许念在灵台山,离恭州有个十万八千里,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事,但林决这几日心里一直觉得不安,今早起来时失手摔了一个玉壶,还划破了小指,那时他便隐隐觉得不妙。   看到信的那一刻他便心中一惊,随即又是释然,果然,许念已经去恭州了。信是在去恭州的路上写的,也许是察觉到什么,许念并没有提及目的地和同行的人,不过她的字迹和信尾的暗纹是林决熟悉的,这封信虽然被拆过,但并不是伪造的。   许念应当投宿在一间不小的客栈,信纸边上还用篆书写着客栈的名字,林决知道这家客栈,就在去恭州的路上。   不知道许念现在如何了。   下朝之后,林决照例进宫看望了父亲母亲,皇后也跟他们在一起,省得他再跑一趟。回到皇子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林决刚一进门便被人拉住:“二皇子,林雨大哥叫您赶紧回府去!”   “什么回府?”他至今还没有封王建府,只有一处私宅偶尔去坐一坐。他又转身坐上马车走了。   马车可以直接开进“林宅”大门,到了院里林决才下来,刚一下来便被一个黑影扑了上来:   “二爷你可算回来了!快进屋!有人找你!”   “有谁……”林决的话还没说完,就陡然见到屋里的人,他忍不住上下打量一番,想道: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快半寸,衣裤应当都短了吧?   林决伸出手摸了摸许念的脑袋,许念才刚咧开嘴,忽的转过头四处张望,屋里的人早就被林雨赶了出去,许念见状飞快地笑了一下,紧接着正色道:“我有正事找你。”   林决问道:“你从恭州来的?什么时候走的?”   “这事说来话长……大师兄没了,你知道吗?”许念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   “际之,是如何没的?”林决顿时停住动作。   “……是二师兄。他说他是刘炅的儿子,你知道刘炅是谁?就是刘恪的三儿子,你知道刘恪是谁……”许念开始语无伦次,愣是没想起来以林决的身份早该知道刘炅。   不过她说出的话已经让林决目瞪口呆了:“隐之?原来如此……先前他总对我有敌意,我以为原因是你,现在看来,他恐怕几次三番都想的是杀了我吧?我猜到面具人的身份,却根本没想到隐之跟他还有这种关系……”   许念忽的冷笑了一声:“他爹是刘家正统的血脉,看那样子也生不出来了,他帮他爹办事,若是事成,将来他不就是太子吗?”   许念想起隐之告诉她要好好活着,那时候她不能理解,死就死,谁怕谁?   况且二师兄不像是那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他心中有抱负,有能力,那不像是他说的话,他不是为了活命摒弃道义和良心的人,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许念狠狠地被打了脸。   刘炅蛰伏多年,如今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可见他对于复辟刘家天下已经是志在必得。林决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后招,但光就是他手中的人,已经令林决感到不安。许念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将他的不安推到了极点。   “令符在吴叶朴哪儿,也就是说在刘炅手里。师父的态度很笃定,他一定见过真的令符。”   “令符果然是假的……”林决喃喃道,忽的他想起了什么,抬头望向许念。   许念被他的眼神望着,隐隐也有同样的疑惑。林决弄丢的令符是假的,那么许家就是为了这块假令符死的吗?许念能够猜出一些□□,当皇帝的林琮听闻了许挚私藏令符的消息,又加上许家军不知收敛,于是想除掉许挚,除掉许挚就需要证据,恭王刘显于是顺水推舟地做出假证,目的就是为了搜出这块令符。   但令符是假的,这块令符也是人伪造出来的。而显然,刘炅知道令符的真假,应该在许念和林决第一次到访绝刀门的时候,刘炅就已经有了令符的一块,就是那个盒子,因此他能利用假令符找到宝藏,其实是他早就知道了宝藏的地点。   另一块在她这儿,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许挚真的私藏了令符,或许他知道这个东西的真实用途,或许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直觉有用,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许念揣度父亲的真心,觉得他可能是想给女儿留下保命的东西,却没想到这东西加速了许家的灭亡。   “只不过,令符一共有两块,一块是盒子,大概有这么大,”许念拿手比划了一下,“另一……就是我丢了的吊坠。”   林决心中一惊,随即许念苦笑道:“我爹真的私藏了令符,皇上他……也不算错,那块假灵符想必也是刘炅干的。”   刘炅利用了林琮的妒忌心理,处心积虑地除掉许挚,为的就是这一刻没人能阻挡他的宏图大业。如果许将军还在,如果许家军还在,刘炅不会有那么多可乘之机。现在想来,自许家覆灭之后,朝中再没有可堪大任的武将。形势不可谓不严峻。   按许念的猜测,目前刘炅还不知道令符的开启方式,否则怎么会把两块令符分开?在一看到盒子的那一刻她便觉得两块令符应当能通过某种方式连接起来。   刘炅手上青库的人不少,他们擅机关,多是能工巧匠,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找到破解方法,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封王   对于广大百姓口中的“反教”造反事件,林琮一贯采用的是安抚为表,压制为里的方法,好在这些人要么武力值不够高,要么脑子太蠢,一直没形成气候。   如今不同了,林琮虽然不知道刘炅的存在,但成都总兵竟然也反了,这实在是让他陡然心惊,要知道西南可是圣祖皇帝和林琮的发迹之地,是整个魏朝的根基所在,自从降服了大理王以来,西南一带一直都是全国安稳的后方。每年源源不断的药材、香料以及象牙从大理、真腊以及南面诸国进贡,再经由西南诸路运往东京汴梁。   不论是道德上还是利益上而言,西南都是魏朝一块最为柔软的腹地,稍一搅动便会痛彻心扉。林琮自然不会允许有人在他的腹中作怪,他必须剖腹剜心,拔出这只害虫,剜出这块毒瘤。   但这时候问题就显现出来了,自从他颇为愧疚和自负地除掉了许挚将军和他的许家军之后,朝中已经再没有人第二个人能够胜任许挚曾经的重担了。亦或许是,朝中稍有能力者便得到了教训,兔死狐悲,他们再也不敢表露锋芒。   因此最近几年来军队的数量不断增加,饷银也提高几倍,但实上战斗力日渐下滑,由于管理松懈,不少人每日就是混吃等死,根本没有什么真本事。除了禁军以及个别特立独行的队伍外,朝中大势普遍如此。   叛军的数目并不多,况且又是林琮一向倚重的根正苗红的成都军,因此本着安抚为主的目的,林琮派了两名指挥使前往巴州劝降——距离叛乱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算上刚刚攻克的巴州在内,叛军已经斩获了西南五州。   林琮本想着刘启堂堂成都总兵,跟绝刀门和后来陆陆续续加入的江湖草莽只是面和心不合,只需要适当的蜜枣加大棒,用不了多久,两方便会离心,到时候这场轰轰烈烈的叛乱便会像往常一样无疾而终。   但他没想到的是,安抚使的安抚不仅没有任何效果,反而找来了杀身之祸,两个安抚使一个被刺身亡,一个身负重伤,回京没多久便一命呜呼了。林琮忘了,江湖草莽可没什么规矩,登堂入室地杀死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据探子回报刘启已经因为此事与吴叶朴起了龃龉,两人一时争执不下,战火得以短暂地平息。   有了两个枉死鬼作教训,朝中众人已经看出这次的叛乱不再是以往小儿科般的打打闹闹,顿时收起了轻视的心思,积极商讨起对策来。   一向安静当背景、时不时冒出一句“臣附议”的归国侯今日一反常态,率先对主张继续安抚的人发难:“平叛一事迫在眉睫,短叛军短半月就攻下西南五州,直逼东京,此时不剿更待何时?口口声声说安抚安抚,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这话已经给一般的人扣上了罪同反军的帽子,众人没来得及说话,又有一人跳出来瓮声瓮气地说道:“臣附议!”说话的正是中正大夫。   这番话一出,主和的众人更是哑口无言,找不到一丝理由反驳——要是下一个派出去安抚的是他们的儿子可怎么办?余下的一方也同样无话可说,毕竟没有人像归国侯和中正大夫两人一样死了儿子,谁也无法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们对叛军的痛恨悲愤之情。   有人适时地站出一步,解救了深陷尴尬中的众位大臣:“臣愿往平叛乱贼!”   众人循着说话声音看去,一人身披铠甲,半跪在殿前,初春的寒风吹过他甲胄之间的缝隙,发出细碎的哀鸣,呼啸着盘旋不去。一时间殿内一片安静,归国侯热泪盈眶地跪倒在地,紧接着议论声纷纷而起,更多的人不断跪倒。   开宁十六年三月,圣旨任枢密使丛跃宣抚利州路,率步兵两千前往巴州平叛。加上利州路本来的驻军,一共五千人,势必要将叛军杀得片甲不留。   话虽如此,但大家都是正正经经“科班”出身,都是经过战场千锤百炼的队伍,谁也没有机会跟江湖人打交道。平叛怎么平,打仗怎么打,都是令人极头疼的问题。   那日之后,林决便将恭州绝刀门内发生的事情禀报了林琮。他故意说得含含糊糊模棱两可,可不该说的没说,该说的一个字也没落下,因此林琮并没有怀疑林决的消息来源,反倒加强了几倍的警惕,连夜召人进宫议事,虽然安抚使已经派出,第一步棋走错,但仍然还有挽救的机会。   大殿上丛跃一请命,林琮便顺水推舟地欣然同意,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原来林琮早就有这个意思。揣错圣意的臣子们心惊胆战地跪倒在地,虽然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可皇帝终究是皇帝,他的决心和意志左右着天下苍生的生死存亡,他不怒自威的神情仍然能使人瑟瑟发抖。   前线有丛跃坐镇,战况迅速地好转,转眼间已经夺回两州,就在胜利在望之时,又传来一个噩耗:蔡州、光州两州也反了。   林琮病情再度加重,连着两日在朝堂上都被气得手抖眼歪说不出话。这日早上,高公公喂他服下药汤,林琮眯着眼靠在榻上,不一会儿就模模糊糊地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早朝上的争吵,案头的奏折,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事情愈演愈烈了。   他仿佛看见十几年前摇摇欲坠的刘氏江山,先是潭州,再是均州、建州、杭州,揭竿造反的人一个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冒出来——跟现在几乎没什么两样。这样的认识生生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迅速地从游离的梦境中醒来,召唤高公公:“去叫二皇子进宫。”   高公公手里捧着一块锦帕,仿佛早就准备好似的递到林琮手边,然后应声退下。林琮把帕子在额头上按了按,而后心烦意乱地丢到一边,忽的叫住高公公道:“哎!把敏妃也一起叫来吧。”   林决自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便有些坐立不安,彼时他正在林宅里跟许念看信,这些日子邝渊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许念苦等了许久,决定再不来信就要回去找他了。两人于是将近来府里上上下下收到的信都查了一遍,可惜没有一封像是邝渊写的。   进宫的路上林决有些心不在焉,一是父亲好久都没有急召他进宫了,他心中实在是忐忑,二则是因为许念,林决得知隐之是刘炅的儿子,着实诧异了许久,紧接着,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抑制的暗喜。但许念对于失去一个二师兄感到十分难过和痛苦,林决于是只能将这种“打倒情敌、成功上位”的喜悦强行压制下去。   或许因为他从来没有将隐之当过朋友,又或许被欺骗和伤害的不是他,因此他才会对隐之的背叛感到欣喜。他一面高兴,一面又为自己不能痛许念之痛的自私而内疚务必,这样纠结着一路走到了宫里。   到了殿内的时候林琮已经在桌旁坐好了,敏妃在室内,林琮已经先跟她谈过了,此时她在内室安静地等着,林琮没让她走,便是想让她听听他们两人的对话。   林琮三言两语地说完了他的想法,林决一下子愣住了:“……封王?”   “嗯,”林琮微微点头,从高公公手里的托盘拿起一块木简递给林决,“封号是前几年就拟好的,如今你也快要成年了,尽早把这事办了吧!”皇族子弟的字号、封地等等均仿造古礼记载在木简上,典礼占卜吉凶时再取出做做样子。   林琮语气强硬,但态度还是一贯面对林决时和蔼从容的样子,林决无法拒绝,接过木简轻声道谢:“多谢父皇,只是……”叛乱未平,他此时封王,于情于理都不和。此时算得上是国难当头,他更宜低调行事,根本不该答应封王一事。   “那就好,封地我也为你选好了,你可以再看看,看上哪里再跟我说。”林琮笑着打断林决,又示意高公公把托盘上的一卷地图呈给林决。   林决粗粗扫了一眼,荆楚之地,确实跟他楚王的封号相符。紧接着定日子和典礼等一系列事都不在他们俩的考虑范围内,已经有过睿王爷林玹的先例,后世封王在此基础上进行简单调整即可。林决知道母亲就在内室,也许此时正在惶恐地欣喜,正在考虑领着他到陈皇后面前报个道示个好,他没有多说什么,每句话都说得小心谨慎,生怕引起她的猜测和难过。   他已经知道父亲如此迫切地给他封王的原因了,相信用不了多久,钦天监便会定下良辰吉日,而且吉日还离现在不远。但他不想让母亲知道,他想,起码让她短暂地开心一会儿也好。   林决深深叹了口气,他还没想好说出事情后该如何面对许念。 作者有话要说:  28号之后就能恢复日更啦么么~~~ 写着写着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欢脱的能力了,然而标签还是写的“轻松”[围笑] ☆、监军   按照前朝的礼制,历来皇子到了十五岁的时候便由礼部和皇室的宗亲共同拟定封号,二十岁成年便择吉日正式封王,同时搬出皇子所,迁往宫外的王府,之后再经过一番繁琐复杂的手续和仪式,才能离开京城,赶往封地。通常时间要半年左右,如果赶上三族内有人亡故,那么还需要更久的时间。   刘恪的四弟刘悌曾经就在刘恪登基之前封王,封王后不到半月,老皇帝病逝,刘悌不得不留在京中为父亲守孝。正是守孝的这一年,给了刘悌暗中筹谋谋权篡位的机会。   只是刚刚登基的刘恪没有让这次行动成功。从此便将皇子封王的流程改为:二十岁成年封王后直接前往封地,京中的王府仅作为回京时短暂停留的居所。这样就意味着,林决一旦封王,举行过祭典之后,便要直接离开京城。   可林琮不是这样跟他说的,封王之后,他可以继续留在京城,只不过——   “陈贺五日后率兵前往蔡州,蔡、光两州兵力不多,军心涣散,还需要一记强心针。”林琮用行动便利的那只手拍着林决的肩膀。林决的心无可抑制地沉到了底。   听到“军心涣散”四个字的时候,林决的猜测已经得到了映证。   西边有老将丛跃坐镇,想必不会太难熬,丛跃经验丰富,是圣祖皇帝手下的一员猛将,杀伐果决,有勇有谋,而且他素来与许挚不和,两相制衡,正是他一向得林琮倚重的原因。但中原蔡州和光州一带就格外艰难了。   两地虽说比成都而言靠近距离四京近得多,但却跟成都的状况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盖因靠近四京,尤其是东京的地方,都围绕着四京而建。这四座迅速崛起的城市拔地而起,像吸血一样从周围的土地不断地汲取养分。   蔡州和光州两地虽说兵力众多,但已有数十年没有正经地上过战场,平日不过剿剿匪、练练兵,面对过半兵力的反叛,指挥使杨圣礼毫无招架之力。因此林琮此时所说的“强心剂”无非是能够收拢起涣散军心的关键人物,这个人物务必要是皇亲国戚,务必有显赫的身份和崇高的地位。   林决向内室望了一眼,门口的帘子随风轻轻飘动,带着变换的阴影,他可以想象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平静而顺从的反应,也可以想象此时在内室里她战战兢兢的忐忑。   “是,父亲尽管吩咐。”林决冲林琮望去,努力使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更加恳切。林琮很满意,又交代了几句,然后说道:“你母亲也在,你送她回去吧。”   林决暗自叹了口气,恭敬地跪在地上,等父亲出去。林琮在高公公的搀扶下缓缓地向门口走去,走了几步,他的手抽搐了一下,高公公赶紧改握住他的手。   林琮顿了一步,松开高公公,轻轻晃着刚才突然抖动的手。高公公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赶紧推开两步,跟在林琮身后,亦步亦趋地出去了。林决跪在他们身后,瞥见高公公在袖子上狠狠碾了两下手指。   ******   果不其然,封王的“吉日”就在五日之后,典礼一结束林决便要跟陈贺前往战场,进行万众期待的鼓舞军心活动。这次册封可以说是一箭双雕。   许念本打算去找邝渊,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东京多呆些时候。以师父当时的心境,必定是希望她能尽早离开,脱离危险,并且最好不要回去。许念自打跟了邝渊,还没见过这老头有过这么严肃的神情,她揣度师父的意思,应当是不希望她以身涉险的。不过师父隐居灵台山一事不难查到,她得尽早把惠之接到东京来。   林宅一向人很少,最近册封典礼在即,林决更是少有机会从皇子所出来。这日傍晚,他难得有空,借机溜到了林宅,前脚刚走,后脚高公公就来了。   林决是带着林雨一起走的,皇子所的人不清楚他们的行踪,如实告诉高公公王爷出去了。   高公公显然有些不悦,不过他依旧是笑着说道:“皇上和皇后赏的礼都在这儿了,回头叫王爷写个谢恩的折子就行了。别怪我这做奴才的多嘴,册封大典没几天了,可要叫王爷好生准备,到时候别出岔子,惹皇上不喜,对王爷也没什么好处。”   皇子所的近侍们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待高公公一走,就派人去林宅找不务正业的王爷。林决能去的地方很少,除了宫里和皇子所,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平素没什么人的林宅。   近侍们到了林宅,没有第一时间见到林决,林决好不容易得空出来,自然有非说不可的事要跟许念密谈。上回父亲发怒的情形还让林决心有余悸,此刻说起时他仍然忍不住声音的颤抖。   “桌上放着一卷圣旨,我看到父亲的手伸向它,已经把它拿过来,就要打开了。我甚至已经能猜到里面的内容。”   “什么内容?”许念问道。   “我相信他只是一时冲动才做出的决定,毕竟我大哥并没有什过错……”林决叹道,“储君废立根本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况且我无根无基,又怎么会接下这道圣旨?”   许念大吃一惊:“他要立你为太子!”   林决点点头,接着说道:“那时父亲的身子已经很不好了,又是第一次体会到权利旁落的滋味,我想此举多半是想给大哥一个警示。但是只为了警示也太过了,父亲也不至于如此冲动,所以我敢肯定,他当时的情绪一定很不正常,大概是因为他中的毒。这种毒一定能使他脾气暴躁,情绪失控,进而做出不正当的举动,而一般人还察觉不出。”   此时此刻林决理智地分析当时的情况,逐渐镇定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被人利用了,被自己的父亲利用,被有心杀害父亲的人利用,这样的认识不再使他感到心寒,反而庆幸自己当时一瞬间决策的及时和正确。   “这样说来,官家这段时间病情好转,应当是那人听到风声,收了手吧?”许念感叹道,“原来宫里也有他的人……”   林决想起冯昭仪莫名其妙的滑胎,和双翎的戴罪自杀,又想起今早高公公碾袖子的动作,不禁心中一沉,开口道:“我有个想法……”   “等等!”许念忽的按住他,侧耳听了片刻,然后疑惑道,“我听错了,你刚刚要说什么?”   林决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   “那当时你是怎么跟官家说的?”许念于是问道,这也是她真正关注的问题,一旦圣旨打开,不管林决是接还是不接,都没有好下场,被有心人听了去,更容易惹祸上身。那么林决一定是趁林琮拿出圣旨前阻止了他。   “我当时跪下请命,求父亲为你爹平反。”林决苦笑着答道。   “你!”许念不禁叫道,“你这不是往霉头上触吗!惹恼了你爹,对你有什么好处!”   林决故作轻松:“起码当时他没再提起圣旨的事,甚至连话都没跟我多说一句,能看出来,他现在已经打消了换立储君的念头了。这很好。”   许念握住林决的手,没再说话,屋外,新长出的柳叶轻轻地飘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暴露   五日后,册封典礼。宫中的人频频进出林宅,一向清净的住处这几天尤为热闹。自从那日之后,许念便搬出林宅,租下了京中一处民宅,只待林决一走,她便回灵台山。   那天谈话途中听到的动静,虽然最后被证实是错觉,但许念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林宅的守卫并不算密不透风,被有心人寻到空子,对她和林决都极为不利。   许念租住在离城门不远的一处民宅,宅子不大,但隐蔽极好,周边都是住家,斜对面有一间米铺,偶尔有人经过,前几日铺子被卖出去了,更是没多少人来往了。   站在巷口依稀能听见街上喧闹的声音,许念倚在墙上远远地望着街口喧闹的人群,从她的方向正好能看到骑马列队的官兵还有他们身披铠甲的上半身。那里面最显眼的就是刚刚册封了楚王的林决。   他不似军中之人那样粗犷,也不似才子儒生那样白嫩柔弱。这些年在外行走的经历让他的气质增添了几分潇洒。此刻披着铠甲,正襟危坐地骑在马上,但表情却不严峻,眉眼处带着淡淡的笑意。侠骨柔肠大概是此刻最能形容林决的一个词。   京中众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位新晋王爷,关于他久不露面的种种猜测顿时被他的风姿掩盖过去。许多年没有过战事了,京中众人虽然关心国事,却也没到设身处地的地步,此时人人都觉得异常兴奋,欢呼声也格外震耳欲聋。一直到队伍离开城门,欢呼议论声都丝毫不减。   许念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转过一个弯,便见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这位……老爷有事?”许念在脑子中过了一遍,猛然想起此人就是米铺的新掌柜,必然是来找这户主人的。   许念住的院子跟主院隔开,单独有门进出,她本不必走这个门,只是巷口离这扇门近一些,她便贪便宜走了近路。   米铺掌柜不露声色地望了许念一眼,笑道:“这位娘子可是住在陈五郎家中?”   许念点点头:“正是。”   米铺掌柜猛地敛了笑,高声道:“拿下!”   许念一惊,慌忙摆出架势应战,却没想到转瞬间巷口便涌进两队官兵。米铺掌柜背着手,微微抬了抬下巴,淡淡道:“此女勾结反贼,即刻捉拿归案。”   身着绛红色官服的官兵一看就跟青衣麻布的巡城兵不一样,许念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她想起了在林宅听到的动静。这群人显然不是一般的官兵,从穿着打扮来看,她猜测他们甚至是宫中的人。自己的行踪和身份都已经被宫里那位掌握了,这个念头让许念冒出一滴冷汗。   她环顾四周,迅速地将手放下:“我跟你们走。”   ******   一缕淡青色的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一节燃尽的香落进炉中,将两粒香灰溅到炉外。   林琮正扶着手杖,缓缓地在屋里踱步,一道柔软的声音在他的脚边响起:“禀皇上,此女正是罪臣许挚之女,名为许念,令符正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   “这么说……”林琮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他努力克制住眼前的眩晕,缓缓吐了口气,问道,“从她身上搜出来的?”   “千真万确,”地上的人笃定地说道,“奴才已经查清,令符正是开宁元年许挚交予许念的。”   林琮撑着手杖缓缓走到桌旁坐下,他微微一抬手,底下的人便膝行到他面前,从袖笼里掏出一卷纸,展开来捧到他面前。   林琮匆匆扫了一眼,便将纸扫到一边。本来他还怀疑林决只是为了弄丢令符找借口,现在他终于能确定令符是假的了。   “知道了。”林琮无力地叹了一声,背向门口。高公公飞快地望了望那个有些颓唐的背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高公公退下之后,林琮才颤抖着手抬起茶壶,斟了一杯茶。茶水有半杯都洒在桌上,林琮没有低头擦,而是任由茶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垂下的龙袍上。他半晌没动,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脊背蹿了上来。   他拿到的令符是假的。他记得当时拿到的所有证据,无一不指向许挚,他没见过令符,宫中没有人见过令符,而记载中又描述得模棱两可,他便以为许家搜出的那枚令符是真的了。怪不得林决求他重审许挚谋反一案,仔细想来,当时也存在许多疑点,只是他刻意忽略了。   后悔吗?林琮问自己。   不后悔。直至今日,在隐约确定真相之后,他仍不后悔。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在过去的三十年中,许挚给予他的更多是忠诚,之所以允许许挚带兵,大半是出于侥幸。他以为许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他失望了。   许家军日益壮大而放肆,林琮终于意识到,皇权面前没有所谓感情,没有所谓兄弟。镇国将军可以没有,但江山不能容他人窥伺。   当晚服药之后,林琮便亲自提审了这位罪臣之女。在他的概念中,这个女子的存在已经是对他皇威的巨大挑衅。她本该死于开宁八年,现在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但她某种程度上也是无辜的。   林琮的感情是复杂的。当他见到许念的那一刻,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对他说:“报应,都是报应。”他压抑住心中升起的一丝丝愧疚,冷着脸问道:“你便是许挚之女许念?”   许念低着头道:“正是。”   林琮沉沉地望着许念,半晌后才仿佛脱力一样吩咐道:“许念……先带回去吧。”林琮有些失望,他想了许久,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罪臣之女”。   许念一头雾水,不过她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低着头没有说话。宫中各个都是人精,能查出她的身份,对于她和林决的关系想必也略知一二。没人谈起,她便不主动提及,在事情明朗起来之前,她不想牵扯上林决。   许念一行退下后,林琮将剩了半碗的甜汤推到桌边,抬眼一望,本该收起碗的宫女正望着门口出神。   林琮咳了一声,宫女马上收起汤碗,跪下赔罪。林琮问道:“方才为何出神?”   宫女战战兢兢道:“那人……那人看着有些眼熟,应当在娘娘宫里见过。不过……不过也许是奴婢看错了……”   林琮点点头,吩咐道:“端回去吧,有劳敏妃了。” ☆、对质   指挥使杨圣礼这些天很烦恼。手下半数的兵力反叛已经让他操碎了心,现在又来了一个楚王,他还得顾着这位皇亲国戚。虽然楚王平易近人、谦和低调,但杨圣礼绝不敢同意他的请求让他亲自上战场。   要不是林决态度坚决,杨圣礼早就把他远远地送到城里供着去了,哪敢让他待在中军帐子里?杨圣礼此人属于没什么主见的类型,不管谁说的话他都能听进去,林琮大概也清楚这点,所以特意派陈贺过来压着他。   本以为叛军攻下蔡州之后会一路北上,直奔东京,杨圣礼已经带人设下了埋伏,谁料叛军没有按照预想的方向北上,反而往西边一拐,远离东京而去。等到杨圣礼发现的时候,人早就走光了。   陈贺一眼便看出他们的目的:“他们是要赶去金州汇合。”   丛跃和叛军在金州打得正酣,金州的叛军里应当有不少厉害的人物,两方十天半月内还分不出胜负。而蔡州和光州的叛军虽说轻而易举地拿下了两座城,可是要守住却不容易,况且他们孤立无援,一不留神就会被官兵四面埋伏,倒不如一路向西,跟金州的大部队汇合,到时候再北上也不迟。   等到陈贺和林决一行赶到的时候,两路叛军早就溜之大吉了,只留下一小部分守在城中。陈贺在林决面前发落了杨圣礼一顿,然后命他在营中好生整顿,随时准备接应。而陈贺本人则带兵前去攻城。   杨圣礼望着远去的队伍,松了口气道:“终于走了……”一转头见到林决还望着他,连忙尴尬地笑了笑,问道:“王爷要去营中看看吗?”   杨圣礼陪着林决在营里转了一圈儿,自从陈贺走了之后他放松了许多。从营中的布置能看得出,杨圣礼的确是有些本事的,只是这种本事轻而易举地就被他的轻率掩盖过去了。到底是蒙祖荫上来的官家子弟,没什么实战的经验,林决想道。   “大人!”林决刚进帐子,便听到外头有人一路高喊。林雨闪身出去,不一会儿回来说道:“叛军放了毒烟,陈大人请求援兵。”   林决顿时放下手中的书,三步并两步跑了出去,营中将士已经整装待发,杨圣礼正指挥众人分发面罩,林决惊讶道:“杨大人早有准备?”   杨圣礼显然有些羞涩:“回王爷,末将听闻叛军在恭州就曾燃过毒烟,所以仿着他们的面罩也准备了一些。”   林决和林雨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讶异的神色。林雨抱起面罩分发给众人,林决则站在杨圣礼身边,悄声说道:“杨大人初次应战,万事小心。”   杨圣礼连忙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道:“多谢王爷,末将……万死不辞!”   大部队虽然离开了,但还需要有人守在营中,毕竟这里杵着一个活生生的王爷,出了事儿谁都担待不起。林雨拎着一桶水,正往帐子中提,忽的“哎呀”了一声。   “你怎么没跟着去?不用你引路吗?”林决丢下水桶,扯着一个人问道。   林决心头一沉,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被揪住的那个正是先前灰头土脸来报信的小兵,因为形状实在是惨烈,又知道接头的暗语,因此谁都没有怀疑他。他顶着一张看不清容貌的脸,飞身夺过一匹马,冷笑着跑了出去。   林雨没能拦住,也飞身上马,丢下一句:“好好保护王爷!”便匆匆追了出去。   林决看得很清楚,在上马的那一刻林雨的脚踏空了,虽然只有一瞬,但林决心里还是不由地“突”了一下。自从上次受伤,林雨的身子一直没有恢复,虽然伤好了,但武功大有损伤,特别是腿,至今仍有后遗症,发力时会刺痛不已。   虽然林雨从来没说过,但林决总是把他的事情能免则免,让他好好养着。但林雨也跟他的二爷拗着劲儿,将装傻充愣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对于林决的话也学会了不合作、不抵抗。林决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兵必然不简单,林雨单枪匹马追过去,很容易便会落入圈套。   林决脑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但仅在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你带人通知杨大人,剩下的跟我去追!”   *****   敏妃一大早便被林琮叫了出去,两人乘着马车一路往宫门的方向走去。敏妃很诧异,莫非林琮要带她出宫?她掀起帘子望了一眼,马车外的内侍各个绷着脸目不斜视,她讪讪地缩回手,想道:还是别问了,到了就知道了。   帘子放下时卷进了一片柳絮,敏妃捂着嘴打了一声喷嚏,窗边顿时有声音问道:“娘娘可是着凉了?”   “没事,”敏妃揉揉鼻子道,“快走吧,别耽误了皇上的正事。”窗外的人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马车丝毫没停,直奔宫墙之外驶去。   “皇上小心脚下!”内侍亦步亦趋地跟在林琮身后,小心提醒他留神脚下。   林琮背着手往里缓缓走去,没有回头看,更没有像往常一样招呼敏妃同行,敏妃心中愈加紧张,小心翼翼地踩着林琮的影子往里走,大气都不敢出。   前头的脚步停下,内侍接过敏妃的披风,躬身退到一旁,这时敏妃才看到面前是一条向下的通道,底下是黑的,看不清通向什么地方。敏妃心中一凛,忙问道:“皇上要去什么地方?”   高公公搀扶着林琮一步步往下走,林琮黯哑的声音从地下传来:“带你去见个人。”   敏妃慌忙扶着栏杆跟了下去,下了台阶后,眼前是一片明亮,环顾四周,眼见的都是手腕粗的铁栏杆,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应当是地牢。高公公已经铺好了椅子,敏妃刚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林琮便问道:“这个人……你可见过?”   敏妃借着灯光看清了牢中的人,顿时惊叫了一声:“这不是……”   “这不是谁?”林琮问道。   敏妃放下掩着嘴的手帕,小声道:“回皇上,这是王爷府里的侍妾,怎么在牢里?”   “侍妾?”林琮咀嚼着这两个字,问道,“就是上回回京带回的那个?”   “正是。”敏妃犹豫着答道。   “上回回京……”林琮像是在回想什么,猛地站起身,一把扫掉桌上的茶盏,指着敏妃叫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敏妃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她忙跪倒在地大声道:“皇上!皇上息怒!”   高公公搀着林琮坐回到椅子上,林琮的脸不自主地抖动着,敏妃吓得不轻,林琮生病时即便是发火也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根本没有现在这样雷霆万钧的气势。敏妃不禁在心中埋怨,皇上的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这么一惊一乍喜怒无常的,连她都快受不住了。   许念正是在这样吵闹的动静中醒来的。她想林琮大概是没想好怎么处置她,因此才将她关押在牢里,但她没想到敏妃也在。敏妃是见过她的!   许念一个翻身起来,趴到牢门边。但她听到的话却让她倍感心累:敏妃不够聪明,胆子又小,林琮稍微一吓唬,她便一秃噜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她难道不知道关在这儿的犯人都是有诛族大罪的吗?把这样的人跟林决扯在一起,皇上会怎么想呢?   不过林琮既然带着敏妃来,就一定是听到了风声,在这种情况下想必敏妃也没有那个能力圆谎。许念想了想,林决这些年肯定过得极其辛苦,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更是一个奇迹。   林琮缓了口气,抖动着嘴沉声问道:“那时候他就跟这个妖女勾结在一起了?”   许念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妖女”说的是自己,仔细想想,她“死而复生”,能称为妖女也不为过。   “嘿!”她不禁轻笑一声。   门外的三人都没听到这声轻笑,敏妃辩解道:“王爷跟此女相识并不久,况且不过是个侍妾,王爷也没什么……”   “王爷没什么,她有!”林琮指着许念吼道,他眼神扫过牢门,发现许念就眼巴巴地趴在门边,于是更加生气。   许念也不禁叹了口气:敏妃娘娘啊,你现在来找补可就没什么用了,刚才说不认识我不就好了?   林琮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狠狠地冲敏妃道:“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如果她对王爷别有目的,甚至是想借着王爷谋害朕呢!你想过没有!”   许念见到敏妃扑倒在地,冷汗都留下来了,林琮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险些当场昏过去:“还是王爷他早就知道这妖女的身份,迫不及待地要谋害朕了呢?”   门外适时地响起叩门声,一个内侍从上面探头道:“皇上,该回去了。”   高公公仿佛没见到地上抖若筛糠的敏妃,笑道:“皇上该回去吃药了。”   林琮没说话,甩开袖子走了出去,敏妃跌坐在地,半晌才白着脸望向许念,然后一句话也没说,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遇险   傍晚时忽的起了风,浓云密布,下起雨来。林决和林雨回到营地时,雨刚好停了,战斗也已经结束。杨圣礼见他们回来,忙上前拱手道:“多亏了王爷,末将险些中了叛军的诡计!”   营内的草垛散落一地,杨圣礼带出的队伍全都回来了,刚才的确是有人来偷袭,不过杨圣礼回来得够及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地面上布满水坑,杨圣礼一脚踩在水坑里,溅起几块泥点在林决的衣角。   他抬头看了一眼,林决跟他们也差不多,浑身都被淋湿了,头发都黏在脸上,浑身像是从泥地里滚了一圈儿似的。杨圣礼递过一条干净帕子,笑道:“王爷,里头有干净水,进去整理一下吧,要是着了凉,末将……就担待不起了。”   林决接过毛巾,道了声谢,把闷不做声的林雨拉进了帐中。林决没有说话,匆匆抹了把脸,林雨洗了手,举着衣服递到林决面前,但林决没有接,反而犹豫片刻,说道:“要不你还是……”   “二爷!”林雨顿时急了,“我伤已经好了,况且您之前不是说让我留下来吗?”   林决笑道:“你别急,走不走全由自己自做主,你该知道,我不会做那种强人所难的事,你伤还没好就回来了,我能理解,你心里不痛快,我也知道,你的腿还要慢慢养,不能再折腾了。”   林雨望着林决,嘴抿成一条线,脸上写满了不甘,但心中的理智慢慢回温之后,他终于面色平静道:“是,谨遵王爷吩咐。”   正在这时,忽的有人在帐外求见,林雨刚掀开帘子,外面的人便高声道:“禀王爷,圣旨到了!”   林决一惊,莫非是战事又有什么变化不成?   “带我去!”林决匆匆甩下帕子,仍旧穿着那身灰头土脸的衣服向外跑去。杨圣礼带着营中的将士已经悉数跪倒在地,宣旨太监气息微喘,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半眯着眼,像是很不耐烦。   林决经过宣旨太监身边,那太监微微皱了皱眉,用袖子拂了两下衣襟下摆,像是被路过的林决染脏了衣服。   林决带着林雨端正地跪好,听着宣旨太监用没睡醒的语气唱戏似得说道:“楚王决恭谨敬孝,清正忠纯……朕心甚忧,今特旨急召楚王回京,钦此!”   林决抬头,那太监的眼神就像深不见底的潭水,透着幽幽绿光。他接过圣旨,心中忽的没来由地狂跳起来。   ******   “你说什么!”林琮猛地从龙椅上跳起,一个趔趄扑倒在高公公身上,早朝上的众臣慌忙跪倒在地,齐声高呼万岁保重龙体,其中太子林冼呼喊得最为起劲,跟平日沉稳安静的形象截然不符,林琮望了他一眼,怀疑他是太过兴奋了。   “退朝吧。”林琮示意众臣平身,而后由高公公搀着缓缓向里走去,他背影格外萧索,仿佛被人抽掉了所有力气。众臣散去之后,太子拉住殿前指挥使悄声问道:“周大人方才听清了么?是真的?”   指挥使以惯有的公事公办的口气道:“千真万确,今日开城门之前便有信使进城,方才刚抵达宫中。”言下之意确实是焦急万分,消息应当不会有误。   林冼叹气道:“真是可惜了……多谢周大人,我去看看父亲。”   “恭送太子爷。”周大人一板一眼地低头行礼,对太子的目的和态度一丝兴趣也没有。   信使随着林琮进了内室,林琮一进屋便重重跌到椅子中,冷声问道:“你方才说楚王爷没了?是什么意思!”   信使解释道:“回皇上,王爷接到急召,即刻便启程回京,谁料刚出蔡州便遭到埋伏,陈大人和杨大人已派人搜山,但至今并未找到王爷。”   林琮闭着眼,再睁开时全然没有刚听到消息时的慌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回去接着搜,有消息再报!”   “是!”信使磕了个头,本以为皇上听说消息后必然会大发雷霆,顺便拿他出气,谁知道竟然逃过一劫,他起身飞快地逃出了这片是非之地,备马返回蔡州报信了。   在牢中的许念全然不知外面的这些变故,她每日盼着能听说一点林决的消息,但没有人会跟她说。林琮不会来了,敏妃更不会,狱卒轻易不会跟她搭话,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因此也不知道林决已经遇险。   就在许念以为自己快要被忘了的时候,宫中终于来人了。来者是个面色蜡黄的小太监,拿着金牌跟狱卒嘀嘀咕咕了半天,然后便把许念带走了。   刚一出来,许念便打了个喷嚏,空中洋洋洒洒地飘着柳絮,进去的时候冬日仿佛还没过,出来时就差不多是春末了。小太监一步不停地牵着许念的铁链,一路向宫中走去。   许念晃了晃手中的链子,悄声问道:“这位公公,是不是皇上又找我了?”   小太监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惋惜,许念不禁一愣,难道林琮恼羞成怒要把她杀了?但为什么这么多日才下决定,难道是林决知道了消息跟他父亲闹起来了?   这算怎么回事啊!许念叹气,她越是想跟林决划清界限,他卷得越是深。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怪也怪她当时后脑勺没长眼,毫无防备地中了毒,也要怪她不该在林宅养伤,不该被皇上和敏妃知道,更不该进宫。   正在她自怨自艾的时候,小太监在她面前忽的站定,说道:“到了。”   许念一愣,面前是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马车外头站着的正是高公公,许念早就看出来这个老太监不简单,但他愣是一点破绽都没有,完完全全是一副忠心奴才的形象。许念望着他,看这个老东西又有什么话说。   高公公半睁着眼道:“罪女许念,押往松原寺,择日行刑。”松原寺名为“寺”,实则是宫妃“静心思过”的地方,寺中自然条件简陋,思过思过,许多宫妃思着思着就没了。由于附近人迹罕至,后来渐渐演变成了一处宫内专属行刑之处,宫女太监还有妃嫔美人,全都在此处行刑。   至于为什么把许念送往松原寺,许念倒是能够理解,她的存在就是一个尴尬的污点,林琮现在抓到她,自然是希望她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只不过……   “行刑?”   “那是自然,”高公公答道,“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   “那……王爷呢?楚王呢?”许念被推上车,仍不甘心地问道。   高公公顿时拉下脸:“王爷已经去了,别再妄想了!魅惑皇子,其罪当诛!”   “王爷去了?”许念喃喃道,王爷去了……她猛地回头,远远望见宫墙外挂着的白幡,心一下便沉了下去。   高公公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眼神充满了不屑的玩味。他本以为许念会心灰意冷抑或是癫狂不休,但两种都没有,许念只是转过头平静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见皇上,我知道怎么让刘炅退兵。”   高公公下意识就要张嘴怒骂,但他回身看了一眼神色肃穆的小太监,深知一回宫他便会把今天每个人说过的每句话一字不落地转报给皇上。高公公冲许念笑道:“既然如此,让那就让你见见皇上,如若不能退兵,到时候再行刑也不迟。”   许念已经夸下海口,自然不能示弱,她现在已经筑起了一道墙,自动地把“王爷没了”的消息屏蔽在外。脑子里一会儿是林决,一会儿是刘炅,一会儿又是幽深的地牢。   马车“咯噔”一声停住,车门被抽开,两人将许念拖下车,一步一步往宫中走去。铁链随着脚步“当啷、当啷”撞在一起,许念望着地上的影子,默不作声。   林琮正在源和园内休息,太医例行号脉之后便将方子递给门外守着的内侍,高公公忙伸手拿过方子,塞到袖子里,笑着问道:“皇上近几日身子如何?”   太医不动声色:“还是老样子,高公公多费心。”   “什么费心呐,”高公公连连摆手,“都是做奴才的该做的。去,送送贺太医。”门口的内侍躬身应了一声,引着太医出去了。   “高慎回来了?”里面传来林琮的声音。高公公瞥了一眼许念,提起袍角边走边道:“皇上,奴才有要事回报。”   不一会儿,许念便听到里面林琮的高喊声:“叫她进来!”   许念攥了攥拳头,心中暗道:成败在此一举了。 ☆、住持   蔡州城往北十五里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修得不大,人也不多,加上厨子总共才五个人。庙的位置偏僻,底下是一条江,前面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石林,常年罕有人烟。庙里的住持已年过八旬,每日除了早起诵经之外几乎不出房门。   这天一早,住持带着庙中上下四人诵完经,没有回房间,反而破天荒地要跟小和尚本明一起下山担水。小和尚本明急了:“下山的路全是山林怪石,住持年纪又大,不能去!”   “不要紧,本慧随我一起去。”住持一再坚持,本明便不再阻拦,反正有本慧在,大不了可以把住持背回来。   本明背上背着柴,打完水,正准备回去,却被住持叫住了:“再等等。”   “住持,等什么?”本明问道。本慧没有吱声,乖乖站在原地等。   “再等等吧。”住持用拐杖点点地,示意他们坐下。   不一会儿,本明就听见本慧高呼起来:“住持,上游飘下来一个人!”   本明“噌”地爬起来:“去看看!”   不多时,两人便把那人抬了过来。人是活着的,还有气,呼吸也顺畅,只是满身的伤口,手还断了一处,应当是经过打斗又从山上掉落的。他胸前的铠甲碎成两瓣,堪堪连在一起,正是这铠甲护住了他的胸口,在关键时刻起了最重要的作用。   “住持,这位施主多处受伤,该怎么办?”本明把那人腹中的水都压出来,叫住持过来看。   住持用拐杖轻轻戳在那人昏迷不醒的脸上,掀起眼皮看了半晌,说道:“就是他了,背回去吧!”   “是!”本慧痛快应下,把那人背在背上就走,本明却望了住持一眼,怎么看怎么可疑,住持难道早就知道今天会有人顺水飘下来,所以决定下山救人?   想着想着他又摇头笑了,住持怎么可能这么神?他连庙门都没出过,怎么会预知这种事。于是本明拎着水桶,亦步亦趋地跟在住持身后,往山上走去。   林决刚醒来,便见到一个锃光瓦亮的圆脑袋赫然杵在他眼前,他猛地往后一缩,那圆脑袋便跳起来,露出一张浑圆的脸:“施主你醒了!”   环顾四周,墙上挂着一顶草帽,墙皮有些发黑,显然是有些年头了;窗前摆着一张缺了腿儿的八仙桌和一张条凳,桌上的是抄到一半的佛经和一碗药汤。林决正要开口,圆脑袋便又说道:“住持说你今日能醒,果然你就醒了,药都准备好了,喝了吧!”   林决没有接药,望了圆脑袋一眼,圆脑袋连忙说道:“没有毒,不信我喝一口。”说着真的端起碗喝了一口。林决赶紧接过碗,哑声道:“多谢小师傅。”   圆脑袋坐到凳子上,又自顾自地问道:“施主的铠甲和衣物都在本初屋里,铠甲和上衣都破了,我们都留着没扔,施主是将军吗?家在哪儿?”   “你怎么知道我是将军?”林决反问道。   圆脑袋答道:“施主的衣料都是绸的,铠甲也比普通铠甲更加精致坚固,肯定不是寻常兵士。”   林决一口喝光碗里的药,笑道:“小师傅好眼力。”   圆脑袋挠挠头道:“施主可以叫我本慧,这些都是住持告诉我的,住持还说,施主原先坠过一次崖,受了不轻的伤,现在已经是第二次了,是真的么?”   林决抬手摸了摸胸口,说起坠崖,那里仿佛还有些隐隐作痛,他点头道:“真的。”   “真是神了!”本慧拍掌道,“那天也是住持特地叫我们去救你的,住持真是神了!”   林决低着头默不作声,这没有什么神奇的,但凡上了年纪又会些武功的人都能看出他的伤势,“特地”说不定也只是凑巧。但如果这个住持知道他会在回京的路上中埋伏才特意等在这儿的呢?住持怎么会这么清楚叛军的动静呢?   事到如今防也防不住,他躺了几天也不知道,药也喝了床也睡了,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就没用了,最主要的是要赶快见到这个住持。   不巧的是,住持一向不喜出门,都待在屋里,偏偏林决找他的时候他不在。   “施主你有所不知,这几日每日都有客人上门见住持,每次都跟住持大吵大闹,只有晚上住持才能歇下来,到时候才能见您。”本慧解释道。   自从林决被救回来的那天,这个需要一天铲八百回鸟屎的小庙居然破天荒地迎来了第一位常客,这位常客口气还不小,天天嚷嚷着放火烧庙,要不就是杀光庙里所有人,但嚷嚷归嚷嚷,口气归口气,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动过庙里的一花一草一针一线。   现在他又例行公事似的在住持面前嚷道:“快把人交出来!要不老子就烧了你这破庙!”   住持岿然不动,手里一下下地敲着木鱼,就在来人准备继续吵嚷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那位施主确实在庙里,只是我不能交给你。等他伤好,跟你们相较孰胜孰败,就看他的造化了。”   来人攥着剑,已经死死抵在住持脖子上了,待住持说完,他狠吐了口气,甩开剑道:“行啊,那我们就围住这庙,总有一天他要出来,到时候我们让他连飞都飞不出去!”   住持放下手中的木鱼,念了声佛号,叹气道:“他这是何必呢?逝者往矣,他又何必耿耿于怀呢?”可惜,来人早已经出了庙,奔着山下去了。   不出半日,京中又收到消息,这消息如同激起千层浪的那块石头,接二连三不断地冲击着普通百姓和宫中众人脆弱的心脏:已遇袭身亡的楚王林决其实并没有死,而是被叛军活捉,关押在山中某处;而叛军的头领正是本该自焚而死的前朝三皇子和他的儿子——刘炅,刘铎。 ☆、赌局   “你能退兵?呵,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皇上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知道我一定有把握。”   略显单薄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自从林琮患病以来,他的寝殿便被重新布置了,但凡是能藏人的、能伤人的、或是碍眼的物件,全都被挪了出去,连屏风也不剩,偌大的寝殿一眼便能望到底。   许念手上还套着犯人用的铁链,但施施然望着林琮的神情,竟然让林琮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仿佛看到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站在面前,少年的手脚都被铁链捆着,有一缕头发顺着额角飘落下来。   少年咧着嘴,露出淡得看不见的酒窝,轻快地问他:“世子爷,这次就让我进宫吧,刘恪不敢拿我怎样。你这么犹豫,是在担心刘晏吗?”   林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面前的少年忽的变成了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子,男子身披铠甲,金光让人遍体生寒。他轻轻一解,便脱掉桎梏,晃着手中的铁链走向林琮,边走边问道:“皇上,你满意了吗?”   满意了吗?林琮思索许挚死后的这些年,总体而言他是心满意足的。平南王林磬在世的时候,对林琮这个世子就是按照一国之君的方式培养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的道理林磬早就告诉过他。时至今日林琮终于坐稳了屁股底下的龙椅,坐拥三千佳丽和万里江山,也基本做到了父亲生前对他的一切要求。   他收拢了全国上下兵权,分散了宗亲的财富和势力,渐渐平缓了前朝遗民的情绪,还培养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储君和一个无欲无求的二儿子。他把天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他努力做到不被任何情感左右。   就在几个月之前,林琮对这一切还是满意的,那么现在呢?他还满意吗?许家军没了,除了几员老将之外,朝中几乎没有可堪重任之人。西南叛乱迟迟平息不下来,北边的辽国又开始蠢蠢欲动,如今连堂堂王爷也遇险而亡。   “皇上,你满意吗?”许挚忽的走到林琮面前,低头望着他,声音淡漠,像带了冰渣一般刺进林琮的心口。再然后,这个多年伴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个驰骋疆场威震一方的将军,便在林琮眼睁睁的注视之下跌倒在地。他的头从脖子处断成两截,咕噜噜滚到林琮脚下。   “啊——!”林琮忽的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皇上!”一个面色蜡黄的小太监扑到林琮面前,递上一张帕子。林琮在额头上抹了两把,把汗擦干,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竟沾满了泪水,他又把帕子盖在脸上,缓缓吐了口气:“你先下去吧,高慎。”   “皇上您忘了,高公公昨日就病了。”小太监轻声说道。   林琮轻“嗯”了一声,拿下脸上的帕子,许念始终低着头,即便是林琮失声尖叫的时候,她也没有意思把头抬起的动作,因此她错过了林琮惊恐的神情,只在林琮复杂的沉默后听他说道:“说说看,怎么做……”   ******   这是一场豪赌,许念赌上了自己的性命,甚至赌上了已死父亲的人格和声誉,只因为仅有的一丝虚无缥缈的证据。外界传得沸沸扬扬,她也已经听了个大概,不管怎么说,林决回京路上遭遇埋伏,说他死了是不可能的。说不出为什么,许念直觉就是如此。   所以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竭力退兵,保全性命,保护惠之,找到林决。那天在宫里,也许是出于愧疚,林琮竟然答应了她的条件,因此许念知道,这次的机会至关重要,如果成功,对她,对许家,对千千万万许家军而言,都是一次新生。   许家会平反,许家军也会平反,只是需要等一段日子。林琮在位的时候是不可能了,不过他会给许念留下一道密旨,待他死后由林冼为许家平反。   这是林琮妥协的征兆,许念知道,一旦做出这个决定,林琮之后便不会再对林决的婚事有所阻挠,这也算是为他们二人日后铺路。只是……一定要先找到林决才是。   从开封到杭州,走水路最快,像是刚出发了一会儿,转眼间却已经到了杭州。   刚一进杭州城,便听到一则前线战场的消息:金州城丢了,丛跃老将军身负重伤,而早应当死了的楚王林决其实还活着,此时就在刘炅手里,林琮派去的使臣正在路上。对于朝廷的这一举动,不少百姓都猜测是要妥协了,毕竟北方辽国屡屡有所动作,此时一致对外才是上策。   不管多少城,不管怎么打来打去,不管姓刘还是姓林,说到底这天下都是汉人的,百姓还是百姓,可如果契丹人来了,那就不一样了,契丹人茹毛饮血,还生吃活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被宰了吃肉?   因此不少人都觉得林琮的这一举措是极为明智的,况且在叛军挟持了楚王的情况下,舆论几乎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不过仍然有一些反对的声音。宽容被他们认为是懦弱,退让被他们认为是无能。   许念作为少数的人之一,虽然也不可避免地这样认为,但她理解林琮的难处,任何时候都需以大局为重,作为一个皇帝,他脑中需要进行无数次的权衡和取舍。她都能理解。   林决还活着,这个消息像是早就确知似的,并没有给许念带来过多惊喜,她自始至终都不相信林决会死。而林决即便活着,状况也不见得有多乐观,他一定受了伤,还伤得不轻,也许在刘炅手上,也许不在,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越往南走,天气越热,杭州已是花开遍地。不过许念没有心思欣赏,一进城,他们便直奔睿王府而去。随行的太监给睿王爷带了一道密旨,内容是什么许念不得而知,不过当天下午睿王爷就告诉她,可以带苏厢走了。   “王爷,我……不能留下了吗?”许念站在游廊上,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办完之后,你随时可以回来。”睿王爷语气轻快,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   “那——”苏厢还想再说,被睿王爷止住了,一把推到屋里。他先低着头行了个礼,然后才抬眼向上看去。随即他的嘴渐渐扯开,眉眼弯起,高声叫道:“念之姐姐!”   许念笑道:“长高了不少。”   “确实,”苏厢低着头道,“先前的衣服都短了一截,不过王府下人们都过得不错,每季度都有新衣服,所以……我也……不愁了。”   许念围着他转了一圈,现在他已经又个少年的样子了,个子开始长高,快要赶上她了,不过还是一样的肤白貌美,要不是手长脚长,被人说是小姑娘都不为过。   “王爷说有要事,是你的事儿吗?”   “是,”许念顿时敛了笑,正色道,“是一件事,这件事会牵扯上你我,甚至还会牵扯上一些人,你可能会遇上危险,也许会性命不保,你还愿意么?”   “真的这么……这么严重?”苏厢怯怯地问道。   许念点点头,背过身去。她知道苏厢,她一旦对他陈明厉害,一本正经地一条条掰开说,他一定会答应的。苏厢一直觉得许念对他有恩,因此只要许念开口他都会答应。但许念不想逼迫他,她不觉得千万人的命比一个人的命更重要,她希望苏厢能够胆小一些,再胆小一些,然后告诉她“我不去”。   但显然苏厢没有那么胆小,他只思考了一瞬,便下了决定:“我跟你去。”   许念没有转身,她无比羞耻地意识到,就算自己再不希望苏厢冒险,但她来了,她跟苏厢开口了,这就是最大的自私,她利用了苏厢对她的感激,引诱苏厢按照她预想的方式走下去。第一步她已经赌赢了,但她没有丝毫快活。   “念之……姐?”苏厢探着头轻轻拍她的肩。   许念慌忙收起脸上的表情,笑道:“谢了,放心吧,我会保护你,还有许多人会保护你。”   苏厢也笑了:“我不担心。”   “就像保护林决一样。”许念补充道。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在她心中,本质上保护好苏厢就等于保护好林决,而“像林决一样”竟然成为她给人最郑重的承诺。她不由地想,果真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那我们就收拾东西,即刻启程吧!”   ******   楚王爷在叛军手上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林琮估计多半是假的,反正刘炅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朝廷没有太多的兵力,辽国和刘炅顾上这头顾不上那头,反正总要跟一边妥协,刘炅吃准了获益的那方会是他。林琮才不会便宜耶律提那个蛮子。   除此之外,虽然战局被刘炅占了上峰,但他人手不够也确实是事实,仅凭两万多奇兵想吞下整个魏朝是不可能的事情。西南大部分已经被刘炅收入囊中,他现在借着楚王被俘的契机,大概是想跟林琮商量商量,要不就划地为界,把那数十座城池让给他吧,反正打也打不下去,留着地方在,日后还可以慢慢图谋嘛。   不得不说刘炅够聪明,也够谨慎。他知道江湖草莽虽然有用,但不能做长期依靠,还得趁着辽国捣乱的这段时间招兵买马,充盈实力。现在天玑库这些人对他还算忠诚,日后可就不一定了,再过十几年,他们老得老,死得死,他们的下一代还会像他们一样这样忠诚于他吗?   即使是现在,想要管束这些人已经是比较困难了——刘炅算不上是名正言顺,换做是前朝太子刘晏的话,就要比现在顺利一百倍了。特别是青库的令主,是最令刘炅担忧的一个。   刘炅先是联络上了绝刀门,门主吴叶朴这人很好掌控,彼时刘炅手上已有不少条线,想把吴叶朴捏在手心算得上是易如反掌。再然后就是把青库令主季萧拉下水。   季萧此人极其偏激,又极其阴鸷,因此要他侍奉天下的新主人是不可能的,但屈居在刘炅身后也相当困难。刘炅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让他同意做绝刀门的右庄主。   现在正是跟朝廷谈判的重要时刻,季萧却突然消失了,刘炅急得火冒三丈,但也无可奈何。只要不出乱子,他就已经很满意了。   殊不知,季萧此刻正跟他意想不到的人进行着一场意想不到的会面。 ☆、会面   季萧作为曾经的青库令主,自然有一番威严,天玑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服从,即便是脱离青库多年、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的邢仲庭也不能避免。这是深埋于身体深处的本能。   虽然外形和气质极为相似,但季萧和邢仲庭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此刻坐在许念面前,许念竟然有些腿抖,不过此时最忌讳的就是犯怵,她没有任何退路。有师父和林决在时,许念是个孩子,她冲动,任性,常常胡闹,她在自己潜意识的圈里为所欲为,因为她知道有人可以依赖。   但当她站到自己的对面,成为真正可以依靠的人时,她也毫不含糊。   “黄发小儿,信口胡言!”许念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狠狠打断,“不要以为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就能骗了我,当你自己是谁?”   许念拾起被扔到地上的信,一寸寸展开抚平,又放在桌上:“是,我不过是个黄发小儿,甚至还是戴罪之身,我骗你有什么用,只有说真话,说实话,我才能活命。”   季萧将信紧紧攥在手中,片刻后展开手心,上面的墨迹混成一团,染得一片模糊。许念轻笑一声,她看得出季萧在不断向她展示他的力量,想告诉她他的武功出于绝对压制的地步,但季萧却没有向她出手。他想知道真相。   于是她更加从容:“总之,不管令主信不信,我还是得把消息带到。毕竟……季葵英对令主有养育之恩,那可是季家留下的独苗了。”   季萧此人,偏激固执,阴狠暴戾,世上的人没有几个被他放在眼里,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制住他,那就是他的义父——季葵英。没有人知道季葵英是在什么时候收养的季萧,只知道他一跃升为总管之时,身边就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之后季葵英铁血手腕,雷厉风行,在宫里宫外几乎都成了阎王一样的存在,而他身边的孩子,在短短几年间也长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厉鬼。   季萧的武功是季葵英教的,衣食起居、为人处世,没有一样不是季葵英亲力亲为。进宫之初,人们还看到季萧偶尔跟义父顶撞。等他们在宫中站稳脚跟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议论他们,季萧对义父态度也更加恭顺,比亲爹还要更胜一筹。   林决曾跟许念说过,季葵英有一个义子,应当是天玑库的某个令主,许念一直觉得林决说的那人似曾相识,她想了许多天也没想起,一直到跪在林琮面前时,她突然灵光一现,脑海中闪过一张脸。她知道,一定就是那个人。   季萧冷着脸,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半晌,他终于说道:“人在哪儿?”   “恕我不能告诉你,”许念摇头,眼见季萧又要发怒,她不慌不忙道,“我带你去见他。”   季萧只犹豫了一瞬,便痛快应下:“好!”   彼时苏厢正被仔仔细细地“保护”在城郊的一间院子里。对林琮而言,知道苏厢的身份后,是不可能还留他性命的。可是进来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已经越来越多地破例、妥协。病痛、战争、生死,没有哪样是他能够左右的,因此他选择相信许念一次,这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次赌局。   苏厢可以留下,但有一点,他决不能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是林琮的底线。许念也深谙这一点,她倒不是担心苏厢会陷入仇恨,她反而担心他会痛苦。   季萧没有任何反应,在确定身份之前,苏厢在他眼里跟蝼蚁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在见到苏厢的那一刻,他却愣住了。初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季葵英,更没人注意到他的相貌,后来季葵英一步登天,深入简出,就没人敢注意他的相貌了。   季萧常常想,义父如此行事,除了身居高位,也许还有样貌的原因。季葵英的面目过于柔美,说得不好听就是女气,但他性格和地位使然,竟然全然掩盖了他样貌的缺陷。是的,对于季葵英这样的人而言,他过于出众的的样貌就是缺陷。   “念之姐姐——”刚一进门,便听到一声呼喊由远及近传来。   苏厢很担忧,许念出去了很久,他自己是安全了,但许念却一直没有消息。宅子里的人只知道一遍遍告诉他“公子放心”,这样的话一听就没有一丝走心,因此一听见脚步声,他便追着出来了,本想一步扑到许念身边,忽的见到许念身边的季萧,他顿时停在原地,警惕地望着对方。   季萧没有靠近,但凭他的眼力已经清楚地看见苏厢的耳后有一颗肉痣。季萧记得,义父耳后也有一颗这样的肉痣。到此刻为止,季萧已经信了七八分。   但他绝不会被一时的激动冲昏头脑,这世上相像的人太多,找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都有可能,更不用说没有任何血缘的父子了。   “你就是苏厢?”季萧不动声色地问。   苏厢闭口不言,反而望着许念,许念努了努嘴,小声道:“就是他,说吧。”   苏厢点点头,对着季萧说道:“是,我是苏厢,今年十四,马上就要十五了。开宁元年,我娘从东京出发来到杭州,嫁给我爹,而后生下了我——”或许是过于紧张,苏厢的话像是背出来的,语调平平,一字一顿,反倒显得更加可疑。   季萧抬手打断:“不必多说,我自会查,你只要记住,有一句假话,你这个姐姐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是,我知道。”苏厢对于季萧的威胁没有任何波动,他抿着嘴微微点头,示意季萧他知道了,这样一看,更是有季葵英的几分风范。   季萧没再回答,只是丢下一个不屑的眼神,独自转身出门。许念不禁握住苏厢的手,长长地舒了口气,两人的手心全都是汗,她把苏厢的手在衣服上轻轻蹭蹭,心道:第二步,也快成了。   ******   人在绝境时往往能激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内心越是焦躁,表面越是平静;越是心无杂念,越是心志坚定。许念是如此,林决也是如此。   山上破庙,消息闭塞,外面是天翻地覆还是沧海桑田,他一概不知。凭着坚定的意志和强烈的求生欲,林决愣是在几天之内就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住持,我无论如何也要下山。”林决站在住持的门口,望着紧闭的房门,“我不能再等了……也等不了了。”   林决本来打算住持再不同意,他就连夜闯下山,但没想到,面前的门突然打开了,一只拐杖堪堪点在他腿上的伤处,林决一愣,慌忙退后两步。   “他的人都围在外头呢,你怎么闯?”拐杖“嗖”地一声收了回去,住持的声音从屋里幽幽地传来。   林决一惊,随即想到住持救他的事,也就见怪不怪了:“住持既然知道我想闯出去,就该知道我为什么想闯出去。”   屋里没有回应,就在林决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被拐杖从身后勾住:“山崖下去,直通江里,找本慧带你下去。”   林决愣了一瞬,忽的笑道:“多谢住持!”   当天夜里,本慧便整装待发带着林决往山边走,林决一见本慧的打扮,不禁失笑:“本慧师傅,这幅打扮是?”   本慧摸了摸脑袋,笑道:“施主有所不知,我的头太圆,不戴头巾的话,夜里就太亮了。”说罢整了整头巾,把脑袋严丝合缝地遮了起来。   林决轻笑一声,想道:看来下去的路也并不是万无一失。   事实正如林决所料,山崖下自然有人把守,只是本慧像是很熟悉道,带着林决三下两下便在那些人的眼皮子下溜了出去。林决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个有点而天真有点儿傻的小和尚,住持、本慧、本明,甚至是厨子,每个人都身手不凡。   这样一座小庙,竟然意想不到地卧虎藏龙。江湖之大,人外有人,永无止境。   而此时此刻,他这样一个平庸无奇的皇子,也终于要走出朝堂,走入江湖,迈出他身死不悔的这一步。 ☆、开战   城东五里有一处山村,正是远近闻名的酒村姚村,村中百姓十之八、九都有一手酿酒绝技,甚至家家都珍藏着祖辈流传下来的秘方。刚出城门就能闻到村中的酒香,外来的旅人但凡闻到这味道,没有不往姚村跑的,只为求一坛飘香四溢的好酒,了却万千愁绪。   林决正是循着这酒香,一路来到了姚村。村中最大的一颗杏树下,有一间丈宽的瓦房,房前倒扣着堆着一摞酒坛,风从堆放的缝隙中掠过,发出抑扬顿挫的呼啸声。   瓦房的主人应当刚回家,大门半掩着,门口还挂着一顶滴水的斗笠。林决在沾湿的门板上轻叩几声,里面很快便传来了回应:“进吧!”   一只脚刚踏进门,转眼间面前便多了个人,那人语气有些意外,但并不惊讶:“你来了?”   林决摘下斗笠,也挂在门上:“言兄,别来无恙。”   言既明飞快地把门关紧,回身进屋:“刘炅说你在他那儿,逃出来了?”   “差不多,”林决答道,“但我现在还不能回去。刘炅和朝廷的和谈就快破裂,他一直不肯交人,现在不少人都怀疑我其实早就死了,而刘炅是想空手套白狼。”   “那么,”言既明问道,“你现在是不打算回去了,想让我做什么?”   林决不觉得开口求人有什么不妥,尤其此人还是言既明,他反倒觉得这样直来直往的方式无比自在。   “多谢言兄,”林决微微点头,“我有几件事要拜托言兄。首先要帮我查一个人,此人名叫邝渊……”   “这我知道,”言既明立马答道,“他前些日子经过这儿,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徒弟。”见林决望过来,他又接着说道:“叫作惠之。他二人往金州去,正是去找人,就我所知,邢仲庭不在金州,而邝渊现在只剩下两个徒弟,他去找谁就不用说了吧?”   林决皱着眉想了半晌,许念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按理说应当来找他,就算不来找他,也会尽快回灵台山跟惠之在一起,为什么要到金州去呢?局势瞬息万变,他仅仅消失了十余天,就已经在不为他所知的地方发生了无数变故。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言兄可听说过天玑库?”   “自然。”言既明答道。   林决立刻笑了,之所以来找言既明,就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这世上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上至军国大事,下至家长里短,没有他查不出的事,上至王侯公卿,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他找不到的人。而除此之外,言既明此人也是出奇的直爽,因此林决第一时间便想到来找他。   言既明仿佛看穿了林决的想法,再一次单刀直入:“我知道你的想法,绝刀门多年为人诟病,如今又参与政斗,想要借机除掉他们的‘正义之师’不少,只是少了一个契机。你不妨前去走动走动,刘炅狗急跳墙,势必要拉上天玑库那帮党羽,到时候是黑是白便一目了然了。”   林决深深鞠了一躬:“多谢言兄,我这便告辞。”   “等等,”言既明叫住他,“我写封信给你带着。”说着便坐到桌旁,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地写了三页纸。正等墨迹风干的时候,门外忽的响起敲门声,言既明一边吹气一边说道:“门没锁,进吧!”   “言老爷!”来人一身风尘仆仆地进了屋,见到又客人在,便自己坐到桌边倒了杯水。   言既明一边将信叠好,一边说道:“辛苦你了,老头子刚送来一坛酒,在后头搁着呢。”来人应了一声,自顾自地进去拿酒了。   言既明望着林决:“蛇胆酒,不尝尝?”   “不了,”林决笑着接过信,“再会!”   事实证明,不管是打着“匡扶正义”旗号的,还是对前朝财宝垂涎三尺的,表面上都是出奇地一致:绝刀门必须除。不过刘炅单单靠一个绝刀门就敢举旗造反,连下数城,虽说其中有刘姓反军的作用,但绝刀门绝对不容小觑。   这样势均力敌的较量究竟会以怎样的结局,林决无从得知。言既明的信,加上各门各派之间的联络斡旋,短短十日内,已经有七个大派准备联手对付绝刀门了,表态愿意参与的小门派更是多达二十几个。既然是江湖人,就要用江湖上的方式解决。   一场熊熊烈火只待引燃。   ******   四月初二,绝刀门门主吴叶朴死于均州。初二当晚,吴叶朴与人约战,不敌,死于山下。左右庄主相争,在刘炅的一力支持下,右庄主季萧最终夺得门主之位。   相较于愚蠢自私的外人而言,明显是自己人好掌控。但这次刘炅的决定显然是错误的。他和林琮一样多疑,不同的是,他更高傲。刘炅一向看不上蠢人,从前做三皇子的时候是,现在做“三爷”也是。   这也难怪,他的母亲、妻子,都是极其聪明的女人,他身边个个都是人精,如若不然,他也没办法活到现在。在这样一群人中长大,刘炅的内心是极其孤傲的,他信得过自己人,更信得过聪明人,他站在季萧的立场,自认为没有理由不跟随旧主、一统江山的。季萧是聪明人,他相信季萧对于大是大非的判断力。   因此刘炅一力坚持季萧做绝刀门门主,不仅能镇住像苍蝇一样的一群草寇,还能将绝刀门的近千部众变成真正能上战场的强兵,一举多得。   只是他忽略了一点,季萧是聪明,但他不是没有软肋。季萧此生唯一的软肋就是他的义父。在季葵英死后,季萧曾翻遍岳州,只为寻找季葵英散落的尸骨,之后在老家苏州为季葵英建了墓。因为怕被人发现,墓碑上只刻了“家严含璋”几个字,含璋正是季葵英的表字。   东京的季府被抄家时,季萧只来得及将季葵英的二儿子救出来,季葵英老年得子,年近四十才有了第一个儿子,直到他死,大儿子才八岁,二儿子才四岁。季萧彼时疲于奔命,又遭逢意外,无暇顾及年幼的二弟,于是那孩子不到五岁便染上天花夭折了。   季萧一直觉得对不起义父,每回想一次,他便觉得心中有如刀割般剧痛,但他仍然忍不住一遍遍地回忆。这种近乎自虐的感情已经牢牢地控制了他许多年,一直到现在,他终于得知义父还有一个遗腹子,失而复得的狂喜很快便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智。   季萧想,他无论如何也要带苏厢走。他决不能容忍季家的血脉流落在外人身边。   不过这一切还要取决于苏厢。苏厢已经十五了,季萧不可能像对待四岁孩子一样连哄带骗,更不可能直接打晕了带走。季萧的后半辈子都要跟苏厢在一起,他要抚养苏厢长大成人,将季家的血脉传承下去,必须要让苏厢自觉自愿地跟他走。   还有,苏厢这名字也必须要改。   季家这辈除了他,名字都从水,大儿子季汝,二儿子季汶。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到了第三个儿子,就叫季漱。今后季漱跟着他,会将前尘往事统统抛却脑后,犹若新生。   这场谈判对于许念来说是必胜的,因为跟季萧提出条件的正是苏厢。苏厢有自己的判断和想法,他对于自己的身世没有什么惊讶,当他告诉许念他要跟季萧走的时候,许念还着实吃了一惊。   “只要我还是季家的人,季萧就不会对我不利,况且离开季萧我也能养活自己。”苏厢是这样对许念说的。不知不觉间曾经遇事手足无措苏厢也已经学会了波澜不惊、谋定后动,这让许念很欣慰。   因此苏厢跟季萧一番谈论下来,结果已经昭然若揭了:季萧会撤走天玑库的人,作为交换,苏厢会跟他一起去南洋。至于怎么撤下所有天玑库的人,怎么改变局势,过程怎样季萧没有说,也不必说。只要他许诺,便一定会做到。   绝刀门本来就是乌合之众,只是仗着几个人留下的几分青库的本领苦苦支撑,可惜有人就是看不透。季萧本身毫不在乎绝刀门这些人,就算他们全死了他也不会眨一眨眼。当初答应刘炅,也不过是深陷在痛苦中的一点寄托罢了,现如今根本就不需要了。至于其余的人,他自然有办法,而这办法正是一了百了的妙计。   刘炅借着令符的名义,不断地召集天玑库的部众,小打小闹了几次,朝廷一次都没有占到上峰。丛跃到底还是老将,伤势很快便恢复了过来,见到这样的局面,他也不禁感慨:刘炅这不是在打仗,是专门来炫耀的啊!   各式各样精巧的机关火炮、箭矢□□,近乎自动的连续操作,都让守兵感到叹为观止,毫无招架之力。叛军打两下就跑的流氓行为,更是扰得丛跃头痛欲裂。朝廷派来的使臣谈判一直没有结果,两方僵持不下,时不时就有这种一边倒的摩擦。   矛盾终于爆发了。   刘炅坚持要求西南十九州全部归他,改国号,立新君,其中除了叛军现在已攻占的十六州外,又增加了三州。林琮自然不能答应,使臣也是个硬气的,谈了几天谈不拢,当即甩袖走人。没过两日,朝廷便派了大批援军,意思明确:西南不能归你,继续打吧!   刘炅不是没想到这个结果,不过林琮在外患的时候还不愿意放弃西边这片破地方,也让他有些意外,此时的刘炅很感谢耶律提,只要有他在,复国的计划便有望实现。   但很快,噩耗便传来了:耶律提死了。边境带兵的三王率兵回上京争夺王位去了,因此朝廷在北方压力顿时缓解了不少。刘炅还没来得及意外,又传来一个令他揪心的消息:绝刀门反了。 ☆、大结局   耶律提一向身子硬朗,因此这次意外的死亡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辽国的太子还在东京汴梁,正准备带着使团回国,还没出发便听到了耶律提堕马身亡的消息,顿时按捺不住了。耶律提对这几个儿子的教育一向都是胜者为王,只要能力足够,谁都能登上帝王宝座。   纵观辽国历代君主,没有几个是从太子之位直接登基的,特别在听说三王已经返回上京的情况下,辽太子更加的紧张。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除了身世之外,文韬武略,他没有哪个方面能比得过这个三弟。只是三王的个性太强,经常跟耶律提犯冲,因此几年前就被发配到边境,不得回京。   但此时耶律提已死,不准回京的圣旨连个屁都不如,辽太子不在上京,群狼环饲,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辽太子本想趁火打劫,但现在不但偷不成鸡,连蚀把米的闲心都没有了,和谈再也谈不下去了,匆匆告别之后便动身回国。   北方的压力一下子得到缓解,朝廷终于有充足的兵力对付这群怎么打也打不死的叛军,加上有绝刀门的倒戈相向,林琮几乎等不及要狠狠地打刘炅的脸了。而刘炅此时也的确是吃了闷亏,他觉得自己跟商纣王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边,怎么会发生倒戈相向这种事呢。   不过既然已经发生,他就有解决的办法,刚把季萧扶上掌门,就来了这么一出,他觉得很有必要跟季萧谈谈人生。宋川也到场了,刘炅请他来,一是显得隆重,二则也是为牵制季萧。   宋川跟季萧不一样,刘炅的亲娘把他送进琼顶山,让他有了立足之地,而刘炅的命也是他捡回来的。宋川很佩服刘炅,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个人够狠,想当初刘炅浑身烧伤无数,面目全非,愣是一口气挺过来了,有时候宋川觉得刘炅就像是一辆飞速行驶的破车,摇摇欲坠,时刻都面临着散架的风险,但他除了偶尔揣上两脚之外根本不会停下。   这让宋川常常觉得胆战心惊,行医这么多年,也没有碰见过这样的人。刘炅是个能成大事的。   季萧本以为刘炅跟他是单独会面,不过还没进门他便觉得不对。   门“嘭”的一声被踹开,季萧背着手站在门口,冷笑道:“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过来了?”话音未落,季萧“咦”了一声:“诈尸了?”   宋川愣了愣,站起身道:“在下……”   “闭嘴,”季萧抬手打断他,“轮不到你说话。”   刘炅轻轻叩了叩桌子,没有说话,季萧一见他那副看好事的神情就笑了:“你把这么个人弄来,是想威胁我?”   刘炅笑着咳了两声:“自然不是。宋川,坐。”   季萧望了宋川一眼:“难道叫他跟我谈?笑话,他配得上吗,别说他,他爹也配不上吧?”   宋川抹了把汗,天玑库不容一丝瑕疵,他本该被他爹大义灭亲,半路却被封昭仪救下,从此在琼顶山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时隔这么多年,没想到季萧还能认出他,宋川着实有些紧张。   刘炅抬抬手:“你去守着吧。”宋川点点头,如蒙大赦般退到门外。   “你是真的反了?”刘炅问道。   “反了?你说这话不讽刺吗?”   “最近见了什么人?”   “你的人怎么说的?”   “人都死了,我上哪儿知道?”   “刘三爷,”季萧问道,“你觉得你能胜吗?你胜得了吗?”   刘炅没说话,而是狠狠地咳了一阵。季萧又问道:“三爷,身体还撑得住吗?你说……我要是杀了宋川,三爷您也活不长了吧?”   刘炅缓缓站起身:“没有了绝刀门,我也是有办法的。”他以为季萧够聪明,可现在看来,季萧根本不在乎,这世上仿佛没什么他在乎的东西。   “既然如此,”季萧忽的说道,“那我不如直接杀了你!”   就在季萧伸手向刘炅的脸上探去的同时,刘炅迅速地用拐杖撑地,向后跨了一大步,地板应声而破,凭空多出十几人,团团围住季萧。   刘炅咳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宋川推门而入,将他搀出门外,全然不顾屋里几人的缠斗。出门走了许久,刘炅才松开死死抓住拐杖的手,踉跄几步,颤声道:“带药了吗?”   宋川赶紧从怀里掏出药递过去,小声问道:“提前发病了?”   刘炅微微抬起面具:“方才季萧一进来就不对劲了。”   “快回去吧!”宋川说罢拾起拐杖,搀着刘炅匆匆离去。   ******   “皇上,王爷的折子……”   “准了吧。”林琮招招手,高公公赶紧搭过手,小声道:“到点了,该去散步了。”   林琮顿了顿,对身后的秉笔太监道:“再加一句,叫他多小心。”   秉笔太监应了声“是”,又在折子后头一笔一划地添了一句。   “二爷这次活着回来,皇上想必很高兴,饭都多吃了一碗。”   “是,朕是高兴,”林琮叹了口气,“但他这一回来就要上战场,你说我还高兴得起来吗?”   “二爷也是为您着想,他不是说了吗,战事早些结束,也能了了您的心事,说不准您病就好了呢?”高公公接道。   “我听说,刘炅的身子也不大好?”林琮忽的问道。   “回皇上,”高公公答道,“刘炅不是不大好,而是大不好,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好不了。”   林琮又叹气道:“朕这身子也越来越坏了……都老了,现在就看谁能熬得过谁了,”说罢想了想,笑道,“朕倒是未必比得过他。”   “皇上万寿无疆,可别说这些丧气话。药已经熬好了,皇上该回去了。”   “嗯,回去吧!”   ******   五月初,长江上游数十城普降暴雨,下游水位暴涨五尺,多处水库决堤。老天似乎诚心跟林决过不去,他们一路乘胜追击,刚要看见胜利的曙光,突然就来了这么一下子,只能隔着江眼巴巴地望着。   一连五日,暴雨终于停了下来,滚滚江水携着断树残枝和碎石黄沙呼啸而去,偶尔还飘起一两具浮尸,林决站在江边,脑中不禁想起了在秦州的那次水灾。而这次只会比以往更严重。   这几天虽然没法过江,但丛跃也丝毫不敢懈怠,这些天一直在不停地寻找合适的渡江地点和时机。暴雨刚一停,丛跃便下令出发。   不到半个时辰,数百简易船便搭好了,此处是一处急转弯,水势湍急,且对岸地势险峻,丛跃选择此处,便是想出其不意,可没想到的是,刚行至一半,对岸忽的响起一阵喧嚣,片刻后传来急促的号角声。   “王爷!对面有埋伏!”林雨趴在他耳边大声叫道。   “别慌!”林决一把按下林雨,喊道,“丛老!”   “王爷放心,足够应对了。”丛跃不慌不忙道,“换队形!”   “是!”船头立即挥起旗语,林决回头一看,身后的小舟已经渐渐拉开队形,颠簸着往前进。再一回头,身上已经被盾牌盖住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密密麻麻的箭铺天盖地般地袭来。四周是滔天的水浪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虽然隔了半条江,但箭镞仍携着山呼海啸一般的气势砸在盾牌上。船晃得愈加剧烈,林决望向身后,小舟经不住大浪和箭雨的轮番侵袭,翻的翻,沉的沉,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人数已经折损了两成。   再一回头,已经抵达岸边了。面前是半壁山崖,异常陡峭,林决此时无比感激刚刚停歇的暴雨,如若不然,山上遍布草木,一旦从山顶放火,必定伤亡惨重。   下了小舟,林决才有机会仔细观察上面的敌人,人倒是不多,有些身上还带着伤,看样子他们也是半路赶来的,但想起方才射箭的力度和距离,林决并没有觉得多轻松。这些人带着伤尚且能有如此大的战斗力,更是不可想象。   最紧要的是,他还看到一个熟人——隐之。   在眼神交错的一刹那,林决忽的茅塞顿开,他见到隐之冷漠眼神底下炽热的欲望和不甘。人如其名,这些年他隐忍、退让,就连此刻也是,他隐在人群中,作最平常的打扮,手中握着的是最平常的刀剑,脸上挂着的是最僵硬的笑容。   攻方毕竟人多势众,转眼间已经扑到山顶,两股洪流汇入一起,缠斗、翻滚、沸腾。一旦加入战斗,林决便迅速地发现这群人招式的狠厉之处,连号称“以一敌百”的丛老将军也被几人逼得连连后退。   林决很快便被这洪流吞没,不过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隐之的方向。他看见隐之像是逗孩子似的周旋于刀剑之中,踩在一具具倒下的尸体身上,向着山崖边掠去。   林决不由地望向隐之,只见后者微微蜷起手指,两手缓缓抬起。林决大惊,他知道这是隐之准备发出暗器的动作,而他手指的方向,正是丛跃。   “小心!”林雨脱口而出。   “去救人!”林决推了林雨一把,隐之在他面前使过飞镖,而隐之真正的本事只会更高。   林雨顿了顿,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早在林决决定亲自上阵的时候,林雨就已经明白了,他们家王爷对打仗很有兴趣,不管他是一门心思的为国为民,还是图新鲜刺激,他都不在意,方才林决一句话他就明白了:这种时候将军比王爷重要。   丛老将军好不容易突出重围,一把抢过传令兵手里的哨子,急促地吹起来。哨声刚落,混沌的洪流顿时开始变换,越来越多的人突出重围,隐隐形成包围圈,将叛军往中间赶。   而与此同时,隐之也冲着毫无知觉的丛跃背后伸出了手。林雨已经见到他袖中的尖刺,他来不及多想,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剑甩出。   这一剑正中隐之背心,但并没有刺穿,隐之像地上倒下的人一样,弱不禁风似的向一旁歪去。没有人在意这样一个普通叛军的死活,没人在意他是怎么中剑,怎么倒下,除了林雨和林决。   敏感的林决在见到隐之倒下的一刻,心中还在诧异:他竟然这么轻易就倒下了,这不对劲儿吧。随即,隐之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一样,诡异地扭起身子,回头向身后抖出袖中暗器。   林决被身后的人撞了一步,倒钩擦着他躬起的身子直直地钻进腿里。那一瞬间林决的腿失去了知觉,而后尖锐的撕裂和炽热的灼烧感疯狂地反扑而来。林决的嘴唇开始剧烈地抖动,眼睛也开始模糊不清,他甚至看到隐之暗含满意的眼神从他面前划过。   这大概是对他抢走许念的惩罚把,林决竟然不合时宜地想道,怪不得她那么厉害,还不都是跟娘家人学的。不过她学也没学到家,连她二师兄的十分之一都不如,瞧瞧人家,戏演得多好,声东击西,暗度陈仓,许念八辈子也学不来这功夫吧。   ******   林决是在夜里醒来的。那股叛军被悉数剿灭,丛跃已命人搭了绳桥,岸对面的部队连夜过江,又翻过两座山,然后才安营扎寨,稍事休憩。   伤在腿上,林决刚一翻身便疼得醒了过来。床边的林雨一脸严肃,递给林决一个严严实实的布包。   “什么东西?”林决不解。   “王爷,”林雨一本正经道,“我请人算了一卦,王爷今年命犯太岁,所以我特意给您求了个符。”   林决打开布包看了看,边笑边扔到一边:“你什么时候去的?”   “哎哎!”林雨叫道,“王爷别扔呀,这东西还真有用,丛老那儿我也给求了一个呢。今天您一回来,我二话没说就直奔庙里,您说说这一年,您到底受了多少伤,遭了多少次意外?您还别不信,肯定是犯了太岁。”   林决把平安符扔在林雨身上:“你不也是?还犯太岁,我什么时候信过这个,你留着自己用吧!”   “王爷……”林决语塞,他知道林决不信这个,其实仔细想想,自从林决遇见许念之后,几乎就没什么好事儿,说不定就是这两个人犯冲呢。但是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林雨也就只能在自己心里瞎想想。   第二日一早,驻军便向邻近的县城进发,暴雨冲毁了不少农田林地,不仅如此,山塌路陷,队伍行进的速度也异常缓慢。到了城门口,却意外地发现:封城了。   “丛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王爷,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东坪村前日突发瘟疫,已有数十村民丧命。”丛跃沉着脸,林决赶紧问道:“知县派人去东坪了吗?城内疫情怎样?还有……”   “王爷不必急,”丛跃随手递过一封信,风似的出了帐子。他们前几日东坪村正是路过的林决看信的一会儿工夫里,他已经吩咐军医熬药发下去了。   林决粗粗扫了一眼,疫情的确是严重,不过目前已初步得到控制。字里行间能看出来,这个知县是个顶事儿的,东坪村的疫情不用他们操心,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军中。所有伤病员要进行隔离,外来物品需要进行盘查,除此之外还需要大量的药,这一切都是难题。   “林雨,陪我出去一趟。”   “是,王——阿嚏!”林雨揉了揉鼻子,随手穿了一件外袍。   “林雨。”林决一动不动地盯着林雨,把他浑身上下盯得直发毛。   “王爷,怎么了?”林雨问。   “你伤风了?发热吗?”   “发热?”林雨抬手摸了一下额头,“是……是有点儿吧。”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早上……王爷,您觉得我是不是,是不是得了疫病了?”林雨顿时捂着嘴惊叫道,“王爷您快出去!唔!唔!”   林决还没答话,林雨已经转身拿毛巾掩住嘴,一把把林决推了出去。   “林雨,其实你不用……哎,算了,”林决冲里喊了一声,“你先等着!”   “是,王爷您快走吧!”林雨捏了捏枕头边的平安符,又打了个喷嚏。   ******   自从开宁八年之后,许家的宅邸就被封了,迄今为止一共八年多,许府没人打理,近乎成了一座鬼宅。后院的演武场杂草丛生,地底下不知被耗子打了多少洞,一脚下去都能踩空。   许念就是在这样一个草长莺飞的日子里回到了许宅。苏厢也是头一回知道,念之姐原来姓许。站在许家大门的那一刻,苏厢仿佛懂了什么。这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痛,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春天开花,夏天长草,秋天落叶,冬天下雪,一年年的不都这么过来了吗?   八年没人的许宅一点儿也不寂寞,草长莺飞,甚是热闹。收拾了半下午,才收拾出来三间屋子,屋檐上的燕窝没有动,两三只幼燕唧唧地叫着,一早就能听见它们又细又软的动静。许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像烙铁似的印在她的心里,想忘也忘不掉。   书房和许挚的卧房都只剩个空壳了,桌椅板凳一样都没留,屋里但凡是值钱些的东西都充了公,只留下几张床架子,勉强能用上一用。马厩后面有一处暗门,通往地窖,要是没经过搜查,许念还真不知道地窖出口在哪儿。   地窖里一股浓烈的霉味,两只田鼠从许念脚底钻过,吓得后面的苏厢惊叫了一声,险些摔在地上。   “我记得这里有一个秋千,小时候我喜欢进地窖里来玩儿……夏天不是热吗?地窖里都是冰,那是真凉快,我爹就给我做了个秋千,在通风口那块儿,你看。”许念说着指了指脚底。   “铁板?”苏厢弯下腰看了看。   “是,”许念笑道,“我爹也是大材小用,你知道许弩……你应该不知道,他把专门做许弩的铁匀出一块儿来,做了一个秋千。”   “铁秋千?不沉吗?”苏厢问道。   “自然沉啊,但这不是结实么?”许念弯下腰用手指头扣了扣那块铁板,过了这么些年,外表已经锈了一层,里头却还是原模原样的,纹路清晰可见。   “走吧,念之姐。”苏厢捧起地上的东西,扛在肩上。   许念心里颤了颤,这小子还真懂事儿,于是拍了拍他的肩:“扛着走吧!”   苏厢之所以将那块铁板扛回来,一则是为了许念,二则他总觉得这块铁板不简单。沉甸甸的,坠得他心直跳。   许念没什么反应,苏厢忙忙活活一晚上,把铁板擦了个锃光瓦亮,第二日一早,不待许念起床他便抱着几十斤的铁板乖乖站在门口,许念一开门便吓了一跳:“这么沉,抱着不累啊?快进屋。”   “念之姐,你可知道这秋千是怎么安装的?”苏厢一进门便问道。   “知道,两块铁板中间夹住铁链一端,然后上下相扣、合二为一,铁链已经锈没了,现在不就剩这块板了?   “对,”苏厢难掩兴奋,“两板扣合的断面有凹凸纹路,一般都是为了扣合更紧更结实,但我看这个更像是文字。”   “文字?”许念顿时来了精神,凑近一看,翘开的缝隙里果真露出有规律、重复的纹路。像是文字,但她从没见过这种字,要么是自创的密语,要么就是外族的语言。   “先撬开再说。”   “什么人?”门外忽的响起大喊。   “你别管什么人,反正是有用的人。念之,念之!”   大呼小叫一向是他的风格,许念一听便知道:“师父,你来了!”   邝渊正摇头摆脑地跟人讲道理,见到许念出来,趾高气扬地说道:“你看看,不让我进你就后悔去吧!”   “师父你怎么找到我的?”许念上下打量了邝渊一遍,“没缺胳膊少腿,我就放心了。”   “废话,”邝渊答道,“你一路上留下那么多记号,为师又不瞎,追了你一路了。”   “来得正好,我有东西要给师父看。”许念说罢关上门,把桌上的东西给邝渊仔细看了一遍。   “这东西……这是……开启令符的方法?”邝渊用手摸了摸凹凸不平的铁纹,喃喃道。   许念顿时惊道:“师父认识!”   “我哪儿认识,”邝渊难得的严肃,“这应当是西夏古文,记载了如何制作令符并将其二合为一的办法技巧。制作令符用的不是一般的铁,而是陨铁,当年西夏有一块,辽国有一块。西夏的那块进贡给了魏朝,一半被林琮按照西夏古法制成了伏羲四海令,还有一半被用作制作兵符。”   “师父……你是……你是怎么知道的?”许念知道师父博学多才,见多识广,没想到他还能知道许多皇家的秘辛。   “我……那个……听说过一些,”邝渊打着哈哈道,“你师父我还是认得不少字的,说出个大概是没问题。”   “那太好了!”苏厢忍不住叫道,“念之姐不就是为这个回来的吗?”   “是,”许念却没有那么高兴,“我算是为了这个回来,但即便我们知道解法,没有令符还不是一切都白费。”   “这个不难办,令符在哪儿,找个人偷出来不就行了?”邝渊出主意。   “师父,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许念问道,“这个令符,真的有这么大的作用?有了令符,难道那些人就会真正听命于我们么?”   “这你问我,还不如问邢老头,”邝渊说到一半,又叹了口气,“邢老头也是身不如己啊……不说了,就让为师给你们露上一手。去,给我把笔拿来。”   “是!”苏厢抢在许念前头,屁颠屁颠地去取了笔墨,还递给邝渊一张热毛巾。   “看看人家,”邝渊感叹道,“比你孝顺多了!”   “师父,快点吧!”   ******   夔州一役,还未分出胜负,沿江一带便爆发瘟疫,上一次爆发瘟疫还是六年前,所有的药方都要重新实验,重新配制。不过奇怪的是,叛军的营地一直没传来什么消息,不知道他们是真的没人得疫病,还是把疫情掩藏得太好。   林雨告诉林决他亲眼见到隐之死了:“王爷你以后就没有后患了。”   “只能说,他为人太深,而我们把他看得太浅,”林决叹道,“恐怕最伤心的就是邝老先生和念之了。”   “刘炅肯定也伤心欲绝,说不定就此一命呜呼,倒还省事儿了。”林雨说道。   林决摇摇头:“只怕未必啊……季大人送来的信,你看过了?”   “是,不过我还真……”林雨话说到一半,忽的门外有人求见,来人脸上罩着棉布口罩,拎着一个不大的箱子,扑鼻而来一股雄黄味儿。   “禀王爷,有人送来这个盒子,写明王爷亲启。”说罢打开盒子,递给林雨。   “说王爷亲启,你就直接拿给王爷了?”林雨气道。   “不敢,”来人慌忙道,“进入营中的一切物件都经过防疫流程,里面的信已经烧了,不过下官派人誊写过了。”说着又掏出一张纸,递给林雨。   “这还差不多,王爷请过目。”   林决低着头看了半晌,迟迟没有说话,林雨冲来人使了个眼色,将蜡烛向前移了移,轻声道:“王爷?”   “嗯?”林决恍然回过神,“哦,林雨,你仔细看看这东西。”   “这是……那个什么……令符?”林雨失声惊呼,“这令符打开了?”   “不,勉强凑在一起了,可是真正的令符决不仅是现在的样子。“说着林决晃了晃那个铁盒,里面叮当响了一阵,毫无任何变化。   “隐之的意思我明白,拿去给季大人吧,他知道怎么办。”林决将盒子扣上,丢下一句话便走了。   “王爷,这是隐之送来的?哎,王爷,那他……他到底死没死啊?我不可能看错吧……”   ******   “隐之师……他为什么要把令符给我?”许念捧着那个五斤五两的铁疙瘩,一头雾水地望着苏厢。   “念之姐,咱们刚知道了破解的方法,季大人就送来了这个,难道那个隐之在这儿有眼线?”   许念愣了片刻,笑道:“季大人就季大人吧……说起来,你觉得季大人怎么样?”   “我看出他对我有善意,可归根结底是为了我亲爹,除此之外,就是四个字:目中无人。”苏厢一字一顿地答道。   “你知道我这是利用你,还愿意留下来?”   “念之姐,你知道我不是为了你,”苏厢笑道,“说实话,我也没想过什么天下苍生,我没那么伟大,我只是想,我不可能永远活在别人的羽翼之下,你也是,睿王爷也是,季大人也是。季大人愿意带着我这个累赘,我便随他走。”天南海北地闯一闯,终有一日,我会无所畏惧。   “苏厢,”许念拍了拍他的头,声音有些哽咽,“长大了啊。”   “念之姐,”苏厢说道,“现在万事俱备,只要将令符解开,便能平息战事了。”   “是   ******   开宁十六年五月二十,前朝三皇子刘炅在成都登基为帝,国号“后梁”。不出七月,刘炅暴病而亡,死前传位于儿子刘铎,没过五日,后梁新帝刘铎亦病亡,自此后梁刘家血脉已然断绝,剩下群龙无首的贼寇,很快便。这个不到两个月便灭亡的后梁王朝,成了一个苟延残喘的笑话,甚至在史书上,只留下了“全数尽灭”几个字的结局。   关于刘炅父子俩得死,传言千奇百怪,有的说是遭了天怒,被雷劈死,有的说是近侍反水,中毒而亡,还有的说是用了大理的巫术,扎小人扎死的。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真相如何,只知道自从刘炅死后,叛军军力便一落千丈,而朝廷悄无声息地颁布了新的海事法,几支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远征队,浩浩荡荡地前往东南各个海域。   春去秋来,不管是瘟疫,还是战争,痛苦的记忆一年一年被渐渐淡忘了。过日子总要往前看,不管是市井村夫,还是皇亲国戚,都是一样。   开宁十六年八月,刺客刺杀林琮未果,由此牵出宫中惊天密网,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最大的暗线竟是陪伴了林琮几十年的高公公。连皮带血地揪出这个毒瘤,虽然元气大伤,不过也确有奇效。九月,大理进献奇药,林琮病愈。   十七年元月,林琮改年号为清平,取海清河晏,四海清平之意,同月,楚王林决就藩鄂州。   而许念,则选择跟林决分道扬镳。苏厢跟他的大哥季萧下了南洋,这次回许家的只剩她自己了。三月,邝渊安置了际之的尸骨,在一个春光明媚、万兽思春的日子猝不及防地打碎了许念的一坛好酒,许念正想发火,就被惠之抱了个满怀。   群臣百姓交口称赞的楚王爷,每月难得有几天着家,王府里一滩琐事惹得林雨烦不胜烦,而他自己则没事儿就往西北跑。日子又重新热闹起来了,该来的总会来,而等待着希望来临的时刻,不也是美妙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呼,终于结局了…… 久等了各位! 许念番外:昭雪 林琮果然没有让许念失望。林琮早已病如膏肓,总是有奇药能延续命数,却也无力回天,清平二年五月,林琮终于病逝,享年不过五十。虽然这么说颇为大逆不道,可林琮不死,许家就无法平反,许念和林决就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夫妻双双把家还。   外界传言喜好游历行踪不定的楚王爷,此时正把自己关在房中,许念虽然担心,但也知道这是他的必经之痛。   “林决……”   关了一整日的房门终于打开,林决红着眼站在许念面前:“走吧,回京。”   新皇守丧二十七日,而后便是登基大典,新皇上位后,并没有延续老皇帝的谨小慎微,出使吐蕃、抗击北辽、大兴军事,筑海防、抗倭寇,新政一个接一个,大刀阔斧,披荆斩棘。   与此同时,林决和许念在暗中积极联络,积蓄力量。林冼登基的第三年,老将军丛跃身先士卒,上疏为许挚谋反一案平反,朝中半数朝臣附议。证据充足,上下尽力,不出两个月,许家冤案便得以昭雪。   昭告天下人的,除了平反的冤案,还有楚王爷和许家孤女大婚的消息。此时没人追究许家孤女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他们只羡慕这个幸运的女子能从微末之际一步登天。   两个当事人却远没有外界传闻的那样热闹。把敏太妃接到鄂州之后,两人便回了荒置多年的许府。   新皇已经下旨为许家修建陵墓,但许挚和妻儿早就已经尸骨无存了。据当地的老人说,许挚被抛尸荒野,因为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重罪,朝廷连收尸都不准。   所有痕迹都昭示这当初这场劫难的猝不及防。城郊还留有村民为许挚修建的生祠,现在俨然已经成为乞丐和行脚商的落脚之处。   生祠再往后,就是一片乱坟岗。一碗酒,两个人,三抔黄土,一座孤坟。许念倒了半碗酒在地上,林决默契地接过剩下半碗,一滴不剩地洒在地上。许念和林决半坐在地上,望着低旋乌鸦,半晌没有说话。   “二师兄是什么病?”许念忽的问。   “疫病。”林决答道,“他说他对你有愧。”   “是吗……”许念喃喃道。林决隐约能猜出隐之的意思,开宁八年许家遭逢意外之时,隐之已经认回生父一年多了,邝渊告诉林决,那年本该按时返回的隐之突然受了伤,耽搁了近一个月才回来。那么巧合的时间和地点,那么从天而降的玉玺,叫人不想多都不行。   只是……   “是啊,他不仅对你,对大师兄,对师父,都有愧。”林决笑道。   “走吧,天要黑了。”林决起身拉了许念一把。   “是吗?咱们走吧。”   “下次再来吧。” “下次……不再来了。” “真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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